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有这样在一起了。她走了以后,我觉得很后悔,以前这样的夜晚太少了。
早上,爸爸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情想跟他谈谈。他说我正处于成长发育阶段,肯定要经历一些变化,如果我有情绪波动,或者想一个人单独待着,他可以理解。但只要我想与人交谈,他总是在那里等着我。
“你会在那里,可我不会了!”我又想哭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谢过了他。
我尽量表现得非常完美。我想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以后他们想起我时,就会记得我是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朋友。我希望我走了以后,没有人会认为我有哪点不好。
星期天,爸爸本来打算带我们到饭店吃晚饭,但我提出在家里吃。这将是我和他们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我希望它不同寻常。等我在以后的岁月里回想起这顿晚饭,我就能记得我们四个人在家里,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妈妈烧了我最爱吃的东西:鸡、烤土豆、煮玉米棒。我和安妮喝的是刚榨出的橙汁,爸爸妈妈喝一瓶葡萄酒。我们的甜食是草莓乳酪饼。每个人的情绪都很好。我们还唱歌来着。爸爸呵呵笑着说了几个特别滑稽的笑话。
妈妈用两把勺子敲了一支曲子。安妮念了几首诗。后来大家都玩起了看手势猜字谜的游戏。
我真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结束。然而,当然啦,所有的日子都终归会结束的。太阳落山了,夜的黑幕笼罩了天空。
过了一会儿,爸爸抬起头,又看了看他的手表。“该上床睡觉了,”他说,“你们俩明天还要上学呢。”
“不,”我在心里说,“我不上学了。我再也不会上学了。”那本应该使我高兴的——可是我心里只想着:“不上学就意味着没有多尔顿先生,没有朋友,没有足球,没有学校组织的郊游。”我尽量拖延着不肯上床睡觉。我花了好长时间脱衣服,换睡衣;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洗手,洗脸,刷牙。后来再也躲不过去了,我就来到楼下的起居室,爸爸妈妈正坐在那里聊天。他们抬起头看见我,感到很惊讶。
“你没事吧,达伦?”妈妈问。
“我挺好的。”我说。
“你没觉得不舒服吧?”
“我挺好的,”我向她保证,“我只想跟你们道个晚安。”我用手臂搂住爸爸,亲亲他的面颊。接着我又这样亲亲妈妈。“晚安。”我分别对他们说。
“这真可以写进书里了。”爸爸笑了起来,揉着面颊上我刚刚亲过的地方,“安吉,他多长时间没有亲我们俩,向我们道晚安了?”
“太久太久了。”妈妈微笑着说,拍了拍我的头。
“我爱你们,”我对他们说,“我知道我平常不说这句话,但我真的爱你们。我爱你们两个,永远都爱。”
“我们也爱你,”妈妈说,“是不是,德莫特?”
“那还用说。”爸爸说。
“那就告诉他吧。”妈妈不依不饶地说。
爸爸叹了口气。“我爱你,达伦。”他翻了翻眼珠,知道那副滑稽样儿会把我逗得乐。然后他搂了我一下。“我真的爱你。”他说,这次是认真的。
然后我离开了他们。我不忍离去,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听他们说话。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问。
“小孩子嘛,”爸爸大大咧咧地说,“谁知道他们脑子里想些什么?”
“肯定有什么事不对劲儿,他怪里怪气的,已经有些日子了。”
“大概他有女朋友了吧。”爸爸说道。
“大概吧。”妈妈说,但听上去并不完全相信。
我已经耽搁得太久了。我担心如果我再不走,我就会冲进屋去,把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如果我那么做了,他们就会拦着我,不让我去执行暮先生的计划。他们会说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吸血鬼,他们会不顾危险地阻止我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我想起了安妮,想起我差点就咬了她,我知道我绝不能让他们阻拦我。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来到我的房间。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窗户是开着的。这点很重要。
暮先生躲在衣柜里等我。他听见我关门的声音,就钻了出来。“里面真挤,”他抱怨道,“我真为八脚夫人感到难过,被挤在里面那么长时间——”
“闭嘴。”我对他说。
“用不着那么粗暴嘛,”他鼻子里喷着气说,“我只是发表一点看法。”
“行了,不许再说三道四。”我说,“你大概觉得这个地方不怎么样,可我觉得很好。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房间、我的衣柜。过了今晚,我就再也看不到它了。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点儿时间。所以不许你说它的坏话,行吗?”
“对不起。”他说。
我最后一次久久地环顾着这个房间,然后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包,递给暮先生。“这是什么?”他怀疑地问。
“一些私人的东西。”我对他说,“我的日记。一张全家福照片。还有其他几样零碎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能替我保管吗?”
