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富春忙跪下来给七娘子回话,“回世子夫人的话,平时是罗纹姐姐收在小花厅后头的柜子里——也都是上了锁的,因贤姑娘病了,院子里离不开她,就没让罗纹姐姐进园子里来。不过我们少夫人刚才还念叨着这事,想必一会就有人送来了。”
她声音虽然娇柔,但是口齿清楚,说话条理分明。将罗纹没有现身的理由解释得也很清楚,七娘子略略点了点头,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见距离五少夫人时常发落家务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便笑道,“我回去换件衣服,小富春你在这坐坐,和白露她们说说话。”
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吩咐丫鬟们,“找一件色调肃穆一些的衣服给我,款式不用太正式。”
又拆掉了随意的坠马髻,对着镜子老老实实地盘了罗髻,又装点了些金饰,前后照了照镜子,才略略满意,犹不免自叹,“可惜乞巧以后不到跟前服侍了,咱们还得物色一个手巧的丫鬟来专管梳头。”
上元等人虽然安顿内宅诸事能力是有,但在梳头上却的确都没有多少能耐,闻言都笑道,“的确是要留心起来了。”
正说话间,许凤佳又进了西三间,见到七娘子,倒是诧异地扬起了眉毛。“我还当你已经在乐山居里忙了,没想到少夫人还有空回来打扮。”
七娘子对着镜子白了他一眼,故意沉下脸色,凝重问,“看着吓人不吓人?”话没说完,自己都忍不住轻笑起来:她平时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如今故意作出这样的神色,却是极不自然。
许凤佳更是捧场,好一阵大笑后,才擦着眼角问七娘子,“五嫂忽然把担子撂过来……你怕不怕?”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调却很肯定,眼角眉梢,更是含了隐隐的笑意,让这个一向热得灼人的青年,辐射出了融融的暖意。
七娘子就对他绽开了一个笑。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发觉对着许凤佳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知道答案你还问?”她小声回答,又深吸了一口气。“五嫂这一招,对我们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机会。”
五少夫人忽然间撂了担子,当然是在赤裸地为难六房,想要打七娘子一个措手不及。在乐山居里七娘子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她递出的担子。
但她的为难,对六房来说也是个机会:这非难当然是极不得体的。当然现在许家上层的几个大人物也顾不上和五少夫人计较这个,但只要七娘子表现出和一个正房主母相当的管家能力,就算平国公看不透个中的委屈,许夫人也会为他挑明。
当然,如果七娘子搞砸,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她管家的日子,肯定会被推迟到许家上下都忘了她的失误为止。就算许凤佳可以包容她的失败,许夫人和大太太,恐怕都会将自己的失望发泄到七娘子身上。
这一战来得突然,却也是蓄谋已久,七娘子是只许胜不许败。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许凤佳点了点头,冲着镜子里的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那双烧得化琉璃的丹凤眼,此时此刻,一片温存。
“不要怕。”他的手就按上了七娘子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镜中的少妇。“机会又不是只有一次,错过一次,总还有下一次。”
这安慰其实一点都不甜蜜,反而务实得很有些煞风景。
但却务实得让七娘子很安心:她已经肯定,就算这一次被搞砸,许凤佳也不会责怪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转过身子大胆地望向了许凤佳,放任自己的视线与他纠缠片刻。“放心吧,你们男人有男人的战场……我们女人,也有我们女人的战场。”
她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固然是常胜将军,但我也没有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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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踏进小花厅时,已经是巳时过了半刻,十多个管事妈妈到齐了不说,大都也候了有快半个小时了。
