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希望母亲平安无事!”她诚挚地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初娘子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一片深邃。
又望了望床上的大太太。
她张开的嘴又合拢了。
“初娘子!”梁妈妈在门外轻声叫唤,“我来请对牌出门采买药材……”
初娘子连忙起身出了西稍间。
七娘子就坐到大太太身边,拧了沾了药粉的手绢,为她擦拭脸上的水泡。
大太太白皙匀净的脸颊上,也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疱,在室内昏暗的光线里,倒显得有几分可怖。
或许是脸颊上的瘙痒,耽搁了大太太的休息,她开始断断续续的呓语。
“别抢我的蝈蝈儿……此人鹰视狼顾,不是良配……”
“杨家有什么好的……”
七娘子已经习以为常。
发高烧的人,经常冒出句把呓语,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太太这几天断断续续,不晓得说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话。
她轻轻地解开大太太身穿的白绸里衣,开始为大太太擦拭胸前的水疱。
“凸绣法……”大太太安静了片刻,又呢喃了起来,“封绣娘……”
七娘子的手不由得一顿。
“夫君虽然穷,但……”
“当了姨娘还这样不安份……好……她要养女儿,我就成全她……”
“好痒……娘……好痒……”
“纤秀坊……思巧裳……”大太太的声音又细又轻,“三姐,别抢我的蝈蝈儿……”
思巧裳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绣房,和北地的夺天工成对鼎之势,俗称北夺天工,南思巧裳。这两家绣房都绵延了上百年的传承。
纤秀坊也就是十多年前,随着大老爷上位成江苏布政使,才慢慢地发迹的。
九姨娘的凸绣法和黄绣娘的珠针绣,是纤秀坊的金字招牌……两人都把绣法传给了纤秀坊的绣娘。江南人说起纤秀坊,第一个先说纤秀坊的凸绣,第二个说她们的珠针绣,到末了才轮到布料花色……
七娘子就摇了摇头,继续为大太太擦身。
再计较往事,又有什么用!
不管九姨娘进府的缘由再怎么不光彩,现在也只好当作没有听到了。
毕竟,她是杨老爷与九姨娘的孩子……
大太太又轻轻地呻吟了起来。
“谨慎……小心……痒啊……痒……”
立夏轻轻地进了屋子,“是喝药的时辰了。”
七娘子就拍了拍大太太,“母亲,该喝药了。”
大太太的呓语声猛地一停,转身又要睡去。
七娘子连忙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母亲,该喝药了!”
又是一番折腾,大太太才慢慢地睁开眼,无神地望着七娘子。
“该喝药了?”
“是。”七娘子轻声叹息,“喝了药再睡!”
大太太就半坐起来,七娘子接过药碗,吹了吹青瓷匙里的药汁,一口接一口地喂大太太喝药。
她尽量给大太太喘息的时间,忖度着大太太的神色,调整喂食节奏。
大太太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苦……”她呻吟。
“忍一忍!”七娘子为大太太鼓劲,“欧阳少爷说,您不能吃带甜的东西,免得生化了痰湿,呼吸又不顺畅了。”
大太太就像是小孩子一样,露出了明显的不快之色。
过了一会,又问,“我病了几天了……”
七娘子轻声回答,“五六天了,欧阳少爷说,痘子都开花了。您也快痊愈了!”
大太太松了一口气,“没骗我?”
人在病中,真像孩子一样。
七娘子不禁莞尔,“没骗您!”
又柔声转达,“五娘子和九哥都派人一天三四次地来看您,您也要早些好起来!九哥更是几次都要进来……”
“那不行!”大太太立刻大摇其头,“千万别让九哥进来!虽说他发过痘子,按理是不过人的……但万一……”
“小七知道!”七娘子把碗递给立夏,服侍大太太又缓缓躺了下来,“您快睡吧。”
说着就要起身。
大太太一下又要坐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七娘子只好又坐回了床边,“小七哪里都不去……您快睡吧,且闭上眼,啊?”
