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不动声色。
即使以敏哥的城府,都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局促。
她这才开口笑,“大哥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嘛,能帮的忙,小七是决不会袖手的。”
对话对话,当然要两个人你来我往,才叫对话。
之前的沉默,不过是要敏哥知道有求于人的难堪。
人就是这样,姿态放低了,期望也就跟着低了下去,假使敏哥是借钱来的,一开始就搭理他,他可能想借一万两,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能借到五千两,他都要千恩万谢了。
敏哥明显松了一口气。
“其实,只是想向大伯母婉转请求,由大伯母出面写信给我父亲,将我们二房的香姨娘,解送回西北居住。”他缓缓地道。
就算已有心理准备,七娘子还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秀眉不知不觉已蹙紧了。
“大哥,这……”
不要说两房已经分家,就是两房没有分家,大太太也很难就二老爷的屋里人说上什么。
这个要求,实在是又古怪,又强人所难。
难怪以敏哥的脸皮,都要不好意思起来。
“这几年来,母亲一直不在苏州、京城。”敏哥又扯开了话题,看向了空荡荡的万花流落,“她长居西北,京城的家事,多由香姨娘把持。这件事,七妹是知道的。”
七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以敏哥的聪明,自然看得出谁是大太太真正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消息当然也要比一般人更灵通一些。
“母亲虽然在西北常年闭门不出,但是和我们的书信来往却没有断过,时常写信来督促我们的学业,要我们将功补过,早日学成为杨家多添一份助力。”敏哥侃侃而谈。“我们弟兄三人,也就一心读书,很少和京里的亲戚们联系。”
七娘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了敏哥一眼。
这么肉麻的台词,难为他说得有板有眼,义正言辞。
“真是辛苦三位哥哥了。”她当然也要跟着把戏做到十分。
“直到最近,才从京城的来信里知道,我和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亲事,正是在香姨娘的极力撮合下才促成的。”敏哥一脸的温煦笑意,“虽说香姨娘也不是处于坏心,只是她一个姨娘,有时候眼界窄了些,好心反而会办了坏事……听说最近,她又想给八妹说亲了。”
虽然语调柔和,但话里还是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看来这一封京里的来信,恐怕是透露出了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不对,所以敏哥在知道香姨娘要给八娘子说亲的时候,才会这么紧张。
七娘子不禁疑惑起来。
欧阳家那位小姐到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敏哥和十一郎都如此忌讳,又无法向长辈们明说?
不然,敏哥写封信给二老爷大骂香姨娘,二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就不会再把八娘子的亲事交给她了不是?
只是事不关己,她只是听着,倒没有发问。
“母亲远在西北,京城的事,鞭长难及,她近几年身子骨不好,我们也不敢让她知道此事,免得反而加重病情。”敏哥说起这事,语调还是平淡得和拉家常一样。
好像二太太此刻的落魄,和大房没有丝毫关系。
“我们兄弟三人又在苏州,虽然王家舅舅们也能帮忙,但毕竟是外姓人,在这种事上说不了话。思来想去,只能让伯母出面,或者把香姨娘送离京城,或者给八妹保媒,总之,弟妹们的亲事,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决不会放任香姨娘扰乱的。”敏哥蓦地回身向七娘子深深一揖,“只可惜我口齿笨拙,恐怕很难把事情解说明白,只好冒昧来拜托七妹了!”
七娘子忙回身避让,“大哥何至于如此!”
她也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不管是为八娘子保媒,还是把香姨娘送走,这两件事,大太太都可以轻松办到。
以大房和二房现在的关系,只怕二老爷还愁着没地方卖人情给大太太呢,更何况这事说到底,还是触犯了二老爷的利益。大太太稍加发话,他再仔细一查——连敏哥都知道的事,二老爷还能查不到不成?
