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更是一脸慈和,“还当你要休息上十天半个月呢!好透了没有?若是没有,可千万不要逞强!”
七娘子心下不由更有些讶异起来。
她这一病,前前后后耽误了快一周的时间,南一点的田庄,恐怕都开始收成了,若是再休息下去,等到秋收后银两入账,账房们忙着和外头的人结账,恐怕这查账的事就又要耽搁,难度也会更大。太夫人这一问,无疑是暗自希望七娘子能多休息几天,俾可营造出上述的情势。
看来,她是真的很担心自己在账里查出什么不利于五房的证据。
难道五少夫人的谋算,太夫人是一点都不知道?
“小七就是这一向没有睡好,忽然发起热来,其实无妨,从前在苏州的时候也经常如此。钟先生开了个安眠方子,睡了几天,也就没事了。”她笑得风轻云淡,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出一样,又顺势转向了五少夫人。“说起来,本来早就要把几本账还给账房,偏偏我这一病,明德堂里乱得厉害……就耽误了几天,我回头就让人把账送回去。五嫂看,下个月初一查账,方便不方便?”
她病才一好,就迫不及待要做权力交接,还当着太夫人的面来安排,动作的确是鲁莽了些。大少爷挪开目光盯着金砖地不说话,大少夫人倒是略带担忧地扫了七娘子一眼,许凤佳更是大皱眉头——却没有开口说话。唯有五少夫人眼底火光一闪,笑道,“好,只要六弟妹方便,我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笑道,“我看了看账,才知道这东西可不是我们能看得懂的。又问过老妈妈,才知道家里的账,从来都是吴勋家的和蔡乐家的,带着人审。祖母看这一次……”
太夫人不动声色,“萧规曹随,就这么办,我看错不了。——张氏你看怎么样?”
倒是五少夫人眼底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才又低下了头去,作出了顺从的样子,“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一眼,又转头望向许凤佳,冲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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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定下了查账的时间,七娘子当然也要开始为正式接手家务做自己的准备。
一整个上午,她都在和白露一起制表。将全家上下堪用可用的丫头婆子们,都制进表格中,结合白露打听到的情报,作出各种注释。这一本册子她从今年五月就开始做,两个月中已经丰富出了一大厚本,里头密密麻麻,记载的全是平国公府中各下人的底细,有家族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有众人的亲戚关系,七娘子甚至还亲自画了一张关系图,将府中有脸面的下人们之间那错综复杂的关系,试着用连线表示了出来。
“唉,能做到管事妈妈的,真没有一个简单人物。”七娘子一边看,一边和白露感慨。“就说寿筵那一次,我手底下的十一个管事婆子,哪一个背后没有一大堆亲戚?我看其中几个,和五嫂平时也很不对卯,这五年来,自己的位置也还是坐得稳如泰山。”
白露也道,“毕竟是百年世家,下人们彼此结亲联姻,是拦不住的事,比不得我们杨家人口简单,反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说起来,也就是董家有些根基。”
提到董家,七娘子眼神微沉,她漫不经心地问,“乞巧已经上路了?”
白露摇头笑道,“还没有呢,她要等进了九月,随我们这边派出去查账的人一道南下。少夫人忘了?您还说到那时候,多算几个月的月钱,算是赏她的喜钱了。”
七娘子一怔,才想起这安排来,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笑道,“好啊,既然说起来了,那就再赏二十两银子吧。这孩子跟我几年,也不容易,按例一套妆奁之外再多给一点,也算是压惊了。”
“少夫人真是慈悲。”白露顺着捧了七娘子一句,就又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乞巧,奴婢倒是想到了玉芬、玉芳。”
这两个丫鬟被打进偏院居住,也已经有几个月了。
“怎么?”七娘子神色一动,“最近这两人竟有些不安份了?”
白露忙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您也知道,她们连院门都出不来,再不安份,能不安份到哪去?”
平时七娘子管束丫鬟们的行动范围,就管束得很严厉,不要说通房丫头,就是一般的大丫头,没事也是绝不许出明德堂的。也就是白露算是得到许可,可以四处串联打听消息。玉芬、玉芳要是溜出院子,只怕连许凤佳的人影都没有看到,就要被逮回偏院去,等待她们的惩罚,更不会是多有趣的事。这两个丫鬟但凡有一点脑子,也都应该知道要安分度日,等待自己的机会。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问,“那是两个姨娘,有几分不安份的心思了?”
