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道:“我娘以前身体还行,就是两年前,我爹……唉,生意亏空,家贫如洗之后,她身体就不行了,吃饭少,总说头昏眼花的,稍稍走动就倦得很。以前她可比现在胖,就算是现在,这身体也算胖的了,爬坡下坎的累得很,不想住山顶上老槐村,所以才跟着我们到工地帮人洗衣服。没想到遇到这病,——你这贱人!要是我娘有个好歹,我拿你抵命!”
眼见那汉子怒目圆瞪瞧着自己,那妇人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贱妾不是故意的啊,我……,我只说了那么一句,我不知道娘会生那么大气啊,我该死!我该死……”
这妇人一边说一边狠劲抽自己耳光,啪啪直响,顿时鼻口鲜血直流。
茴香眼睛一瞪,冲着那汉子道:“要教训老婆回家训去!我们这是药铺,是看病的!你们这像什么样子?”
那汉子这时候哪敢得罪她,忙尴尬地笑了笑,瞪眼喝叱兀自扇自己耳光的妇人道:“行了!回去再收拾你!还不滚一边去!”
那妇人这才收手,爬到一边,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呜呜低声抽噎着。
左少阳已经想明白了,这老妇以前心宽体胖,所谓肥人多痰,这老妇乃是“体丰于外,气弱于内”的素质,是宿有脾虚痰湿内聚之象,因事动怒,怒气伤肝,肝气化风,志火内燔,炼液成痰,痰火内蒙心主,外窜经络,以致中风病发。这是内风上越,虚阳独亢,气血逆乱,痰火为患。必须滋阴潜阳,清降熄风豁痰。
细细一想,这病属于多发性的常见病,辩证也不难,也不是病情垂危,为何惠民堂等药铺医馆都推脱自己医治不了呢?左少阳回头望去,见这几个汉子一身泥土,破衣褴褛,甚至可以说是蓬头垢面,那老妇也是粗布裙褥,头上连根铁簪子都没有,只是胡乱挽了个发髻,用块旧布包裹着,一看就是穷得叮当响的穷光蛋。而中风医治过程比较长,光是急性一般就是半个月,中脏腑的中风可达一个月之久,而恢复期可多达半年,后遗症治疗期更可达一两年甚至更长。挣不到诊金,还得往里赔药费,这药费也不是小数,因为要长期服药,这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左少阳没有独立开过诊所,对用医术谋生的理解还不深刻,所以明知收不到钱还要往里赔,在自己家正为钱发愁的情况下,还是做不到拒之门外,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将病人治好,别的统统忘到脑后了。
他左思右想,比较各方优劣之后,想好了诊治办法,这才对那汉子道:“这位大哥,病人病情很危重,越早用药越好,我先给他服药吧?”
那汉子甚至都没问服什么药,忙不迭摆手道:“小兄弟,还是等令尊回来看了再说吧。——令尊咋还不回来呢?”那汉子站在门口张望。
左少阳愣了,自己费尽心思琢磨的治疗方案,对方甚至都不问一句,他知道,要病患相信自己这小郎中是很不容易的,表白自己能行也没用,很可能还会适得其反,这种情况下,他没办法用药,也不敢悄悄用药,否则很容易好心办坏事。再说,他没治过这病,尽管是这么想的,也决定了用什么药,但还是没把握,也不知道自己的判断究竟如何,用药是否有效,所以也不敢擅自用药。看来只能用老办法,让老爹左贵看病,自己暗中偷梁换柱,进行治疗了。
又过得片刻,就听外面青石板脚步声急促,一个花白胡须老者急匆匆跑了进来,正是老爹左贵,后面跟着苗佩兰,推着一辆手推车,上面放着桌椅等物。
“我爹回来了!”左少阳迎了上去。
那汉子一听,面露喜色,急步上前拱手施礼:“左郎中救命啊……”
左贵一摆手:“客套话不说,病人怎么了?”
那汉子忙把经过又简单叙述了一边。左贵问了几句之后,扫了几人一眼,皱了皱眉,捋着花白胡须,缓缓摇头道:“邪在于络,肌肤不仁,邪在于经,即重不胜,邪入于腑,即不识人,邪入于藏,舌即难言,口吐涎。中风使然,这病,唉,只怕老朽……,也无能为力啊!”
那汉子本来听他说了一大通,句句对证,心中有望,没想到最后却冒出这样一句,顿时急了,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求您了,左郎中,都说你心眼好,就救救我娘吧!”
