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依然没什么反应,华沂于是胆子大了,一路往下,在他烧得干裂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他在药味里品出了一点要命的甜来,觉得自己就像是抱着一个大宝贝。
可这个宝贝是个人,会跑会跳,会直眉楞眼地说话气人,说替他守住后背便真的守得住,千军万马里也不见他有一点畏惧。一想起那少年在满山烽火的乱战中回过头来,容颜平静,华沂就喜欢得要命。
可他又不放心得要命。
大概唯有长安病得奄奄一息、这样乖顺地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才叫华沂有种这个人全盘落在了自己手里感觉。
于是这叫他又是痛快,又是心疼。
长安整整昏迷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才出了一身汗,醒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一身汗掏空了,浑身的燥热随着烧一起退了,越发觉得冷起来。阿叶又给了他一碗草药,这东西倒尽了他的胃口,长安却知道眼下草药精贵,不愿意浪费一点,三口两口喝完,就着盛过草药的碗,又让人给他盛了一碗鱼汤,他将那碗汤给自己灌了下去,随后裹得严严实实地,倒头便睡。
长安认为自己病得不是时候,所以亟待痊愈。
第二天,去探查东海那边动静的人还没有回来,华沂依然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长安身边,抱着他闭目养神,山溪却突然走过来,低声对他说道:“山那边来了一群人。”
华沂睁开眼。
“二十来个人,都是鸟人。”
华沂皱起眉。
长安被山溪的话音惊动,睁开了眼睛。
华沂目光在山洞里面扫了一圈,人被他派出去了十几个,眼下山洞里除了伤的病的、女人和小崽,能用得上的拢共也就二十个人。
长安却爬了起来,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端起一碗水喝了,哑声道:“路达,把我的刀拿来。”
尽管生活环境恶劣,路达却壮实了不少,已经不会再被他的马刀压趴下了,闻言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吭哧吭哧地将长安双手立在墙角的马刀抱了过来。
长安没有伸手接,只是往旁边点了点头,说道:“放着。”
随后他对华沂说道:“你去吧,我守着山洞。”
华沂迟疑了一下,山溪却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大惊小怪道:“这哪行?你还病着呢,站得起来么?”
长安冲他敷衍地笑了一下,他别说站起来,好像连眼也是依然睁不开眼的,烧得微红的眼睛半睁半闭着,蜷缩着坐在墙角,看起来仿佛比平时还要单薄一些。
“行了,他就算站不起来,想捅你个对穿也捅得动,”华沂很快下了决断,对山溪道,“叫上我们的人,走!”
然后他回身握住长安的肩膀,将毯子往他身上裹了一圈,硬下语气道:“留神点,别再给我冻着了,听见没有?你这个病秧子!”
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恶狠狠的,山溪却不知为什么,硬是从中听出一点说不出的亲密味道来,但他没来得及细想,便被华沂带走了。
他们这些人一走,山洞里立刻便安静了下来,阿叶把别人都料理好,忙忙叨叨地过来:“我再给你煮一碗药,快盖好毯子,别漏风。”
长安闭着眼对她摇摇头:“别煮了,浪费,我好了。”
阿叶没好气地不由分说道:“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你好在哪了。”
长安拿她当阿兰一般对待,闻言从善如流地温声改口,说道:“嗯,你对,那就是没全好——那也不喝药了,不值当的。”
阿叶还想再说什么,长安却突然睁开眼,目光如电一般射向她身后。
只听路达道:“哎哟,这个鲛人醒了!”