“好吧。”他说。
“但是你保证不偷看。”我说。
“吸血鬼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他说。但他一看见我的脸色,便咂了咂嘴。耸了耸肩膀。“我不打开就是了。”他保证道。
“好吧,”我说,深深吸了一口气,“药水带来了吗?”他点点头,递过来一只深色的瓶子。我往里一看,那液体又黑又稠,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暮先生走到我背后,把双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这行吗,你有没有把握?”我紧张地问。
“你就相信我吧。”
“我以前总是以为,人如果断了脖子,就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了。”
“不是这样,脖子上的骨头没有多大关系。如果脊髓——就是脖子中间向下延伸的那条长长的神经断了,人就会瘫痪。我会小心不伤着它。”
“医生不会觉得有些奇怪吗?”我问。
“他们不会检查的,药水会使你的心脏跳得很慢很慢,医生会认为你已经死了。他们会发现你的脖子断了,就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如果你年纪再大一些,他们会给你做尸体解剖。可是没有哪个医生愿意把一个孩子切开。好了,你是不是完全清楚了要发生的事,清楚了你必须怎样做?”他问。
“清楚了。”我说。
“千万不能有丝毫差错,”他警告道,“你只要失误一点点,我们的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我又不是傻瓜!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没好气地说。
“那就行动吧。”他说。
我就行动了。
我怒气冲冲地把瓶子里的东西一口吞了下去。难喝极了,我做了个鬼脸,但随即我打了个激灵,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倒不怎么疼,但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顺着我的骨头和血管蔓延开来。我的牙齿也开始格格地打战。
过了大约十分钟,药水才发挥它致命的魔力。到了最后,我的四肢都动弹不得,肺也不呼吸了(实际上还在呼吸,只是很慢、很慢),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停止,但它跳动的速度慢得检测不出来)。
“我现在要拧脖子了,”暮先生说,接着我就听见咔哒一响,他把我的脑袋猛地拧到一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的器官都失灵了。“好了,”他说,“应该差不多了。现在我要把你从窗户中扔出去。”
他抱着我走过去,在那里站了片刻,呼吸着夜晚的空气。
“我必须把你狠狠地扔下去,使效果显得逼真一些。”他说,“你大概会摔断几根骨头。几天以后,等药效过去了,它们就会疼起来,但我过后会把它们接好的。我们走吧!”
他一把拎起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我猛地扔了出去。
我迅速坠落,景物模糊地从眼前一闪而过,最后我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我的眼睛是睁着的,我发现自己瞪着房角的一根下水管。
暂时没有人发现我的身体,我就躺在那里,听着夜晚的声音。最后,一位过路的邻居看见了我,过来查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把我翻转过来、看见我毫无生气的身体时,我听见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赶紧冲到我们家门前,使劲地捶门。我听见他在高声喊着我的爸爸妈妈。然后他领着他们向这边走来,这时我又听见了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以为他在跟他们开玩笑,或者是弄错了。我爸爸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一边低声嘟囔着什么。
他们一拐弯就看见了我,脚步声立刻停住了。一片可怕的死寂,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爸爸妈妈扑过来抱起了我。
“达伦!”妈妈尖叫着,把我贴在她的胸口上。
“放开,安吉。”爸爸喊道,掰开她的手,把我平放在草地上。
“他这是怎么啦,德莫特?”妈妈哭号着问。
“我不知道。他一定是摔下来了。”爸爸站了起来,抬头望着我卧室敞开的窗户。我可以看见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他不动了。”妈妈先是平静地说,然后猛地抓住我,剧烈地摇晃着。“他不动了!”她尖叫起来,“他不动了。他不动了。他不——”
爸爸又一次把她的双手掰开。他示意我们的邻居过去,把妈妈交给了他。“把她带进去,”他轻声说,“打电话叫救护车。我留在这里照看达伦。”
“他……死了吗?”邻居问道。妈妈听了,用手捂住脸,大声抽泣起来。
爸爸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他说,一边轻轻捏了一下妈妈的肩膀,“他只是昏过去了,像他的朋友那样。”
妈妈放下双手。“像斯蒂夫那样?”她略微带着点儿希望问。
“是的,”爸爸微笑着回答,“他会像斯蒂夫那样突然好起来的。好了,快去打电话叫人吧,好吗?”
妈妈点点头,赶紧跟着邻居离开了。爸爸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她走出了视线,然后他朝我俯下身子,检查了一下我的眼睛,又摸摸我的脉搏。
他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就把我重新放下,拂去遮住我眼睛的一绺头发,然后做了一件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
他哭了!
我就这样进入了人生的一个崭新而悲惨的阶段,那就是——死亡。
第三十章
医生们很快就宣布了他们的结论。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任何动静。对他们来说,这是个一目了然的病例。
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我真后悔没有向暮先生另外要一种药水,能够让我陷入沉沉的梦乡。像这样听着爸爸妈妈伤心地哭泣,听着安妮尖叫着呼唤我醒来,真让人痛苦极了。
过了两个小时,我们家的朋友们纷纷赶来,又是一阵阵哭泣,一阵阵唏嘘叹息。
我多么想躲开这一切。我还不如在半夜三更和暮先生一起逃跑呢,可他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逃跑了,”他说,“他们就会找你。到处贴着寻人启事,报纸上登着照片,把警察也惊动了。我们就会不得安宁。”
装死是我惟一的选择。如果他们认为我死了,我就自由了。没有人会去寻找一个死人。
现在,我听着周围悲哀的声音,心里同时诅咒着暮先生和我自己。我不应该这么做。我不应该让他们经受这些。
还是从好的方面来看待这件事吧,至少,长痛不如短痛。他们是很悲哀,而且这悲哀会持续一段时间,但他们最终会缓过劲儿来的(我这样希望)。如果我逃跑了,他们的痛苦就会永无止境,他们会一辈子都盼望着我回来,千方百计地到处寻找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
负责丧葬的人来了,把屋里的探视者都劝了出去。他和一位护士脱掉我的衣服,检查我的身体。我的一些知觉慢慢回来了,我可以感到他冰冷的手在我身上这里捅捅,那里戳戳。
“他的状况非常好,”他轻声对护士说。“又结实又新鲜。没有一点伤痕。我对它没有什么可做的,只需给他抹一点胭脂,使他的面颊显得红润一些就行了。”
他翻开我的眼皮。他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长得挺喜气的。我真担心他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还活着,但他没有。他只是轻轻把我的脑袋从一侧转到另一侧,我脖子上的断骨咔咔作响。
“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啊。”他叹息着,一边继续给我做其他检查。
那天晚上,他们把我搬回了家,放在起居室里的一张铺了布的长桌子上,让人们进来向我的遗体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