“也都不是……那两个姨娘自重身份,平时,也很看不起玉芬、玉芳两个。”白露闪了七娘子一眼。“是您把庄先生和纪先生安排在偏院里住。虽说两个先生平时很少出屋子,但不知怎么,玉芬竟然看出了她们的来历……背了人辗转来求我,说是想学这两个先生,为您做个账房——她倒也是知书达礼,会算账会记账的。”
七娘子静了半日,才叹道。“她是个聪明人!”
她回忆着这个面目模糊的少女,却只依稀记得了她的一点风韵,一时间,真是感慨万千。
不管这个社会对女子是多不公平,不管有多少人被踩在泥坑里,也总有一些人,永远不会放弃自我救赎的机会。
“就让她跟着两位先生住到胡同里去吧。”她垂下眼,漫不经心地在账册上添了一笔。“也和两位先生做做伴,学一学记账的本领……将来,江南的纤秀坊,总也是缺账房的!”
白露宽慰地笑了,“少夫人慈悲!”
七娘子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屋外又响起了立夏急促的脚步声。
“少夫人!”她推门进屋,扫了屋内一眼,见只有白露站在炕下,便走近几步,轻声道,“孙夫人已经把人送到胡同小院里了!”
“这么快?”七娘子不禁有几分讶异。“二姐也实在是雷厉风行。”
她就吩咐立夏,“那你亲自和白露走一趟,就说是去孙家送东西的,让你爹把你们拉到小院去,看着把账送到屋子里,就把屋子锁了,一个人都不要放出去……这东西被别人看见,是犯忌讳的,知道了?”
立夏喘息稍定,她沉着地点了点头。
232、分寸
再过了几天,五少夫人每日里早上理事的时候,都主动请七娘子过来,当了众管家妈妈的面,将许家上下成文不成文的规矩,都说给了七娘子听。
“祖母和母亲都是信众,每年正月礼佛,发下宏愿有大有小,一年的供奉也不一样,这都是到了腊月,再和寺里结账。”五少夫人倒是没有在这些小事上藏私,一边又指着雷咸清的笑道,“这是她的事,今年年尾打醮的时候,要是六弟妹听到姑子们抱怨银子没到,那就找她算账吧。”
七娘子看着雷咸清家的,轻笑了笑,点头道,“这可是五嫂说的,到时候就是没抱怨,也要找个由头来发作你。”
雷咸清家的性格活泼,最容易顺杆子往上爬,当下就笑,“能得少夫人的发作,也是我们的福分呢!外头男人们怎么说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被少夫人发作,可不就说明少夫人心底有咱们么?”
屋内顿时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就是垂头写字的端午,都不禁被雷咸清家的逗笑了。
五少夫人又瞟了端午一眼,在心底微微地叹了口气。
自己就是随口说一句玩笑话,这个死丫头都要记下来。将来有什么事,回头一翻找,就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了。
这样一来,倒是连一点点小手段都用不出来了。
她又不禁转过头去,借着笑意遮掩,认真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以此女精细的性格,当年在明德堂里,杨善礼一碗药下去,整个人眼看着就不行了,里里外外兵荒马乱的时候,她还能留意到那一碗药的去向,等杨善礼一去,立刻提出疑点当面把事情闹大……
这样明察秋毫,斩钉截铁的性子,又怎么能放过自己的种种做作?
不要说别的,就是去年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忽硬忽软的几次动作之后,再见此女,分明就能认清此人脸上的一丝试探。
她是发现不对的了。
既然有了怀疑,那就难免入毂,自己精心安排的几条线索,若明若暗之间,引向的无非就是账本。就是为了巧妙安排这一本假账,都多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不过一切做作,总是值得的,以此女的性子,既然怀疑家账里有猫腻,有八成可能,是想借题发挥,下一下五房的面子。而按她凡事谋定后动的手段,在自家账房查账之前,又有个五六成的可能,会找到自己的亲信,预先看一看账本。
可那一箱子账到了明德堂才两天,不巧她倒是病了,三四天睡在床上,是否有闲心来安排这些,也是难说的事。时限又紧,眼看就快秋收,也许她已经放弃了预先看账的想头,打算随机应变,查到了由头就往下挖,没有查到,也就把这件事放过去了?
