门口站岗的两个战士听见动静跑进来,一看这架势赶紧上来帮忙。咬人的那位真是到嘴的鸭子说什么也不松口,一拉一扯刘指导脸上更疼了。
“松松松手!都后退,别过来!”刘伟冲站岗的两个战士喊。
那两人松了手,其中一个机灵的跑出去找卫生员了。
刘伟保持那个姿势,忍着疼说:“我也豁出去了,你要能咬下块肉来就当给你补充营养了。”
刚才杨树明猛地睁开眼,刘伟看他眼里不像是疯了眼神涣散的摸样。过了一会儿,那位慢慢松了口,闭上眼躺回去了。刘伟抹了把脸,生疼。
值班的卫生员小吴抱着医疗箱跑过来,一看刘伟的脸:“唉呀妈呀,这牙口!”
刘伟拉着她往外走:“去值班室。”
小吴一边给他上药一边乐:“幸亏是咬在耳朵旁边,要咬在脸蛋上,你将来可怎么找媳妇啊?人准以为是跟姑娘打架给你盖的章呢!”
刘伟也挺担心,嘎嘎新一小伙子,连姑娘手还没拉过呢,多冤啊。他问小吴:“会落疤吗?”
小吴看那伤口说:“悬,估计得留个印。这也算你一英雄事迹了,回头写个表扬材料报上去。”
消毒的工夫,刘指导疼得呲牙裂嘴。小吴摁着他脑袋,训斥:“别躲,刚才人上嘴的时候你怎不躲开啊?”
刘伟哭丧着脸:“大脑容量不够,小脑反应又慢,奔三的机器非要装个Vista,您还指望他带的起来呀!”
小吴举着棉签笑,那位急得喊:“别别别抖,面子这么大的事,将来找不着对象赖你啊!”
小姑娘脸一红,没接话。
刘伟问:“给我盖章那位到底真疯假疯?”
小吴说:“这还真说不好,精神病本来就是原因不明的大脑功能性紊乱,他之前一段时间应该有点先兆啊,比如睡眠障碍、情绪反常、行为异常什么的,有吗?”
刘伟想想,那小子平时就蔫蔫儿的,不爱跟人交流。他想起小杨刚才那眼神,总觉得他不是真疯,说不定是碰上什么事了想不开。
刘指导那容量不大的脑子正神游呢,小吴端了杯水过来,倒给他一粒药片:“消炎的,赶紧吃了。”
刘伟吃了药,喝口水站起来往外走,还得回去看着呀,把人捆成那样,随地大小便也得有人管。
小吴叫住他:“你伤口有点肿,要是不想留疤就每天过来消毒上药,记住没有?”
“记住了。”刘伟应付着,挥挥手出去了。
小大夫在屋里翻个白眼:“记住个屁,还得每天盯着你。”
刘伟捂着脸上的纱布,回到刚才那屋看杨树明在床上蜷着,他皱眉头问那两个站岗的:“你们动手了吧?”
“那小子疯狗一条……”
“去去去,外面杵着!”
把那两个战士轰到门口,刘伟搬着凳子坐到床边,看小杨闭着眼睛,没睡着,眼皮还动呢。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咱俩聊会儿天,你要不想说就闭眼躺着,听我说。”
躺着的人没反应。
刘伟停了一会儿,说:“你是新兵,下连才四个多月,我给你讲讲我刚下连时候吧。我刚当兵那会在一个山沟里,就光杆儿一座营,周围全是山。刚去头两天新鲜,等到开始新兵训练,差点就当逃兵了。军营里也没好吃好喝的,有一回我想喝可乐想疯了,在纸上自己画了一瓶可乐对着看,挺没出息的吧?那时候晚上睡觉,想家还想哭了。”
小杨的眼皮跳了跳。
刘伟接着说:“我们那个连长人特别好。那时候我岁数小,还有几个跟我差不多,连长经常把我们聚一块,问问我们生活上怎么样,适不适应。听我说吃不好饭,还让食堂给我摊过荷包蛋。”那时候觉得荷包蛋真香,到现在一想起什么好吃,还老想着那个味儿。
“我刚当兵那会儿身体不好,头一年把阑尾和扁桃体都割了。第二年开春时候,胸前和背上不知道怎么起了一片一片的水泡,跟绿豆那么大,去医院查是带状孢疹,吃药打点滴折腾好长时间也没见好,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后来我连长打听来一个偏方,说用嚼碎的糯米敷在患处能治孢疹。连长就托司务长买了袋糯米。你见过糯米吧,又硬又涩的,连长每天嚼四两给我敷上。后来我好了,他的牙肿了好长时间吃不下饭。”
