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很干净,墙上挂着名人们的大幅肖像。我随意挑了一个靠中间的位置,起码方便我看清楚化学式或者配方。一群人在我周围吵闹得不可开交,我嫌恶地戴上耳机听音乐。
据说原本分配好的班主任因为怀孕请孕假回家了,来顶替她的是个纤瘦高挑的女子,丹凤眼,有着洁白精致的锁骨和脚踝。她穿一件棉裙,裙摆上绣着大朵大朵浓烈的紫薇花。头发随性地挽成一个髻,眼神温润却落拓。
“同学们请安静下来。我叫颜婧,是你们的代班主任兼地理老师,同学们大可不用拘谨地称我为老师,我也是大学毕业不久,并没有什么教学经历,现在还只是在实习阶段,如果你们愿意的话,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
周围的人也只是“嗯嗯呀呀”地含混而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机械化。
“那可以叫你姐姐吗?”
所有人都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颜婧轻轻地扫着我,笑眼迷蒙。
“当然可以。”
“我叫安生。”我用略带*的口吻对她说。
“安生你好,以后大家就要一起共同努力。”
颜婧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但我十分厌恶地理,它太枯燥了。
较之我比较喜欢看她的脸,暖融融的。如果我喜欢的是异性,那颜婧一定是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类型。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令我欢喜的自然。
下课后她走到我的课桌前,拨开我的手,拿起被我压住的地理地图册。
“安生,你不太自觉。地图册上的重点地理位置怎么不勾一勾呢?”
“……”我看着她频蹙着眉毛的样子,有点微醺。
“你来我的办公室一下吧,我给你讲一讲。”
“……”我仍旧看着她,慢慢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嘴角勾起一个微笑。
“老师,姐姐。”
“怎么了?有不理解的地方吗?”
“我想回教室了。”
“那么……好吧,下次不许懒惰。”
“嗯。”我向她轻轻鞠了一躬,退出了办公室,走廊上的风带着晦涩的感觉。
“等一下,安生。”
我回过头去,看见颜婧提了一个小包,碎碎的步子踩到我跟前。
“怎么了?颜婧姐姐。”
“我这里有一本考题集,如果你不想花功夫在我的课上,那么在课下看看这些。”她说完把那个装着考题集的小包递给我,右手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像妈妈。
我愣住了。
随即我把小包飞快地塞回颜婧的手中,然后跑开了。
那一瞬间,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害怕。
……
我还记得妈妈的死,是在冬季。我措不及防。
她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她对我说,安生,你要和爸爸好好的。她抬起像枯枝样的手掌,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于是垂落。我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看着她的手重重地落到病床上,那一瞬间被定格,过得比一个世纪漫长。我记不清那时的我有多大,七岁,或者八岁。住进医院之时,我才知道她的胃癌已经是晚期了。护士轻轻环住我,把我带出病房,给了我两块糖,我剥开糖纸吃掉了一块,是那种很甜腻的软糖,去别人家喝喜酒时我曾吃到过一样味道的糖。所以我把手中的糖块连同嘴里还在咀嚼的一起吐到了走廊中间。护士阿姨走过来大呼小叫地叨念着你这个脏孩子。我扬起手去挥打她,然后冲回病房,却找不到妈妈了,他们说去了太平间。我说哦。
颜婧的手指细长且干净。妈妈的手指冰凉且粗糙,布满着一层又一层的死皮和干茧。她那么操劳。弄堂里出来的女子都拥有这样的一生。但妈妈很漂亮,她有一双杏眼,风情的双眼皮,还有一口洁白的糯米牙。眉心有一颗生来就在的美人痣。
她们神似。
我没有理由,没有理由去抗拒她。
不是么。
……
我总觉得整个人都是飘忽的,提不起力气,也缓不过记忆。大概是由于昨晚没盖被子被染风寒了吧。胃里隐隐约约的痛,才想起今天没有吃过东西。这不是在折磨自己吗?