见七娘子进门,众人都起身行礼如仪,问过了七娘子,“六少夫人安好。”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就瞥了小富春一眼。
连小富春都晓得叫自己“世子夫人”……这群管事妈妈,真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她就在五少夫人惯常坐的一张圈椅上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茶碗,垂首轻轻呷了一口茶,也给众位管事妈妈打量自己的机会。
忽然空降换人,新主管的第一次亮相当然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七娘子平时坐在五少夫人身边看她管家,和众人不可以说不熟悉。如何将平时那张和善的脸,换作上司的面具,很值得费一番心思。
换衣服、故意迟到,甚至于这一刻的低头喝茶,都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权威感……不如此做作,只怕也很难让这群手段通天的妈妈们把自己当一回事。
七娘子就放下茶碗,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逐个逐个地将这些管事妈妈们打量了过来。
旧宅大院里的管事妈妈,是最不好得罪的,这些人可以随意进出宅门,很多时候充当了主母的手眼,只看梁妈妈可以私底下给七娘子送一大包贵重药材,大太太根本茫然无知,就晓得这群人绝非随便一个初哥就可以随便摆布,手段低一点的人,只怕是被摆布了还茫然无知。
她的眼神到处,有些人低眉敛目,不敢和她对视,显出了一脸的顺服,有些人却大胆地回望了一眼才做鹌鹑状,有些人却是眼神飘忽,一触即分……
这十一个管事妈妈的精神风貌,已经在在这一对视后,给七娘子留下了初步印象。
“家里喜事在即,贤姐儿却病了,五嫂心里记挂女儿,这几天无心管事。”她款款地交待了来龙去脉。“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不好,赶鸭子上架也好,七娘也只有硬着头皮帮五嫂管两天家了。”
因为平国公许衡的关系,七娘子的大名在许家就没有叫开来。平时自称为小七,那是在长辈跟前,当着下人们,还能小心地自称为七娘,只是这份谨慎,就算得上不易了。
“我自知年小德薄,这几日事情偏偏又多,大家萧规曹随,平平安安地将差事敷衍过去,母亲和五嫂自然是有赏的。”七娘子格外冲小富春笑了笑,又道。“大家都是有脸面的妈妈们,这几日务必打点精神,真要出了什么差错,带累得大家没有脸面,日后见了面也不好说话。是不是?”
这几句话涵义无限,众人听在耳中,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七娘子又吩咐立夏,“去清平苑请老妈妈过来,这是家里的大事,母亲身边没个人来照看可怎么行?”
几个妈妈就壮着胆子扫了七娘子一眼,见她面色虽然和煦,但打扮得严谨,看着倒比往日里青春少女的样子,多了些威严出来。又被七娘子微微盯了一眼,就都缩回了眼,不敢直视。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沉闷了下来,屋子上空好似压了一块块铁锭,叫管事妈妈们的背,都比以往弯了一些。
七娘子再一扫众人,她满意地笑了。
就冲左手边起的第一个中年管事妈妈点了点头,“怎么称呼?”
“回少夫人话,众人都叫奴婢林山家的。”那管事妈妈便出列躬身,恭敬地答了。
“这一回办大事,你管什么的?”
“奴婢管的是金银器皿入库出库保管安放。”
“平时你管的是什么?”
“也是一样的差事。”
七娘子就偏头问小富春,“五嫂手上,金银器皿有没了砸了的,怎么算?”
小富春不敢怠慢,偏头稍微一想,又有些不大肯定地道,“是家下人砸的,官中出银子融了重打,管事的罚没月钱,没了的由管事按册照赔。”
七娘子微微沉吟着,又问林山家的,“你手底下多少个人?”
她这边一一仔细盘问,那边上元已经习以为常,研了墨运笔如飞地写了一页纸,众人都有些忍不住想看,却又不敢,缩头缩脑,场面一时甚是滑稽。
待得七娘子问完了,拿过上元手里的花名册看了看,笑盈盈地问林山家的,“识字不识字?”
林山家的被七娘子这一番闻所未闻的排场给闹得底气全无,壮着胆子点了点头,嗫嚅道,“也识得几个大字。”
她们做管事妈妈的,文化水平的确要比一般的婆子们高些,七娘子点了点头,命上元将册子给她看了,笑道,“说得都不错吧?”
林山家的看时,原来上元是将自己的档案做了一册出来,写了自己的职责差事,又有具体细务管辖等等。她一路连猜带蒙,倒没看出不对,便点头道,“是这样不错。”
七娘子点了头,又笑道,“你先坐着。”
她又转向左手边的第二个管事妈妈,开了话头。“怎么称呼?”