刘伟想起老连长,没有这个恩师,也许服完义务兵役他就退伍回家了,不会去考军校,更不会一路走到现在。他看着床上的人说:“我不敢比我的连长,但是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兵。我知道你没疯,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你心里压着什么事,有困难我给你解决。”
床上的人依然闭着眼,不说话,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打在枕头上。
刘伟说:“你也睁眼看看我,我这脸可是处女地,还没让人啃过呢,头一回就便宜你小子了。”
小杨嘴角忍不住扯了两下,这疯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瞅见刘伟脸上贴的纱布,喊了声:“指导员……”
刘伟松了口气,看着他:“我也说半天了,该你说说了。”
第五章
……》
战士杨树明的老家在东北,父母都是国企的老员工,母亲几年前就下岗了,三口一直靠父亲一个人的收入过活。上个月家里来信,父亲也下岗了,这下家里彻底没了生活来源。
小杨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参军入了伍。义务兵每月那点津贴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够家里人生活的,于是他就琢磨着想退伍,回老家随便找个活,好歹一家人能吃上饭。自从收到家里的信,他这阵子没干别的,净琢磨怎么走人了。听人说不到年限就闹退伍,算逃避服役,后果很严重。所以他就想了个辙,装疯。小子想得很简单,疯了,总能让我退了吧。
刘伟听完哭笑不得,对小杨说:“我是真佩服你,你说你受社会主义教育这么多年,怎么能想到这点子?部队是资本家呀?榨干劳动人民最后一滴血,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出去?你服兵役这两年,除非你犯错误到开除军籍的地步,否则不会给你办提前退役。生病,部队给你治,你疯了就能走啦?在服役期间这养着你,期满了还有伤残军人安置办法呢。”
小杨说:“指导员我必须得回家,我不能看着我爹妈吃不上饭……”
“听说过‘最低生活保障金’吗?”刘伟打断他的话,“没有生活来源,下岗职工,家庭人均收入低于最低生活保障标准的,带着户口本身份证收入证明,去户口所在地的居委会提申请。”
刘指导的爹退休前当小科长的时候,就负责他们那片保障金申请材料审核的事。他看着小战士说:“怎么能没饭吃呢,都什么年代了,再不济部队还有困难补助呢。你回去就管用了?你回去还多一张嘴吃饭呢。”
小杨低着头吭哧半天,说:“指导员,我爹妈不识字,不会写申请材料。”
刘伟纳闷:“不识字?他们以前不是国企职工吗?”
“我妈是打扫卫生的,我爸在食堂……”
刘伟挠挠头:“家里亲戚没有能帮忙的?”
“亲戚都在乡下,也没几个认字的,我就算认字最多的了。我跟班长说过想回家看看,班长说不行,义务兵服役期间没有探亲假……”
“你跟三班长说这事,他说不让你请假?”
小杨摇头:“我没说家里的事,就说想请假回家一趟。”
刘伟叹口气:“家里有事为什么不说呢?要班长是干嘛的?排长连长指导员都是干嘛的?有事你说出来,都能想办法帮你解决,我们解决不了的,还能往上报呢。非得自己憋肚子里,想这馊主意。义务兵役期间没有探亲假,家里有重大事情的,可以请事假,你不说出来,班长能知道你怎么回事吗?”
小杨小声问:“指导员,那我这情况能请事假吗?”
刘伟想了想,小杨这个情况特殊,他说:“我回去跟连长商量一下,拟个事假报告先报上去,团里批了就行了,要不批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小杨点点头:“谢谢你,指导员。”
刘伟看看他,忍不住说:“谢我,差点把我生吃了,你小子下嘴怎么那么狠啊,跟我多大仇啊?”