我也不知道。
体锻课真是让人厌恶,但是男生不被允许请假,颜婧说男孩子是属于运动场的。我真想问问她那么在教室上课时我可否去运动场自由活动。但想想还是算了,我觉得很累,再调侃也只是老师和学生之间无聊的争辩,得理的永远是老师。这是恒久不变的定论。
围着那个看似十分变态的操场跑十圈,是第一节课的任务。教练满脸横肉,那副横眉竖眼的样子让我浑身不自在。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开跑,而我杵在原地。
“你怎么不跑啊?一会儿小心追不上。”他走到我身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我扫了他一眼,衣服领口还有淡淡的汗渍,皮肤很黑,眉毛参差不齐,十分粗犷的面相。像个莽夫而非体锻教练,我这样看他而已。
“我要吃饭去了。”说完我扭头向教学楼走去。
“你说什么?”他在身后喊了一句。
“忘了。”我打了个哈欠,看来我是真的有些累了。
“你给我站住,小子!小心我告诉你的班主任!”
我真的停住了脚步,而且回过了头,看见他一副赢了的表情。说实话,我心里的确有的是鄙夷,而且不仅仅只有几分。
“省省吧。”
我兀自回了教室,拿了包,给清俊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清俊我想回家了,我觉得很沉重。
手机刚一收起,颜婧就出现在教室门口,她堵住我。
“安生你要干什么!”
“我要走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何时变得这样叛逆了,也许就仅仅是这一时片刻吧。主啊,把这一时片刻留给我吧。我现在只需要这一时片刻。
我推开她走了出去。她说你会被学校记过的,会被通报批评的。
我说我无所谓的,老师。
她飞快地跑过来拉住我的袖口,“你不准走!”她说。
“如果我要走的话你觉得你拦得住我吗?”
我看了她一眼,用力地甩开了她的手。
走出学校的时候,门卫看了我一眼,问我有假条吗。我说手谕没有,口谕你要吗?
我揉着眼睛头也不回地出了校门,去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边吃边逛着路边的小店,突然看见了墙上四处贴着的门面转让。好吧,我的机遇来了。
联系。面议。付钱。
这个下午,我就这样匆匆忙忙的过了。
好在,都搞定了。明天正式开始装修,然后进货。
我突然又开始想念一浅和子木那两个小丫头,以前在清远那边的时候,她们两个小丫头三天两头去我的店,看上了什么小玩艺儿就软磨硬泡地塞进包里扬长而去,什么裤子衣衫看上眼了也要逼着我打对折……每一次我都无可奈何,就当是她们三天两头过生日,我三天两头送点小礼物的。
现在我清静了,现在我怀念了。真是搞笑。
我记得是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三个人瞒着家里,偷偷地外出旅游。半夜三更坐很久的火车到成都,上火车前仨人都拿出手机,取掉电池,塞到包底。我们还戴了压得很低的鸭舌帽,感觉像偷渡似的。三个不大的人坐在硬座上,靠到紧紧的,死死抱着各自鼓鼓囊囊的包。但包里面都没多少现金,子木包里书多,一浅包里零食多,我包里衣服和发蜡多。她们说我臭美说我抽风,我说人不爱美天诛地灭。再抬头的时候只见一浅的脸上多出了三条明显的黑线,子木的额角迸现出一个井号。
那俩人的样儿,合起来就是鄙夷二字。好吧好吧,你们继续。
到站了我们忙着找旅馆,然后去那些街道吃麻辣烫。一张圆圆的桌子,三个被辣得呼哧呼哧的小大人。她们的脸都呈现出好一片高原红……
我们去了乐山看大佛,做着鬼脸拍照,也不怕对佛祖老爷不敬,旁人看我们像看外星人,囧的不是一般;去了峨眉山却很不凑巧的下大雨,缆车去缆车回,睫毛上都冻得起了冰渣子,子木身体不好,嘴唇都乌了,我戏说她差点在那儿挂掉;隔天去死海最让我记忆犹新,冲浪的时候人腾起来好高,一浅的尖叫差点没把我耳膜都给震破了,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阵仗,我叫她滚,她说我不会干脆你教我吧。我说早就知道你不会,你那脑子。
那段时光真是单纯。就像陈在记忆里的酒,散在空气里的香,氤氲在脑际,挥之不去,触手可及,但终究只触到了空虚。
安生 五
手机里安静地躺着清俊发的两条短信,我没有查看。走到了公寓门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钥匙开门。他妈的。
我突然很困,索性就靠着门坐下,把包抱在胸前,昏昏欲睡。
……
“安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恍惚地睁开眼睛,竟然是清俊。
“哦……没钥匙,进不去,就不小心睡着了。”
“很冷。”
“……”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微微地低着头。
“为什么逃课?”