鲛人醒是醒了,可眼神还糊涂着,他看见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第一个反应便是害怕,于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露出了他尖利的牙,本能地采取攻击,像个猛兽冲着离他最近的阿叶扑了过去。
长安一抬手按下阿叶的脖子,另一只手抄起他的马刀,以刀背横扫了出去,正扫到鲛人的小腿,鲛人立刻摔了个五体投地,再一抬头,马刀的刀刃已经顶在了他的头顶上。
这一串变故发生得突然,周围的人立刻哗啦一下散开了。
阿叶忙站起来,背靠墙壁站着,小心谨慎地看着这个外族人。
过了片刻,鲛人的眼神好像清明过来,他抬起脑袋,先是看了看用刀抵住他的长安,又在周围的人身上转了一圈,然后慢慢地伏□子,额头碰到地面上,做了个示弱的动作。
46、卷三
“听得懂人话么?”长安哑着嗓子问道。
鲛人抬头看着他,脸色迷茫——显然是听不懂的。
长安打量了他一阵,把马刀提了上去,放开了他。那鲛人一看,立刻故态重萌,呲牙咧嘴地又要往上扑,没想到那本已经挪开的马刀登时便像个门板一样砸了下来,咣当一下正好砸在他的后背上,鲛人没来得及完全爬起来,就被结结实实地砸了下去。
这一下几乎砸出了鲛人的内脏,胸口一口气全被呛了出来,差点吐出口血来,鲛人眼前一黑,又晕过去了。
华沂是与鸟人打过交道的,兽人从来都是看不顺眼了就上去打打杀杀,偶有阴谋诡计,最后也终于会落到动手的实质上,因此本能地十分不待见这些最冷的地方长出来的阴毒的东西们。
然而他心里又有别的考量——有翼兽人,毒物就是他们的命,但从来“治病的”和“要命的”就不分彼此。华沂先前那些话,不过是用来安慰阿叶,他自己也明白,他们眼下最危险的,便是草药短缺。
这一群有翼兽人中,身强力壮的男人只有两三个,大概也是个逃难的部落,放眼一看,可谓是老的老,小的小。
有翼兽人本就看起来不甚高壮,再加上脑袋小得出奇,无论男女都是一副缩脖端肩的窝囊样子,再加上长途跋涉,更是一个个面有菜色。
若不是有翼兽人本就生活在极北的冰原地带,十分耐寒,华沂怀疑他们自己便能把自己走死。
因而这二十多个人高马大的兽人往他们面前一挡,是十分有威慑力的,对方立刻便停下了脚步。
片刻后,这群鸟人中间走出了一个女人来,以兽人的眼光度量,这女人实在是丑得出了奇,要仔细打量一番,才能发现她竟然是个女人。
她一头长发编成几股小辫,垂在身后,露出了一张小得仿佛被门夹过的脸,眼角带着不少细纹,看起来是上了些年纪的,形容十分狼狈。
但尽管如此,比起同伴,她却显得相当镇定,女人一抬起手,那些有翼兽人们便自动地给她让了一条路——谁是领头的,不言而喻。
有翼兽人不像深藏在海里的鲛人——有生之年谁都没见过,同住在大陆上,曾经和兽人们多有摩擦,在此时见到了对方,顿时都有些紧张。
华沂眯了眯眼睛,抬手止住了身后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掐架的兄弟们,自己上前一步,与那有翼兽人的女首领隔着十来步对视。
女首领思考了一会——以他们的战斗力,在这里对上这些兽人似乎是绝无胜算的,而且环境恶劣至此,没有人想因为无畏的争斗而损失战斗力。
于是她放开了手上权杖一样的棒子,赤手空拳地伸开双手,用她们一族特有的轻柔的嗓音说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找地方躲过寒冷的冬天,如果误闯了你们的地盘,我们可以立刻离开。”
女首领身后几个年轻力壮的有翼兽人都面露愤愤神色,然而大概是这位首领平时积威甚重,尽管心里不痛快,却没有人敢吭一声。
华沂点了点头。
女首领转身冲他的同伴摆手道:“改道。”
一个距离她最近的年轻人张开嘴似乎想说话,被首领扫了一眼,终于硬是给憋了回去。
他们一转身,一个未成年的有翼兽人小女孩便不小心摔在了雪地上,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眼圈立刻红了。女首领叹了口气,弯下腰穿过小女孩的腋窝,把她扶了起来,手心放在她的头顶上。
小女孩委委屈屈地红着眼看着她,小声说:“阿妈,我走不动了。”
有翼兽人说话本来就像唱歌,由孩子说出来,更是轻柔得仿佛撒娇一样,叫人听起来心里无端一酸——然而再酸,他们也是血里带毒的鸟人。
女首领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沉默的华沂却突然开了腔,他问道:“我曾经听说过,大冰原上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个女人,叫做阿赫萝,是真有这么个人么?”
女首领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那眼角带着皱纹的眼睛里闪过凌厉的光,丝毫也没有因为她狼狈的外表折扣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是阿赫萝。”
华沂问:“既然是有翼兽人,你们有草药么?”