但是可以轻松办到,并不意味着她老人家有兴趣助人为乐。
敏哥和大太太不过是面子情,就算舍了脸求大太太,她也有大把借口推脱。
只有自己以心腹的身份徐徐进言,此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事或许还有些委曲在内,但这毕竟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没兴趣了解太多了。
面对敏哥希冀的脸,她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平时见面,她不介意演出一场天伦的戏,在小地方,也可以照顾几个堂哥的心情,让他们不至于因为小事,对大房产生恶感,反而得不偿失。
可是说到底,敏哥也不会不清楚,七娘子和自己的关系只可以用貌合神离几个字来形容。有事相求,不是卖甜头,就得抓住七娘子的痛脚。
难道他是终于找到了慧庆寺一事的线索?
她耐心地沉默着。
过了半晌,敏哥也笑起来。
“明人不说暗话。”他背着手,脸上的恳求一扫而空,已是多了一份沉静的自信。“今日敢上门来求七妹,我也自然是有人情卖的。”
七娘子不禁暗叹。
如果九哥能有敏哥三分的脸皮,在官场上就吃不了多少亏了。
这个人,能屈能伸,人前妥当,人后也有主意,走到哪里都能掌握局势,将来在官场上肯定如鱼得水。
就不知道对二太太的事,到底是怎么个看法,是真觉得二太太做得不对,违背了这个年代最基本的道义血亲相护,还是另有盘算……
罢了,另有盘算又如何,就算盘算得再多,也动不了九哥。
顶多两家日后继续貌合神离,也就是了。
想要扰乱大房——恐怕敏哥还没那个本事。
她望着敏哥笑了笑,轻声回答。
“小七听着呢。”
敏哥于是压低了嗓音,“今早我进堂屋的时候,脚步快了些,又很突然。丫鬟就没有及时通报,伯父伯母还在商议朝事——不期然就顿住脚听了一句,七妹知道不知道,今年三月,朝廷要在公侯权贵的女儿家中,采选太子嫔的事?”
七娘子先还有些不解,看了看敏哥的表情,脑海中顿时警钟长鸣,脸色骤然一变。
133、练达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冬日的万花流落特别的冷清,这里隔着院墙出去就是河道,夏季常常有卖河鲜的小船娘借道经过,水声、桨声不断,到了冬日里,船娘生意冷清,万花流落这一带,很多时候是一整天都没有一点动静。
敏哥良久才慢慢地道,“七妹是个聪明人,想来也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事……七妹能比五妹、六妹提前收到消息——这份人情,不能说薄吧?”
七娘子很快就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大老爷一直担心的,就是太子和杨家没有多少交情,多少关系。
会这么着紧和许家的亲事,也就是因为想要拐弯抹角地和太子拉亲戚。
可现在摆着这么一个采选太子嫔的机会,一旦选上,不要说杨家是不是能就此放心,对太子来说,他对杨家肯定会比之前更放心一些。
所以世家大族,最喜欢以联姻结盟,很多事,也只有以联姻结盟了,两边才都能放心。
这个机会,杨家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而在古代,能进宫侍奉太子,那是天大的荣耀,从此之后,就是数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尤其这一次,一采选进去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嫔,将来东宫继位,太子妃被封为皇后是自然的,太子嫔也一向有封妃的惯例。
一旦封妃,那可就是超品的诰命,管你什么一等国公夫人,什么藩王妃……都要乖乖地磕头见礼。
这是何等的荣耀?鲤鱼跳龙门,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美事?