交接盘账的时候没有盘出毛病,将来可就很难再抓这件事的把柄了。
她能舍得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吗?
五少夫人顿时暗自蹙眉。
以杨善衡的性子,她是绝对舍得下的!
易地而处,自己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世子正位,六房是坐得稳稳的,她只要能把家当稳,十年二十年后,百万家产,九成都是六房所得,恐怕看自己的谋算,就犹如看小丑跳梁,竟是当个乐子来对待了。
唉,如果那三天杨善衡没病,这条路就走得顺了,自己是一点痕迹都不露,就能让她出乖露丑。
只可惜,这个偏房庶女自小就走大运,因嫡母慈悲,竟捡了个嫡女的名头不说,仗着嫡姐命苦,月子里去世……她又心机深沉,将此事闹大,倒是把自己谋算进了许家,做了这个多少名门嫡女梦寐以求的世子夫人!
过门才半年,婆婆疼,夫君疼,就是娘家唯一的亲弟弟,也看重得不行,不过一个风寒,三天里来看了两次,多少名贵的药材像是不要钱一样,从阁老府流水价送来,听说要不是杨太太这几天身上也不大好,不方便出门走动,竟是要亲身过来探视!
就是自己,又何曾有这样的风光……
嫁妆又多得骇人,听说杨善礼陪来的万贯家产,也是向她奉帐——真是同人不同命,这个面目平庸手段油滑的庶女,也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五少夫人一眯眼,心底罕见地泛起了一丝酸味。
一辈子都这么顺,行事难免就透着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洋洋得意。
也该有人教一教杨善衡进退间的分寸了!
她又和气地笑起来,指着雷咸清家的续道,“六弟妹想必心里也影影绰绰有个数了,这雷咸清家的平日里呢,是专管为女眷们跑腿的,除了祖母、母亲之外,上到我们这些妯娌,下到提扫帚棒的小丫头们,有什么大件小件要添购的,都是和她说了,由她告诉外头的采买们。不过这不过我们的大帐,都是各房和她结银子,她再和采买们去结,就是说给你知道知道,以后有什么要添购的东西,也可以问问她。”
这可是个肥缺,雷咸清家的和老妈妈要不是儿女亲家,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年。七娘子望着她挤了挤眼睛,又对五少夫人一本正经地道。“五嫂说得是,我心里有数了。以后有什么想私底下采买的东西,少不得要托雷妈妈!”
其实像她这样的当家主母,手底下连接外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不必来麻烦雷咸清家的。她主要还是为了那些平时无法随意打发底下人上街的姑娘们通房们服务,只是七娘子的话,到底是表明了她的态度。雷咸清家的顿时喜笑颜开,连带的老妈妈都微微有了一丝笑意。
“等到家里有喜事要办的时候,内眷们的采买活计也是由雷妈妈来管。”五少夫人忽然有了些倦意,她别开头,不看雷咸清家的脸上热切的笑意,而是扫了几个神色木然的管家婆子一眼,心下这才熨帖了几分。“当然,等六弟妹接过账之后,人事上有什么变动,回了两个长辈没有二话,就和盛锦家的说一声也就是了,花名册现在是她在管着。”
见七娘子点头不语,五少夫人倒是有了一丝喜悦: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善衡上位,手底下无数人要安插进来,第一个她身边那个年轻媳妇,一眼看着就是专管人事的,摆明要和盛锦家的抢差事——这一位也是婆婆身边的老人了,按理是该多亲近亲近明德堂的,这几个月来,却只是去请过几次安。
她又交待了七娘子一些琐事,见七娘子或者是早就知道了一些皮毛,或者是了若指掌,并没有什么事,是她所不知道的,便觉得说得也很无味,顺势就笑道,“其他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老妈妈肯定是知道的,我也就是白嘱咐六弟妹几句。看六弟妹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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