阿赫萝似乎有些意外,话里话外却依然是十分慎重的,她说道:“我们自然是有的,即便没有草药,还有别的秘药,连秘药也用光了,我们自然还知道如何运用其他动物身上的物件做偏方。”
华沂笑了起来:“极北女王的话,由不得我不信——我们有一个足够大的近海山洞,还有食物,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接纳你们暂避一冬。”
别说有翼兽人,就连山溪也面露惊讶。
女首领阿赫萝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谨慎地打量了华沂一番,她问道:“我以为……兽人并不想见到他们身负两翼的同宗兄弟。”
这位极北女王显然非常善于就坡下驴,尽管态度犹疑不定,嘴里的话却变成了身负两翼的“同宗”兄弟。
华沂自然也懂得接她的话音:“如果这样的大灾难都不能让远古近亲的人们和解,那我们恐怕便如同当年的十二天神一样,被埋在地下了,您说是么?”
阿赫萝问道:“年轻的首领,你收留我们,想要得到什么?”
华沂道:“除了药,你们能给什么呢?”
阿赫萝低低地冷笑一声:“我们有翼种族,是天空的宠儿,不会臣服于任何一个人。”
华沂哈哈一笑:“哪个要你们臣服?我们将来住在百兽丛生的大陆上,你们要住在那鸟不拉屎的极北,便是你们臣服了,真能过到一起去么?我以为极北女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也是个小人之心的妇人。”
阿赫萝没有动怒,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华沂,慢慢地摩挲起自己的权杖。
华沂接着说道:“战斗手段不论,我承认,会飞的兄弟们有让我们棘手的优势,但就以地面狩猎而言,兽人族肯定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天空道:“我还是那句话,我承认你们有你们的厉害,但要是打,我们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都到了这步田地,天灾尚且自顾不暇,因为人祸斗个你死我活,我觉得不值当。人想要办大事,心胸不用太多,但也得有点,人心里总要先容得下朋友,才能容得下敌人,不知道极北女王怎么想呢?”
阿赫萝笑了起来,她突然嘬指做哨,发出长长的一声尖鸣,继而对华沂笑道:“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年轻人,你有两下子。”
紧接着,从极高的天空上下来数条黑影,他们飞得太高,原本开起来就像是小雀一样不引人瞩目,接近了才叫人发觉,那竟是一连串的大鸟,一个个落地变成人形,成了几十个有翼族的战士。
华沂对这杀气腾腾的战士们视而不见,兀自带着一脸四平八稳的笑容,说道:“请。”
阿赫萝对他浅浅地欠了个身,当她再次站直的时候,便又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极北女王了,几十个有翼兽人整齐地跟在她身后,她那一点因为连日赶路而带着的憔悴立刻便连个屁也不算了。
众人没想到,这样一场危机重重的干戈便这样莫名其妙地化了玉帛。
回去的路上各自都是彼此好奇地打量,华沂不放心长安一个病人守着山洞,想早点回去,便命一个兽人化成兽,驼起了阿赫萝那个小女儿,小姑娘大概从小被宠着长大,和她的阿妈一点也不像,冷不丁地被放在这样的庞然大物身上,吓得脸都白了,一声也不敢吭。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个大家伙十分温顺,走路非常平稳,毛也不像看起来的那么扎人,反而暖烘烘的。
他们很快回到了山洞里,阿赫萝打量了一下这山洞所在的地方,越发对这个年轻的部落首领刮目相看起来。
临着大海的地方纵然冷,也能算是整个大陆最温暖的地方了,山洞被夹在两座山之间,可以躲避大风,万一海里有什么动静,有山挡着,还能逃到山顶避难。
华沂却有些惦记长安,有理有据地安顿了这群鸟人之后,便悄悄地问阿叶道:“还发烧么?”
阿叶面带忧色地点点头。
华沂往山洞深处走去,打算去看看长安,然而长安没看见,却首先看见了一个抽抽噎噎的鲛人。
华沂惊讶地发现,鲛人竟然已经醒过来了,身上的伤反而比刚被他们捡回来的时候还多,尤其背上,青了一大片,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哭个没完,挺有一点青良的意思。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