敏哥会以为七娘子也看重这个机会,也是人之常情。
也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位置其实没有丝毫兴趣。
七娘子垂下眼眸,当机立断。
“大哥,”她慢慢地开了口,“这份人情,七妹是放在心底了。香姨娘的事,我也会相机向母亲进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母亲的性子,您也清楚,恐怕在慧庆寺一事过后,对于插手二房家事,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敏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他微微一笑,笑里多了几分自信。
“这个七妹就放心吧,只要你肯为二房的事说几句话,就足感盛情了。”
以敏哥的城府,当然不会把宝全压在自己身上。
七娘子看了看敏哥,敏哥也正看着她。
她忽然不知哪里起了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敏哥对于慧庆寺的事,到底是什么看法。
旋即又压抑了下去。
好话坏话,嘴皮子一碰就出来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敏哥心底的想法,自然会被时间揭露。
至少在现阶段,他表现得相当不错。
“大哥放心吧。”她慎重许诺,“答应下来的事,小七是一定会办到的。”
敏哥细细地审视了几遍七娘子的神色,这才展颜一笑,“七妹这么说,我是再放心不过的……日后一飞冲天的时候,可别忘了带挈几兄弟了。”
七娘子怔了怔,才回了一个敷衍的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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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折腾了一个下午,又是生气,又是和人斗心眼,七娘子才回玉雨轩,就累得往椅子上一倒,什么都顾不上想。
勉强休息了一会儿,又换了一身衣裳,出门去给大太太请安。
晨昏定省,她是从来都不马虎的。
才进堂屋就听见说话声自东翼传了出来。
七娘子忙掀帘子进去请罪自责,“小七来迟了!”
大太太一见七娘子,顿时露出了一脸的笑,“瞧你气喘吁吁的,快坐下说话。”
六娘子并三兄弟都已经在大太太身边落座了。
七娘子本待坐到六娘子身边,但见大太太已经挪了挪身子,给她让出了半边座位,也只好靠到了大太太怀里。
要是没有敏哥的那番话,她还不至于对这分外的热情感到不适。
可一想到太子选妃的事,七娘子就觉得大太太眉眼里的笑意,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也不是七娘子自作多情。
杨家大房就这么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了。
六娘子出身低微,虽然漂亮,但以她的出身,恐怕还够不上太子嫔的位置。五娘子和许凤佳的婚事,都走到这一步,也很难临时抽板了。
大太太的信都发出去了,再追回来当作没有这事?那也太厚颜无耻了些。
七娘子的身份,虽然相对太子嫔也低了些,但胜在性子要比五娘子柔和,身份要比六娘子高……
总不成放着七娘子不抬举,去抬举八娘子那个病秧子和庶女出身平庸无奇的九娘子吧。
难怪大老爷对自己这样青眼有加,连着给予自己特别的脸面,又把那两户人家送到了庄子里……
他恐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太子有意在今年选妃吧?
像选秀这样的大事,总是要有一段时间的铺垫和准备,在没公布前当然也不会到处张扬。宅门内的女人不知道,也很正常。但以大老爷的身份地位,以他的情报来源,事前肯定是收到过风声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大太太的家常话,心底已是止不住地思忖了起来。
这事,该不会就这么成了定局了吧?
大太太也就是看着七娘子来了,才高兴高兴。
心里也有几重的事,没多久就把几个孩子们都打发走了,只留七娘子和她说私话。
又派了梁妈妈去看五娘子,“看看她好些了没有,再问问谷雨,有什么想吃的,让曹嫂子给她做了送过去……”
就和七娘子叹息,“一天家里多少事,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又怎么了,真是照应不过来。”
七娘子微微一笑,“母亲辛苦了。”
“这几年要不是十二姨娘跟着打下手,我这里也实在是忙不过来。”大太太很感慨,靠在枕边,随手拿起七娘子的手细细地看。
这是一双娇嫩白皙的手,只有手指尖有一两处薄茧,是捻针、握笔留下的痕迹,若不细看,是再看不出来的。
此时搭在大太太手上,手指微弯……就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样,娇柔中透出了怯弱,叫人看了,就心生怜惜。
这是多年来的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才能养出来的,货真价实的玉手。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大太太就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过几年你出嫁了,家里就更冷清,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不见啦……”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随口吩咐立冬,“去立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找找,有两个水晶小罐子,上头画了西洋美人儿的,拿出来给七娘子一罐,给六娘子也送一罐。”
又向七娘子解释,“是前几年你二姐从京城送回来的西洋油膏,据说是羊油做的,香喷喷的,最滋润不过,我看着你脸蛋倒是挺细巧的,就是手上有茧……这阵子就别动手了,日日拿这个羊油膏擦着,不到半月,茧子必退。”
这么稀罕的东西,只有自己和六娘子的份,或者五娘子是早得了,或者就是大太太并不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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