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似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局势,被他一分析,七娘子反倒觉得杨家稳若泰山,只要不是鲁王上台,都只有更好,没有更坏。
“小七不过是一点浅见……哪里敢居功!”她听得出神,半天才忙谦让。“要不是爹把得住,算得准,恐怕全家人两眼一抹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了。”
大老爷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最难得小小年纪,这样稳重,并不居功。
他就罕见地对七娘子透出了自己的心思。“你就放心吧,爹面上糊涂,大事还是不糊涂的,这些年来,你的聪慧,爹是全看在眼底。”
“本来想着把你许给你表哥,又怕平国公府亲戚太多,人事繁杂,他们京城人眼空心大,未必看得起你的出身,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怕委屈了你。没想到,太子詹事郑长春私底下给我写信,说是今年春下江南采选太子嫔,太子妃孙氏点名要接一个杨家的姐妹进宫做伴,你看,你的因缘可不就来了?”
太子妃孙氏出身定国侯府,正是二娘子的小姑。
七娘子心跳猛地一顿,一口气差点就没喘上来。
大老爷却是难得地起了谈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你也知道你娘的脾气,倔得和牛一样,要不是和许家的亲事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没准还要把主意打到小五的头上。”
提到五娘子,大老爷的语调就慢了下来。
“只可惜,此事未必能成,怎么说,东宫也实在是有些敷衍……”
左思右想了一会,又是一笑。
竟就收住了话头,问七娘子,“墨都磨一池子了,也不怕沾到袖子上?”
七娘子这才住了研墨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小七没有写过奏折……”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下台阶。
大老爷也就释然,索性让七娘子打下手,自己提笔蘸墨,仔仔细细地写起了奏折。
站得近了,七娘子才看到大老爷的发根,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
她又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身为杨家女,为杨家出力,天经地义。
又是这么体面的身份,这么体面的夫君。
恐怕对大老爷来说,这就是对她多年小心最大的奖赏吧?嫁进天家,成为太子的嫔妃,自此过着“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的日子,若是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更是为杨家打下了坚实靠山……
难怪虽然嘴上说着对太子心冷,在盐铁司的行动,却还是如火如荼。
她就缓缓闭上眼,乘着大老爷专心书写,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也只有见步行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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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开的时候,许凤佳终于回了苏州。
“胥口前段时间事儿多,这不一有空进苏州,就赶早来向四姨、四姨夫请安了。”
几个小娘子一早结伴来请安,才进了堂屋,就隔着帘子听见了他低沉醇厚的声音。
大老爷的笑声接着传了出来,“倒是辛苦你了。”
少爷们住得近,到得姑娘们早不足为奇,最难得今天大老爷也在内院。自从盐铁司开始盘账,眼看着半个多月,他都没有进堂屋和大太太说话了。
几个小娘子鱼贯而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过安,各自落座。
七娘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梅花桌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许凤佳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挪回眼神和大太太说话,“自从初一之后,一个多月了,胥口那里忙得不得了,还是第一次登四姨的门,外甥给四姨赔不是了。”
大太太那里会和许凤佳计较这个。
还在正月里,他就到杭州去杀人放火了,谁会信许凤佳整个二月份都在胥口练兵?
就笑,“年轻人忙一点好,只要是用心差事,就算是你三个月没登门,四姨心里也是高兴的。”
几兄弟看着许凤佳的眼神却是都有些怪怪的。
这少年明显地清减了,眉宇间更是带了不少风霜之色。
如果只是在胥口练兵,又怎么会练得这样吃力?