大太太就在七娘子的注视下,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七娘子又等了一会,才起身到窗边坐下。
“万一……”大太太却又开口了,“万一我……这一病就起不来了……”
85、遗言
七娘子就怔住了。
成年人出水痘,病情本来就险。
不要说古代,就算是医疗资源丰富的现代,都有因为出水痘死亡的病例。
更别说古代还没有抗生素、针剂……只有靠中药调理病情,还要受制于医生的个人水平……
大太太有这个担心,也是十分合理的。
不过病中的人,本来就最忌讳胡思乱想。这想象力一发散起来,谁知道大太太会自己脑补出多少凶险,恐怕就算原本要好转的病情,都会被她给想恶化了。
“母亲,您就别想太多了!”七娘子难得强硬,“快躺下休息吧,一会儿还要起来吃饭呢!”
大太太就烦躁地长出了一口气。
“痒死了!叫人怎么睡得着!”
又问,“老爷回来了没有?”
“父亲上次传信回来,说是就快动身了,兵粮已经筹措得差不多,准备上路……”七娘子低柔地回答,“您就放宽心吧,等您痊愈得差不多了,父亲也就到家了。现在府里还有大姐照看着,什么都很顺当。”
大太太一边听七娘子说话,一边就举手要抓挠脸上的水疱。
“这要留疤的!”七娘子连忙把大太太的手拿了下来。
成年人出水痘最怕抓挠,又要比儿童出水痘更瘙痒难耐,一旦抓破了,留疤是一回事,还可能引发感染。
大太太就皱起眉想要挣脱,“实在是痒得厉害!顾不得了!”
人在病中,总是有几分可怜。
平时八面威风的大太太,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坏脾气的病人罢了。
七娘子就压下了满心的不耐烦,哄大太太,“等您睡着了就好了,就不痒了,快睡吧!”
又耐心地重拧了帕子,沾了药粉,为大太太擦拭着脸上身上的水泡。
“腿上痒得厉害!”大太太一边指挥七娘子,一边渐渐地低了声音,“还有腰上……脸上……耳朵后头……”
七娘子前世也是成年了才出的水痘。
那股奇痒,的确能让人满心暴躁。
想到这里,她的不耐烦也就渐渐地消失了。
不论大太太日后记不记得这一幕……总归自己是已经尽力服侍了。
就一边应着大太太的话,一边轻手轻脚地为大太太擦过了全身。
大太太已经睡得熟了。
七娘子这才打着呵欠,出了西稍间。
“有什么吃的没有!”她问立夏,“这到了饭点,我肯定又顾不上吃饭了。”
立夏就忙着把七娘子带到了东次间,“在这给你预备了几味咸点心……我去给您传些面点吧?”
七娘子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恨不得瘫倒在地上,“嗯,不要素的……平时不觉得什么,这一服侍起人来,就觉得不吃肉身上没有力气!”
立夏就笑着吩咐了上元去传话,又来搀扶七娘子,“还是先梳洗一下吧,天气热,您也是一身的汗了。”
七娘子就与立夏一道进了净房梳洗过了,出来用了几口小点心。
初娘子就又急匆匆地进了东次间。
“四妹恐怕要不好了!”她满脸的惶急,“娘的高热退了没有?”
七娘子吓了老大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就……娘还是断断续续发着低烧,离不得人!”
初娘子就叹了一口气,烦躁地跺了跺脚,“听说是痒得受不住了,自己挠破了几个水疱,眼下半边脸都烂起来了,四姨娘哭得厥过去好几次。她自己又是寻死觅活的……”
七娘子牙根泛酸,倒吸了一口凉气。
病死和自杀,究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不过,如果四娘子真的毁容了……那这事可还真不好办了!
初娘子一边抱怨,一边就在桌边坐了下来,捡了好几块点心入口。
“忙乱了一上午,还没有吃过东西!”一边吃就一边抱怨,“到了这当口,三妹还不消停,在七里香门口一边哭一边骂我们当家的处事偏心,不给开好药,害得她妹妹毁了容……笑话,药难道不是两边开的?欧阳家的三个少爷都被我们请到家里日夜斟酌用药,李家还上门讨人呢,自从老神医身子不好不再应诊,通江南就是这三个小神医最管用,难不成我还为了她去京城请权二少爷?”
初娘子身为出嫁女,还要里里外外地操持家务,说到底,看的还不是大太太的面子?