这一番盘问下来,老妈妈都坐在七娘子下首喝了两遍茶了,七娘子才将十一个管事婆子堪堪问完,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翻阅着这些文档。半天才抬头笑道,“好,现在我要你们都想一想,大寿当天早上巳时,你们会在做什么?”
她这问题问得很怪,一时间竟无人回答,七娘子也不着急,撑着腮一个个地看着众管事妈妈,半晌,林山家的才壮着胆子,道,“带人开小库房门,取金银器皿?”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个管事妈妈,问到,“你呢,又在哪里做什么?”
被点名的是王懿德家的——她专管着知客婆子们四处招呼,这位中年妇人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勉强笑道,“奴婢应当在二门里候着,等客人们来了,便指挥婆子们上前导引,各就各位。”
有了这两个人开头,众人竟都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将大寿当天众人要做什么的情景,在乐山居里用言语‘彩排’了一遍。众人在什么时候应当做什么,就着七娘子明确的,“午时开席,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辰时送客,你在哪里……”等话语指引,竟是丝丝分明,权责划分得清清楚楚。这一捋,就把整个局势都捋得清楚明白了起来。
七娘子看了看自鸣钟,又笑着问林山家的,“如若手底下的人出了错,你怎么做?比方说谁打了个金荷花碗,倒把碗底给撞歪了。”
林山家的便笑道,“我自当换一个呈上去,等事过了再回来责罚那人。”
七娘子便点了点头,又笑道,“是,这也是你们经过事情的妈妈会做的安排。”
她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茶,便吩咐道,“不过从今儿起,你们的事儿就多了一桩,家里谁出了什么差错,事儿不大,该罚罚该怎么怎么,回头都在册子上登记了事由、处置同经事人等,送到我身边来备个案。妈妈们都是识字的,这差事也不难,我想着就从今儿起就都登记起来为好。”
她又扫了众人一眼,才笑道,“当然,五嫂手上有五嫂手上的规矩,我的规矩,也就行这几日罢了。少不得请妈妈们迁就迁就我……话说回来,要是哪儿出了什么纰漏,是妈妈们没有登册说明的,事后却闹到我跟前来。少不得也只好细查清楚,看看妈妈们是为了什么没有登册,反倒要闹成这样的难堪了。”
七娘子依然柔声细语,只是眸中那点虚假的笑意已经冷了下去,又大又黑的双瞳,就好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有一股说不清的威势正往外冒,在乐山居本来就沉重的氛围上,又吹了一层寒霜。
老妈妈第一个就透了一口凉气。
这个七娘子,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已经尽量高估了她的本事,却不想,还是小看了此人。
213、端倪
要接过五少夫人手上的热担子,说起来七娘子怕的也就是几件事:第一件,寿筵三天接人待物安排得不好,冷待了客人们,或者在内务上出纰漏。第二件,下人们之间发生龃龉,事后翻嚼出来,七娘子也难免落得个处事不公的罪名。第三件,管事妈妈们打着她的旗号四处惹事,招人反感。
也所以七娘子接过家务,先顺了一遍寿筵时各大管家的流程,无形间就把众人要做的事都理出来了,再做不好,要追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些管事妈妈哪一个不是人精,谁也看不着的时候,酱油瓶子倒了不扶那是有的。可现在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有了数,做不做,做得好不好,在上位者来看,简直一目了然,又怎么敢不用心去做?
再说这个归档法,看似闲笔,细细琢磨起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味。
六房是总有一天会上位的,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除非七娘子明儿就死了,不然总是有她说话的一天。这些妈妈们就算指使底下人蓄意安排一点事情出来,闹得没趣了,她现在可以忍,再过几年,或者事情也就为人淡忘。
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账本是烂不得的,不记账么,府里流言一起,她顺势一查,这当事人不登记,显然是心虚。要登记么,有事由有经过有人证,上了档的事,要玩弄手脚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说过的话可以不认,这写下来的字还能不认吗?管事妈妈们要想拿着鸡毛当令箭,借口七娘子的意思闹得下人们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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