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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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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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管小玉相貌虽然还不错,可心性远不及李肆的标准,甚至连安九秀都不如。但这旗人女子还算通理,那点飞扬跋扈也没超出胎生范围太多。她对范晋用情颇专,据说这一年多一直没放弃寻找,所以李肆对自己撮合两人也没太多心结。

“看来饭还得慢慢煮,就不知道这次考试会不会煮成夹生饭。”

接着李肆的心绪就转到了考试上,在广州呆一阵子,就得尽快赶到韶州去。眼下广东的学政是史贻直,这可是个大人物,依稀记得这家伙有个什么诨号……

广州府惠爱街的角落里,一处衙署挂着“提督广东学政”的招牌,一个人扛着一个包裹脸色悻悻地出了门,门边一群人顿时围了上来。

“怎么样?他还是不收?”

“收个屁!没把我抓去打一顿板子就算好的!”

“我就说了吧,这个学政,早前的科试岁试就出了名的铁硬,简直就是个不沾油荤的神仙!”

“人家前程大着呢,可瞧不起咱们这点银子。”

“瞧不起?虽说学政老爷比不上其他老爷,可也是走一圈就入手几万两的主,谁能不开眼?我瞧他就是个装!”

这些看上去是掌柜模样的人纷纷扬扬议论着,这时几个兵丁出了门,将一面牌匾又挂了起来,看着那牌匾上的字,众人又都嘿嘿笑了起来。

“果然是在装……”

一人指着那牌匾揉着肚子,笑得接不上气,牌匾上就四个字:“铁面无私”。

“史某问心无愧!不过是烦了那帮蚊蝇不停搅扰,不得已挂了那牌匾。”

署衙里,一个面色沉郁的男子沉声道,瞧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如那京里来的部堂大员一般,眉目间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势。

“院试将近,更不用说八月的秋闱,我这衙门面前,容不得半点脏污!我史某字什么?铁崖!铁面石心自作崖!朝廷法度,皇上隆恩,我都以这铁面石心挑起来!”

像是在对属下训话,又像是在向心中那片天述说衷肠,史贻直这话是掷地有声。

“可是大人哪,这都是陈年旧例,你不受着,不说一省上下学官,就是这即将参考的学子们,也都会人心惶惶,不知所托啊。”

属下扭着眉毛,还在尽力劝说着。

“去年我巡全省不就已经废了陋规么?怎么还拿这事说话?出一场给二百两银子,当我是戏子?”

史贻直冷哼道,他可是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进士里年纪最小的,中榜时才十八岁!引得满朝瞩目,赞之前程无量。可十多年浸在翰林馆里,始终没拿到什么要缺。和他一榜的年羹尧傍上了四阿哥,此时已官至四川巡抚,他却只走过一圈云南学政。如今又放了广东学政,心头那功业之火炽热,更是不想沾到一点灰尘,这点银子,是正着糟践他还是反着糟践他?

属下抹着额头的汗,却不敢应这话题,心说一场二百两,你走一省就是上万两,有哪个戏子这么得价?

“可那些书行的掌柜,却是好心哪。大人,历届学政都会刻书,学子们也都求着学政大人的墨宝文香,这本是……学苑佳话,呵呵……”

属下继续说着,心道你要不收,咱们下面人可就不好办了。

“还是陋规!随便拿了我一些文集就去刊刻,一本卖二三两银子!这不是聚敛么!?”

史贻直依旧是一张冷脸。

“大人,就算你不刻,已经有宵小在刻了,到时候学子们手上依旧会拿着这些书,而大人你……”

属下说到这,史贻直的脸色更是一片青一片白,这话里意思他可明白。他不出“正版”,“盗版”就会横行,到时候他这史铁面名也保不住,银子也进不了腰包。

“真是……真是可恶!银钱蚀心,先贤诚不欺我!”

想了好一阵没什么法子两全,史贻直恨得咬牙拍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做人才是硬道理

“这就是学政衙门,可惜那个史铁面不好说话,连我爹爹的请托都不放在眼里,否则你的秀才,晋哥的举人,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惠爱街上,管小玉当着向导,将一路的衙门介绍过来,到了学政衙门时,她用一句话就能定千万人命运的语气说着,李肆这才想起史贻直的诨号。

“功名自从正途来,欺昧绝不是立身之道!”