一众人也都跟着跪下。
左贵老爹的决定让茴香暗自松了口气,瞧着老爹左贵眨眼,用手背着那些人摆手,示意老爹不要接受治疗。同时陪笑道:“几位大哥,我爹说了,这病我们真的治不好,很抱歉……”
一听这话,众人顿时都傻眼了,一颗心都沉到了底。门边站着的苗佩兰,也是神情黯然,望着左少阳。
自从认识苗佩兰以来,见到的都是她的笑脸,灿烂的,嫣然的,却从没见过如此暗淡的,这让左少阳心中猛地一揪,顾不得别的,上前道:“爹,你就给这老人家治治吧!”
“治什么治!”茴香扯了左少阳一把,把脑袋凑到左少阳头侧,低低的声音呵斥道:“弟!这一旦应下来,可不是十天八天的事,也不是丁点药就能解决的事!你以为倪大夫他们真治不好?他们是躲着呢,眼下我们自己的屁股还少瓦盖,哪还有能力给人家盖转阁楼?先顾自己吧!”
左少阳也生气了,高声道:“姐,身为医者,难道见死不救吗?”
听他这话,门边的苗佩兰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现。
左贵老爹干瘦的身子更是轻轻一颤,捋着花白胡须的手僵了一下,慢慢把手放了下来。
茴香涨红着脸甩手道:“哼!好,你有本事,你救啊!”
“我救就我救——,人家不相信我,我救个屁啊!”左少阳有些窝火,忿忿道。
那汉子有些尴尬,正想解释一下,左贵已经缓缓道:“忠儿说的没错,即使这样,老朽就开剂方子治治,只是话说在前面,老人家这病十分危重,老朽这方是否管用不好说,若是这方也没用处,请恕老朽爱莫能助,几位只有另请高明了。”
那汉子听罢,一脸哀伤望着床上的老母,沉重地点点头。墙角那抽噎的妇人匍匐在地,拼命克制着自己,却终无法抑制心中的委屈的痛苦,呜呜地哭了起来,又怕丈夫责怪,平明咬着嘴唇克制,那呜咽之声听着更让人心酸。
左贵慢慢走到桌前,提笔写了方子,他用方第一味药必用桂枝,不过在这方里略作改动,改成了桂心。桂心跟桂枝同属一种植物肉桂树,桂枝是用的肉桂树的干燥嫩枝,肉桂树的树皮去掉外面粗糙的表皮之后就叫肉桂,把桂皮里外的皮都去掉之后,剩下的就叫桂心。三者的药用不太一样,桂枝是解表药,桂心是补阳活血药,肉桂则是温里的药。
左贵运笔如飞,很快把方子写好了,拿着自己瞧了瞧,叹了口气,黯然把方子递给左少阳:“抓药吧……,唉!”
第42章人参
第左少阳接过方子一瞧,是《金匮要略》附方所引《古今录验》的续命汤。这方能疏通经络、调和营卫、解表祛邪。主治中风、偏瘫等症。
他心中暗自疑虑,《金匮要略》成书于宋朝,这方子怎么唐初就有人知道呢?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尽管《金匮要略》成书是在宋朝,但它是宋朝人整理的东汉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的杂病部分,而张仲景的这部书其实是对东汉之前医学成就的总结,所用经方很多都是当时已经流传于世,被医家广泛使用,《伤寒杂病论》虽然失散数百年,但其中的经方已经通过民间手抄本等形式流传于民间医者之间了,所以尽管唐初的医者不知道《金匮要略》,对其中记载的方剂却有知晓者,这续命汤只怕也是如此。
扫了一眼老爹左贵方剂配伍,正是续命散组成,只是其中关键一味药“人参”三两,换成了“黄芪”三两。
左少阳看罢方剂组成,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惠民堂等药铺都拒绝给这病患医治,原来唐宋以前,对中风的认识是从“内虚邪中”角度出发的,治疗上也都采用疏风祛邪,补益正气的方药,而要论补气的药,人参为首,人参是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拯危救脱第一要药,但是,人参是十分名贵的药材,其中的上品人参,价值超过金银。而这方子一用就是三两,也就是一剂药至少要用三两以上的白银!相当于人民币一万五千元!眼见这些人衣着褴褛,哪里有钱支付如此昂贵的药费?药铺要是义诊送药,又如何送得起呢?