“很难熬啊。”
“谁都难熬。但如果谁都像你一样的话学校就可以关门大吉了。社会也可以关门大吉了。”
“那关我什么事儿?”
“极度没责任心的表现。”
“过奖过奖。”
“……”
他笑,然后开了门。进屋后我直挺挺地躺到了沙发上,他打开冰箱拿了些蔬菜出来。
“今天我掌勺,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你也会下厨?”
“那当然,你以为都像你呐?”
“不敢当不敢当啊。”
“你就贫吧你。”
“那哪儿成啊,再贫也得吃饱了。”
他又笑,笑起来真是好看,像微漾的湖水般清澈。让我有些意乱神迷。
我发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简单却精致的一餐了。清俊做的什锦蔬菜粥很清香,也很柔和,以至于我吃得很快,自己都觉得有点像山猪。
他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吃,说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有点像宠溺。
当然只是我这样想,上帝可以见证。耶稣也行。
“别看我了,看得我都想非礼你了。”
“你要真敢就试试。”他用右手支起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凑近他,他仍是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靠。
……
我看见他的瞳孔放得很大,淡浅的颜色。
因为我吻了他。真的,真的吻了他。
安生 六
我只记得他推开了我,然后很尴尬地笑了两声,走进房间“嘭”地带上了门。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白得比清俊那件纯色的T恤还要利落。
是呢。我刚才做了些什么。
“清俊。”我站在他的房间门口,嘶哑着声音叫他。“清俊,我进来了。”我咬咬牙扭开了门,却看见他斜坐在飘窗上,背靠着那堵厚厚的墙,指尖夹着一只烟,烟雾从他的鼻息里散出,袅袅地向四周晕开。
“Camel”香烟盒歪在床单上,委屈得像只受惊的小耗子。
他的侧脸像被雕琢出落寞的线条,轻轻浅浅地映照着布满厚厚凝霜的窗户玻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微眯着眼睛看向我。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对……对不起……”
“没关系。”他将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冰冷的风奔涌着挤进小小的卧室。惨淡的烟灰被弹到了窗外,最后他将抽了一半的烟也一起扔出了窗外。
“安生,你想听故事么?”
然后,我们都笑了。
“这个女孩,我始终忘不了她。”他反反复复擦拭着那只残破了的相框,擦拭着那个白净女孩的脸。她叫秋茜,徐秋茜。
“你很喜欢她。”
“我爱她。”
他爱她。瞧,他爱她。
听到他说,我其实很心酸,我其实很嫉妒。因为我也爱他。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好女孩……我欠她的爱一辈子都偿还不完……我本来,想用一辈子去偿还,可是她还是走了。”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灿烂的笑脸,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
“发生了什么?”我靠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条毛毯。我愿意,听他说他想要说的,一直到天亮,也无所谓。
“她的皮肤很白,像雪一样。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七岁那年,我和奶奶去农贸市场买菜。她就站在市场口一个贩卖狗肉的小摊边,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铁丝笼里待宰的小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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