对杭州的惨案,几兄弟多多少少,也都有自己的猜测。
五娘子又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好似在参加葬礼,连七娘子也学她看着脚尖不说话。
大老爷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眼神连闪,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沉思。
气氛一时间就有些古怪起来。
六娘子只好笑着打圆场,天真无邪地问许凤佳,“表哥在胥口,饭菜还吃得惯吗?前些日子家里开春酒,听做客的太太奶奶们说,北人到南边来,吃不惯南边的鱼虾,都惦记着京城的美食呢。”
没话题的时候,谈天气谈美食,是再没有错的。
许凤佳就笑着回,“还好,我爱吃河鲜,江南风味,也还习惯。只是手下的确有些北方将士吃不惯河鱼,只是叫嚷着刺多。”
哪怕六娘子艳色慑人,他的态度依然是落落大方,虽然礼貌上回望着提问的六娘子,但眼神清澈,并无一点遐思。
弘哥面露思念,“自从离开京城,再也没吃过风味上佳的油鬼子……”
几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京城的美食,大太太也听得频频失笑,气氛就渐渐松快了起来。
大老爷的视线就落到了六娘子身上,慢慢地带出了一点欣赏。
七娘子却一径只是望着许凤佳的右手。
透过雪白的袖口,隐约可见他腕间缠着白布。
看来,这位世子爷在江南造下的杀孽,应当不止于杭州一起。
她垂下眼,调回眼神没有说话,若有若无,还能感觉到许凤佳的眼神扫过了自己额前。
大老爷又问许凤佳,“这一次来多住几日吧?横竖——胥口的事,该也忙完了?”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带了些笑意,“嗯,胥口已是没什么可忙的事,可以交给萧世叔管带一段时间,外甥倒是要厚颜在垂阳斋多叨扰几日。”
自从去年冬季胥口大营开训,许凤佳就只是蜻蜓点水,在苏州不过住一两个晚上就走,忙碌可见一斑。
怎么现在忽然多出了整块整块的空闲,可以在垂阳斋里闲住?
大老爷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旋即又笑起来,“好,巴不得你多住几日!”
就起身安顿,“好久没和外甥说话,凤佳跟姨夫到总督衙门走走吧,也有些公事要托你转给廖太监。敏哥、达哥、弘哥也该专心读书了,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在余容苑安心多练一练八股。”
三兄弟都肃容应了是。
看来杭州案时的一点小风波,是应在了这里。
九哥一早就要去山塘书院,免了晨昏定省,几个男丁一走,屋内就只剩母女数人。
大太太立刻关切地问五娘子,“可是真好了?这一坐就是半日,头晕不晕?”
五娘子的病,是真的缠绵成疾了,那一日过后请医延药,病势稍有起色,又立刻反复,闹了大半个月才见好。这一次,是她年后第一次出来请安。
慈母谆谆垂询,五娘子就算再失魂落魄,也不由挤出了笑,“好多了,就和没事人一样。”
“哪里和没事人一样了?你看看,脸上都瘦得没有肉了!”
大太太就拉着五娘子前后左右的打量,口中啧啧连声,一脸的心疼。
六娘子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角,两姐妹就一道退出了屋子。
“你这一向跟着太太出门,都闻到了没有。”一边走,六娘子一边和七娘子说闲篇,“今年年初,说是有一艘船从西洋过来,带了一批西洋花露,香得不得了,被个盐商包圆了送人,上回李九娘过来,靠近了都是那香喷喷的味道……”
才进了百芳园,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董妈妈一叠声的呼唤。
“两位姑娘慢一步。”
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挤眼睛,“又要到外偏院做你的刀笔师爷?”
七娘子也有些诧异。
大老爷不是才把许凤佳带到总督衙门去了?
就转身对董妈妈笑了笑,“父亲不是这才出门——”
董妈妈也匆匆地对七娘子一笑。
却是急急地拉住了六娘子的手——六娘子对董妈妈笑了笑,已是要往百芳园里走了,“老爷请您到外偏院说话呢。”
六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露出了少见的迷惑。“父亲叫我到外偏院去?董妈妈,您别是听错了吧!”
七娘子也是一怔。
望了望六娘子娇艳的脸庞,又有了几分了悟。
董妈妈这才对七娘子解释,“本来是要去总督衙门办事的,和表少爷一边走一边说了几句,老爷就进了外偏院……七娘子,老身就先告辞了——费了一番功夫才追上来,怕老爷久等。”
“董妈妈慢走,六姐慢走。”七娘子忙含笑应酬。
回过身走了几步,本待去万花流落一带看看春色,无奈却没有看春色的心情。
只好径自回了玉雨轩。
才走到一半,远远地就望见了一个少年斜倚在南偏门边上,双手盘在胸前,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这方向。
135、妥协
七娘子不免迟疑驻足。
许凤佳这也太大胆了点吧?