多半只是管小玉的玩笑话,范晋却在认真地驳斥着,被他落了面子的管小玉却是一点也没气恼,反而甜甜笑着看住了他,满眼荡着秋波。

李肆暗道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范晋范重矩用他创出来的军事化教学手段教了一年多蒙学,原本的酸腐气被精炼成了一股随时随地都能教育人的肃正气度,隐隐跟之前见到过的汤右曾一类相似,那就是所谓的“心中自有河山,身负万钧也处之泰然”。只是那“泰然”太阴太冷,想是心中那河山本就被重重迷雾遮蔽,不像段宏时那一辈人,身上还沾着明清变季的大时代风骨,怆然却又洒脱。

“他们二人,真能成全一段旗汉姻缘?”

李肆也有些认真了,范晋这样没有家世没有绝学的穷秀才,要在功名路上出人头地,十年后能到道府级就是神话了。即便到了道府级,要攀上广州将军的家门,那还差得太远,除非……

再看了一眼范晋,李肆叹气,除非换着他亲自上阵,前世接触过不少“倒插门”得富贵的软饭专家,他们可有着五彩纷呈的各式手腕。叹气之余,李肆还在担心,管小玉的老子管源忠,真没把自己女儿当作官场砝码?就任得她自选佳婿,连旗汉问题都不顾忌?

“范秀才,秋闱将近,得专心读书了。”

可李肆也是一肚子要事,只顾得上委婉地提醒了一句,然后就跟两人道别。他要去城南安家,不仅是为回个面子,还带着摸摸广州商场,特别是广州洋行底子的心思。

“这李肆,以后你还是少跟他来往。”

瞧着李肆的背影,管小玉开始进到贤淑妻子的角色。

“总觉得他对你……另有用心。”

初见李肆时的遭遇,外加安九秀的经历,让管小玉下意识地就对李肆没好感,若是李肆在这,多半要哀呼女人的直觉真是灵验。他对范晋没什么不良用心,可对她管小玉却真是别有用心。

“这……多虑了。”

也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想到之前在李庄直接间接感受到的东西,范晋心中微微一凉,似乎桩桩事情,总跟自己要走的功名大道格格不入。

“还是小玉知心。”

范晋看了一眼佳人的娇颜,心中生起感慨,再牵出了豪壮雄心,此番乡试,一定不能辜负佳人的期许。

两人默默前行,一路还含情脉脉对望,到了光塔街口,北面就是旗人地界,范晋不得不和佳人分别。

从光塔街心出来一队侍卫,远远看到管小玉还对着范晋的身影发呆,其中一人咦了一声“那不是……”

管小玉身边的侍女被召了过去问话,片刻后,那人沉声吩咐着:“跟叶旉知会一声,那穷酸又回来了。”

这时管小玉转身行来,那人赶紧换上了一张灿烂笑脸:“小姐,这一月可玩耍得尽兴?”

安合堂在广州城里另有堂口,跟城外南面的洋行不在一起,李肆在这里跟安九秀的父亲,安合堂的东主安金枝会面,这名字让李肆也很是佩服。

老熟人安六出迎,安金枝安合官在堂口后面,一座带着江南气息的院子里接待了他。见到真人,李肆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如其名。

五六十岁年纪,很胖,浑身金灿灿,微微笑着,有些像抹了金粉的弥勒佛。

“我那姑娘,可还满意?”

浅浅的客套和揣摩后,两人就在院子里廊厅里分坐相谈,这是生意场,安合官的官身就不必当真了。而安金枝这话,语气简直跟青楼老鸨纹丝不差。

“她娘是我十二房如夫人,当年可是江南艳绝一时的大美人,甚至还有京里的大人物插手,终究还是进了我的房。”

安金枝一点也不提生意,话题就在安九秀身上转着。

“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自小还学着管账,英吉利和佛朗机语都懂得一些,最通的还是拉丁语。虽然比不上牙人那样流利,可跟洋人对话还是没问题。总之我这姑娘,你要怎么用都行。不过呢……听下人说,你似乎还没迎她进门,是不是对这江南风味不怎么上心?”