末了却被三娘子这样当面打脸……泥人也有土脾气,也难怪初娘子会气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只好放下点心又安慰初娘子,“三姐的脾气大姐还不清楚?就是那张嘴不讨人喜欢,要和她计较这个,大家都别过日子了。我看,九十九步都走了,还是别在最后一步落了不是。”
初娘子这阵子里里外外照应得也算滴水不漏,如果在这个时候却不出面去安慰四娘子,将来说起来就有点不大好听,有些前功尽弃的意思。在大老爷面前,就不好名正言顺地请功了。
“不去!”初娘子余怒未消,“就让她骂去!屋里现放着那样一个病人,不好好侍候着,还有闲心出来骂街?就这样还有脸求我为她说话……让我向父亲进言,把她说到张家去……”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一下就想到了在回廊里,她和四姨娘未完成的对话。
原来四姨娘看中的是张唯亭张家!
她就看了看初娘子。
“也不知道四姨娘看中的是张家的哪位少爷……”
初娘子神色一动。
“四姨娘心心念念,就是想给两个女儿说个好婆家。眼下四妹这个样子,是不中用的了……”她面露沉吟,“我猜四姨娘原来看的是张家嫡出的二少爷,现在恐怕心也没那么大了,能说个庶出的三少爷,也都心满意足了!”
四娘子运气不好,染了水痘以至于破相,是肯定说不到什么显赫的人家去了。三娘子的婚事,也就成了四姨娘的救命稻草。
情势变了,期望值当然要跟着调整。
四姨娘还要指望三娘子快点出嫁,好带一带妹妹,把四娘子也说出去,眼光再放得太高,就有点好高骛远了。
而以大太太赏罚分明的性子,七娘子衣不解带地把她照料到痊愈的情分,她是肯定不会忘记的,七娘子在大太太心里的地位,也自然就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大太太能顺利痊愈,在这一病之后,恐怕四姨娘就要跪在地上求七娘子为她说话,让她在大太太跟前进言,请大太太松松手,放三娘子一马了!
七娘子心底已经闪现出了无数个主意,可以利用这样的情势,弥补自己的疏漏,为将来的计策布局……
她就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谢初娘子,“是大姐心胸宽广,舍得提拔我们做妹妹的,这份情,小七是记在心底了!”
初娘子又不是蠢人。
照料家务与照料大太太,哪个印象分更高,她心底自然也很清楚……
能把这样的机会让给七娘子,里头的人情,是不言而喻的。
初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身在正院有多艰难,我还不清楚吗?你干得不错,布置得也很好!母亲现在——已经不提过继的事了。”
七娘子不由一扬眉毛。
自从布下了轻红阁的局,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明确的答案,知道自己的计策奏了效。
心底不是不雀跃的。
“满府里人虽多,也只有大姐能懂我了……”她就笑着对初娘子透露了几句心底话,“母亲心底既然已经没有什么芥蒂,小七到了晚上,也能睡得好觉了。”
恐怕还要再把一个人整趴下,七娘子晚上才能睡得安稳吧。
初娘子只是笑。
“好,好,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她起身告辞,“你也快用些点心,再过去侍候母亲……母亲要是有了什么差错,别的事就再也别提了!”
七娘子连忙把初娘子送到门口,目送她急匆匆地进了百芳园,才回到西稍间为大太太擦药。
欧阳家配制的药粉有镇定清凉的作用,虽然大太太周身奇痒难耐,但只要不间断地为大太太擦抹,总也能起到一点舒缓的效果。
这份活并不轻松,以七娘子的年纪,是着实有几分吃力的。
但立冬、立夏都没有为七娘子分担的意思。
就是因为不轻松,才显出了七娘子的卖力与殷勤。
大太太似睡非睡,一边抱怨着痒,一边又问七娘子,“刚才你大姐来了?怎么不进来看我!也是指望不上的!”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四姐……”就为初娘子解释了起来。
大太太在病中是越发喜怒无常了。
又过了三四天,痘子纷纷开花,脓液把被褥都沾湿了。又有新痘子生出来,难耐处是可以想见的。
大太太的脾气也就更加暴躁,从人稍有怠慢,就厉声喝骂。
五娘子亲自隔了窗子和她说话,劝大太太平心静气,大太太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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