光天化日之下,园里唯一的男丁九哥也出门念书了,他这样靠在角门边上,若被人瞧见了,传出去就又是一段故事。
许凤佳却只是扫了七娘子一眼,就看向了别的地方。
七娘子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玉雨轩和月来馆靠得近,都在院子东南侧,说不定,是五娘子想要见表哥也未必。
她只是对许凤佳微微点头,就目不斜视地加快了脚步。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这一带来往的仆妇又多。
要是闹出什么事来,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才走了几步,就看到大太太院子里惯使的几个健壮仆妇结伴从长青楼方向疾步走近南角门。
“表少爷。”为首的正是日常守门的李妈妈。“已是查看过了,果然墙头有些刮痕,看痕迹还新得很——七娘子。”
见到七娘子,又忙率众行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站住了脚。
“出什么事了?”她笑着问李妈妈,“您们这是在——”
李妈妈面现迟疑,看了看许凤佳,一时倒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不由得回头疑虑地望了望许凤佳。
许凤佳就松开手慢慢地走近了这一群人,先安顿李妈妈,“辛苦妈妈了,还请你们到西北角的码头看看,冬日里走我们这条河道的人不会多的,务必仔细查看码头的绳痕……”
他看了看七娘子,压低了声音,又吩咐了李妈妈几句。
李妈妈脸色沉肃,匆匆对七娘子、许凤佳行了礼,就带着几个健仆疾步而去。
许凤佳这才示意七娘子随他站到路边说话。
“这段时间,你们出入也要小心一些。”他神色端凝,语调庄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苏州城这段时间,恐怕要多事了。”
七娘子早已经心若擂鼓。
战战兢兢地在杨家过了这些年,她早盼着出嫁后过一过清静的日子。
可离出嫁的年纪越近,杨家的风波就越多,到现在,好像连人身安全都成问题了。
似大老爷这样的朝廷重臣,府里当然少不了家丁护院,平时出行,也有武师伴当随从护送,按理说,府邸是决不会有人侵扰的——在江南敢和大老爷作对的绿林好汉,只怕尚未出生。
只可能是大皇子一系派出人手,要和杨家为难了……
“表哥这段时间不是——”她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又忙咬住了下唇。
很多事心照不宣,并不一定要拿出来谈论。
许凤佳倒是一怔。
就仔仔细细地审视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慢慢地答,“是,这一个多月,我人的确不在胥口……你知道我做什么去了?”
这话里除了话家常的亲和,还隐隐约约,含了一分紧张。
七娘子不禁一瞥许凤佳的正脸。
这少年也正灼灼地凝视着她,眼中思绪万千,七娘子一时竟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杭州的事,的确是闹得大了点。”她只好婉转回答,“表哥又受了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刀头舐血的事,表哥以后千万要慎重些……”
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关心。
许凤佳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干系太大,不是我亲身带队,京里那位也不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偏偏挂了号的那个人太狡猾了些,杭州的事一闹出来,顿时望风而逃……我追了他十多天,甚至追回了苏州城,还是追丢了他的踪迹。”
七娘子的心顿时往上一提。
“表哥是怕?”她轻声细语,好似大声一点,都会打草惊蛇。
“狗急跳墙,是他先露出疏漏,被我抓住了杭州一线的马脚,顺藤摸瓜查下去,江南三省二十多个据点全被连根拔起,不将功折罪,他也没脸回山东复命。”许凤佳也露出了忧色,“我就怕四姨夫是文臣,这宅院又大,住的都是你们女儿家,万一有事,谁都担待不起。”
难怪他虽然一身的事,却还是回到总督府住下,还大有一住几个月的势头——有世子爷亲身坐镇,恐怕就算有谁想对杨家下手,也都要再三掂量轻重了。
许凤佳办事,的确有大将之风。
七娘子的心就慢慢地平稳了下来,露出了一丝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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