由于人参太贵,所以他们贵芝堂并没有这味药,否则,卖几两人参就能把房租交上了,也就不用发愁了。
老爹左贵把人参换成黄芪,尽管黄芪也是补气的药,但跟人参相比,在大补元气的作用上,那就是天壤之别了,如果能换而对疗效没有大的影响的话,人家早就换了。
唐朝医者对此很无奈,左少阳却不发愁,因为唐宋之后,对于中风的认识和治疗,后世有了长足的进步,金元以来,许多医家对中风改以“内风”立论,经过刘河间、朱丹溪、张景岳、李中梓、叶天士等等各朝代名医的努力,特别是现代医学研究,已经形成了远胜于唐宋的完整的中风病治疗法则,治疗方法多样化,疗效也有了很大提高。治疗这种病,不需要人参也能达到很好的治疗效果了。
根据病患的病症,左少阳决定用“羚角钩藤汤”加减和紫雪合并治疗。羚角钩藤汤这方剂出自清代,以凉肝熄风为主,配伍滋阴、化痰、安神药,标本兼治,是凉肝熄风法的代表方。这方剂中的羚羊角在现代不好找,因为羚羊是国家保护动物,但在古代就不存在了,只是一般的很普通的药而已,他们药铺就有。其他的药也都是常见药。
由于患者邪热内闭,神昏,所以要陪着开窍醒神的药进行治疗,左少阳配制有紫雪,头一天用于治疗老槐村那急惊风的孩子,收效显著,想不到很快又用上了。
左少阳问那汉子:“你们是在这煎药,还是拿回去自己煎?”
那汉子苦着脸道:“就麻烦小兄弟在这煎吧,我怕我娘病情拖不了这么久,能尽快用药就尽快了。”
“那好!先抓一付药吃吃看,有效了再接着抓,行吗?”
“行行!”那汉子回头瞧了一眼身后几个汉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请问小兄弟,这药费……?”
“请稍等。”左少阳很快把羚角钩藤汤需要的药拣好,道:“一付药,共十二文钱。”
这药费自然是按照左贵老爹的去人参续命散算的,真正的药费加上紫雪要比这贵一些,但左少阳没法说。
那汉子哦了两声,从怀里摸出钱袋,扯开口子,把里面的都倒了出来,数了数,只有五文铜钱。没等他说话,后面的几个汉子也都掏出钱袋,把钱都倒出来了,加起来,总算凑足了十二文。小心地放在左贵的桌子上。
左贵笼着袖子瞧了一眼桌上的十几文钱,没伸手去拿,很显然,他知道自己那方子肯定没什么效果,也就不想收这钱。却不知左少阳偷梁换柱了。只是低下头,拢着袖子,似乎在等着宣告失败。
汤药煎好,左少阳取出药丸紫雪放在手心里,端着来到小床边,背对着老爹左贵,先掐开老妇的嘴,将紫雪喂下,由于老妇已经昏迷,无法自行吞咽服药,只能用专门灌药的鹤嘴壶伸到喉咙处,硬把汤药慢慢灌了进去。
接下来,就是静静的等待了。
贵芝堂没什么生意,这些人守在大堂里倒也不耽误,只是引得路人探头观瞧,听说正在救治危重病患,也有些闲人倚在门口瞧热闹。
姐姐茴香和母亲梁氏已经在苗佩兰的帮助下,把手推车上的座椅搬了进来,让那汉子坐。汉子连声道谢,却不坐,笼着手忧心忡忡瞧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老母发呆。其余几个汉子都笼着衣袖蹲在床边的地上。也都不说话。
苗佩兰把墙角低声抽噎的妇人搀扶起来,两人站在一边,悲伤地瞧着床上的老妇,左少阳拿椅子过去招呼她坐下,她勉强笑了笑,却摇头没坐。一屋子的人,又有病危的病患,左少阳自然不好跟她聊天。只得也笼着袖子站在柜台后发呆。
大堂里十分的安静,门口瞧热闹的见老是这沉闷的样子,没啥热闹可瞧,不少人都走了。
太阳落山了,天终于黑了下来,马上就要起更了,茴香点了油灯,却也不好催促他们离开,想等到起更再说。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床边守着的那汉子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娘!娘你醒了啊?娘!——我娘她醒了!”
那几个蹲着的汉子一听这话,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随即呼啦一下,都跳了起来,围拢在床前,喊着“娘!”“老嫂子”“大婶”“姑姑”,乱成一团。
苗佩兰搀扶着的妇人眼睛已经哭肿了,一听这话,猛抬头,甩开苗佩兰的手,三步两步冲了过来,拉开面前的汉子,俯身床边,瞧着老妇,颤抖着声音唤了声:“娘!娘你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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