“对不起,指导员,我怕我装得不到位,让人看出来……结果还是让您看出来了。”
刘伟心想脸上带疤不担心,但也得是刀伤枪伤落的疤呀,带个牙印算怎么回事,将来找媳妇都不好解释。越想他越觉得自己挨这一嘴冤得慌,可是看小杨战战兢兢的样儿也不好深说,回头有心理负担再闹个什么事,他可受不了。忍了,心里一把血泪。
看看表五点多了,外面天都亮了。刘伟想着待会儿把小杨送回班里,怎么跟其他人解释,怕他以后跟人关系处理不好。正琢磨呢,突然又想起个事,昨天下午跟叶小迪说好今天一起去看猿人遗址,接到邵一鹏的电话他就从家赶回来了,忘了跟老同学说今天去不了了。他让小杨睡觉,自己去值班室借电话。
没有叶小迪的联系方式,他只好打给三儿家,这功夫三儿还在床上会周公呢,被一通电话催起来,没好气地冲话筒里嚷嚷:“谁呀?”
刘伟揉着眉头说:“帮我个忙儿。”
三儿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呀?大清早的你报什么时?有事一会儿去店里说不行啊?”
“我没在家,连里有事儿,我昨晚上就回了。”
三儿哦了一声,问:“什么事?”
“八点之前,你上小区门口那公交车站等叶小迪,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今天去不了了。”
“去哪啊?”
“遗址。”
三儿一听来精神了:“呦,才见面就约上啦!”
就知道这孙子肯定不往好地方想,刘伟说:“约什么约,她带一个同学去玩,问我要有空就一块去。正好我也没去过,昨天就答应了,这不临时又有事了么……”
“昨天她也见着我了,她怎不问我有没有空啊,你们还是有问题。”三儿不依不饶地说。
“有什么问题,告诉你一会儿别跟人瞎说啊!”刘伟捂着左边脸,一动嘴就扯得伤口疼,说话乌里乌鲁的。
三儿听他说话别扭,问:“你跟人亲着嘴儿给我打电话呐?”
“亲亲亲亲个屁!”刘伟一阵闹心,“我脸差点让人咬下块肉来!”
把挨咬的过程描述一番,三儿在电话里哈哈笑:“还没让姑娘亲过呢,让一小子先给啃了,你也真行,你说你伸什么脸啊?”
刘伟心里也懊悔当时伸什么脸啊,这不是送到人嘴边的肉吗。他没好气地说:“你一会儿别忘了啊,别睡过头,八点之前,在车站……”
“知道知道了!”三儿打断他,意味深长地说回头得问问叶小迪有没有男朋友。刘伟急得说你别胡说八道。三儿没理他,挂了电话。
撂下电话,刘伟扭头看值班的小吴趴在桌上看他。
“呦,把你吵醒啦,不好意思。”
小吴哼一声:“您那嗓门,我以为你是替我们队长来查岗的呢。”
刘伟嘿嘿笑,一边笑一边抽着凉气,赶紧闭了嘴。
小吴看看他:“约会啊?”
“约什么会,我都这德行了。”
“那战士怎么样了?一会儿打个电话给医院看有没有空床,给送过去吧。”
“不用了。”刘伟说,“他没事,不是,有事,但不是疯的事,反正他现在不用去医院了。”
小吴笑着说:“刘指导可以啊,不愧是当指导员的,疯了都能给拉回来,你们邵连长知道了准得乐死,你回来之前他都跟我们这转一晚上磨了。”
刘伟心想邵一鹏这孙子,就不能让他放个安生假,回家一趟晚饭都没吃完就给拎回来了。
小吴说:“邵连长老夸你,说这指导员能干事,比之前调走的那个强。”
刘伟说:“他没事闲得跑卫生队夸我干什么?”
“他不是我们这的长期票友嘛,每回来烤他那老腰的时候,聊起来就说刘指导上能扛枪,下能装腔,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刘伟一听这形容词,气得骂:“滚蛋吧他!四总部里我总后、总政、总参全管了,他就是总装,还不是总装备部,总装孙子的总装!”
一早把小杨送回班里,跟三班人聊了一会儿,特意嘱咐三班长平时要多留心小杨,那小子蔫了吧唧心事重。回到连部跟邵某人说了给小杨请假的事儿,之后又找文书写请假报告,中饭前就送到营长那去了。好不容易到了中午能补个觉了,又举行篮球赛,作为主力中锋,他又被战士拉走了。球场上,谁看见他都问一句这脸怎么了?
刘伟说:“腮腺炎。”
三连长瞅瞅,说:“腮腺炎捂块纱布干嘛?”
“怕你看了吃不下饭。”刘伟看看旁边来探亲的三连长媳妇,笑呵呵喊了声嫂子。
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