一身金闪闪的安金枝气场十足,完全掌握了话语权,李肆就愣愣地听着。

啪啪……

安金枝拍掌,一阵环佩叮当声里,三个窈窕身影进了廊厅,齐齐朝安金枝和李肆一福,脆声唤着:“问爹爹安,问叔叔安……”

一时间,云雀黄莺,高低脆柔,丽声萦绕,李肆是由楞转懵。定睛再看,乖乖,这三个姑娘,大的十六七岁,小的不过十二三岁,个个花容月貌。大的亮丽,小的纯涩,单个拿出来都要让人两眼一亮,三个凑一起,李肆眼睛顿时花了。

“我还有五个未嫁的女儿,这三个年纪合适,虽然本事比九秀差了不少,可若你觉得她还缺风姿,尽管再挑一个。听说你身边也有个异洋小女,瞧我那十一秀……”

安金枝说到这,中间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晕红着脸,朝李肆再深深一福,仔细一看,居然是个褐发碧眼的混血儿。

“是我收的葡萄牙女奴所生,你若满意,径直收去陪着九秀。”

安金枝说到这,李肆不得不出声了,这安合官,到底是作洋行卖玻璃,还是在批发女儿呢?他可算是见识了这个时代的豪商到底有多豪气了。

“安爷子,您可把我瞧得太重了,小子事业初成,可当不得这样的盛待。”

李肆一边客套着一边想,这安金枝一生最大的成就该不是赚银子,而是生女儿,算算他居然有了十几个女儿!?算算十二房如夫人的女儿,都有十六七岁了,如今他不该得有个二三十房小妾!?

“盛待?不不……李肆啊,就算这三个你全都收走,四个女儿才换你这一个女婿,我都甘愿。”

安金枝呵呵笑道,李肆也只是跟着呵呵傻笑,真有这么豪爽,就不至于之前还用帐房丫头冒充亲女了。

“这真不是玩笑,李肆。若你之前径直收下小凤,我对你的玻璃行就没太大期待了。你这般谨慎,就说明你手里掌着货真价实的东西,我当然可以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你。”

说到这,李肆正以为安金枝要步入正题,他又把话题转开了。

“不过呢,我瞧你还没怎么学会做商人。”

安金枝挥手,三个女儿款款退下。

“商人之道,在于做人。”

这名言后世用烂了,李肆哦哦敷衍着点头。

“做人的意思呢,就是多生女儿……”

接着真把李肆雷住了,好半晌清醒过来,越品反而越觉很有内涵。

“所以呢,你也得多纳女人多生养。咱们商人,上靠天,下靠地,左靠官府右靠银货,可这些都不牢靠,靠的还是……”

安金枝肥硕手指一比,指住了自己的裤裆。

“这命根子。”

前言后语在李肆脑子里转了一圈,顿时一脸的啼笑皆非,这是把自己也当作命根子了。

“安爷子,原来你对这洋行的前程,还不是有十分把握啊。”

李肆开口,安金枝愣住,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抽着凉气,将那手翻了上来,食指收起,大拇指翘上。

“好小子,瞅得通透。”

安金枝正色,那肥肉堆迭的面孔多了几分沧桑,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外人都道这洋行光鲜,每日白银出入万两不止,我之前还瞅着眼热,被管大人一撮合,就在安合堂外另设行号,接下了这洋货行之事。这半年多生意做下来,银子是大把大把上手,可越做越惊心。”

他苦笑摇头:“谁曾想到,这洋行就是给官老爷放钱的框。去年福建许家许乐官,因为茶叶生意没对上缝,亏了二十多万两,可年底还要给督抚监督照份纳钱,承揽的税银更是一两都不能少。原本还能周转着应付的生意顿时垮了,人也入了监,一大家子老小眼瞅着还在云端上过日子,转瞬就跌进了泥潭。”

安金枝说到的就是洋行性质,这洋行依靠清廷授予的特权做垄断转口贸易,除开官面和内外客户的关系,靠的就是资本,而流转生意从来都是一分钱做三分事。

洋行的具体运营是将洋人的货物尽数买下,负责发卖给内地商人,同时从内地商人那买到洋人要的货物。此外还要承揽关税、上供皇室的诸项“贡差”,至于对官府的打点,更是大头,这之间有什么天灾人祸,资金链跟不上,那就等着破产。

当然,也正依仗着垄断特权,行商也个个是暴发户。广州十三行的代表人物,怡和行伍浩官伍秉鉴,能坐拥两千六百万两白银的家产,靠的无非就是垄断。

但对清廷来说,这就是个猪圈,养肥了就杀。接近两百年间,洋行商人绝少有历二代而继的常青事业,即便是伍秉鉴,在世之时,他的怡和行也被清廷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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