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和表哥出门打鸟。”他笑着给七娘子斟了一杯茶递到手边,“回来才晓得你病了,回去洗漱了换了衣服,就过来看看你。”
“又淘气。”七娘子用茶水漱了漱口,立夏又打了热水来,九哥亲自拧了手巾送到她跟前,她也就接过来一边擦脸一边数落。“冻着了没有?”
九哥只是嘻嘻笑,“哪里会冻着,又不是表哥,大冷天的……”
“你想死呀?”七娘子顿时色变,白了九哥一眼,抢断了他剩下的话。
口吻也难得地露出了泼辣。
九哥就是一阵好笑。
“有你这样咒弟弟的没有?”他见立夏端了药来,就伸手接过了甜白瓷的小碗,舀了一勺药汁吹了吹,要喂七娘子,“喝些药。”
立夏还叮嘱,“四少爷仔细烫呢。”
七娘子却是受不得这一番做作,“只是没睡好,又不是什么大病,我自己喝就是了,你搁着吧。”
“凉了就没用了。”九哥却很坚持,“要么你就现在喝了,或者我来服侍你。”
又笑着点了点窗边的书案,“爹给你写的小条幅,我也顺手给你拿回来了。这两个字倒是用了心思,还盖了他等闲不用的私印。你的脸面不小呀。”
七娘子又白了九哥一眼。
一想到这个条幅是怎么得来的,她就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这事就好像定时炸弹,虽然现在爆发出来的可能性小,但却也绝不能说就没有后患……
“你还说!”不免迁怒于九哥。“叫你和表哥走得近一点,不是叫你和他胡闹的。那样大冷的天,你们闹得一身大汗,万一回头感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九哥又嘻嘻地笑起来,“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
“杨善久!”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九哥只好服软,“你别气,正喝药呢,来来,我喂你我喂你……”
七娘子也不好把九哥逼得太紧,只好怏怏地住了口。
就在九哥的服侍下喝完了一碗药。
这下浑身发汗,整个人才算是有了精神。
就叫立夏拿了家居的长袍来,让九哥回避了,下床穿了袍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了,抱着泥金的蜜饯罐子挑挑拣拣,一边甜嘴,一边和九哥说闲话。
半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北风刮得玻璃窗子梆梆响,屋内却是一片暖融。八仙桌上摆着的南果子飘着若有若无的甜香,美人榻前铺了厚厚的长毛地毯,又透了火龙的一股热气,九哥索性脱了靴子席地而坐,就靠坐在美人榻前,抬了头和七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白露快要出嫁,自然有不少事忙,屋内就只有立夏,靠在墙角做针线。
气氛一片宁洽。
七娘子含了半块糯米藕,又挑了酸渍樱桃给九哥,“一会你去请安的时候,只说我也好了,不过懒怠出门,明早再进正院请安。再吩咐曹嫂子一句,就说我晚上要一碗她亲手腊的鱼,清蒸了放两块姜……要趁热送来,可别忘了,这东西冷一点都不好吃。”
“好好好。”九哥没好气,“吃得也不多,竟是这样挑嘴。”
“挑嘴就挑嘴,咱们家难道还养不活我一个挑嘴的?”七娘子不以为然。“大哥别笑二哥……好像四少爷您不比我挑食似的。”
两个人就一边玩笑着一边吃蜜饯。
立夏起身过来给两人都加了茶,才出了屋子,往净房的方向过去。
九哥就轻声开口。
“爹今早借口庄子里缺人,把昨天的两户人家交给庄头,一总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七娘子的动作不由一顿。
差一点把泥金罐子打在地上。
半晌都没有回话。
九哥就扭过头认认真真地仰视着七娘子。
“董妈妈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办事从来妥帖,内宅里,爹也就信重这么一个妈妈。”
他又垂下眼,长而浓翘的睫毛,就遮去了眼中的思绪。“那两个妈妈上车前,都借口天冷赏了一碗酒驱寒,这事是张总管亲自办的,隐秘得很……你就放心吧。”
七娘子依然只能沉默。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不管大老爷心底会怎样想她,只要没有闹腾出来成为丑闻的可能,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这结局背后埋藏的,是两个人一生的声音……
酒里肯定下了哑药,这两个妈妈以后是不能再说话了。
她不禁闭上眼,咬住唇摇了摇头。
是她太莽撞,她不该走那条夹道……可那条夹道,是她自己要行的吗?垂阳斋里的柳树,是她要看的,可是她又怎么能想得到许凤佳人当时就在垂阳斋,还兴之所至脱了上衣?
这件事又到底该怪谁?
九哥脸上也是一片玄妙,这个清秀得甚至带了几分漂亮的男孩侧着头,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了七娘子。
半晌才缓缓开口。
“只是这事,也只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过你自己。”
“从名节上说……你这辈子已经是表哥的人了。”
119、私欲
七娘子一下就愣住了。
半天才禁不住失笑。
“你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又看了看门口。
珠帘静悄悄垂落,隐约还能听着外间百灵鸟的清脆鸣啭,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不过是无意间撞见,有些尴尬罢了。”她这才不以为然地道,“真要为了这个就一心一意非君不嫁的,我成什么人了。”
九哥的语气却很执拗。
“若是他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会提这事……”
他就半跪起身,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脸上写的,全是热切。
“虽说母亲心底是想把五姐许配给表哥,但五姐心思又全不在表哥身上,一心一意,只惦记着……”
“善久!”七娘子加重了语气。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忽然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深深的疲惫。
说起来,九哥这个弟弟,已经足够聪明,几乎无可挑剔。
可到底是大富大贵出身,自小受到的委屈,恐怕难及穷苦子弟的万一。
富家子弟常有的傲慢与想当然,在他身上,自然也不会没有。
“虽说这些年来,别人口中再也没有提起,但你我心里却要明白。”她语气平静,“善久,哪怕有了嫡出的名分,但谁都不会忘记,我们姐弟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花点银子就能颠倒黑白,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算别人能忘记,我们两个人心里,是不能忘的。”
九哥顿时一窒。
满脸的兴致勃勃,慢慢的就扭曲成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又长出了一口凉气,似乎是在自问,又似乎在问九哥,“一个庶女,又怎么能配得上国公府的世子爷?”
是啊,一个庶女,又怎么能配得上国公府的世子爷?
更别提多年来平国公忠心耿耿,素来极得皇上的信重,前几年立下开疆辟土的大功,更是封赏频频炙手可热……
更别提许凤佳少年有为,不到二十岁的青葱少年,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得了四品功名,与太子相交莫逆,眼见着又是将来的镇国大将军、大秦的中流砥柱……
“再说,母亲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世子是她为五姐看了多年的女婿,又怎么会容得下一丝一毫的变数。这话,你以后再也别提了。”
七娘子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极笃定。
就好像这一句话,已是为许凤佳和她之间的暧昧,盖棺定论。
九哥顿时语塞。
就又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一脸的深沉。
低头想了半日,才轻轻地问,“你就当是为了我……”
“善久。”七娘子微微蹙眉。
语意依然柔和。
却已经有了些责备在里头。
九哥一下就红了脸,低下头再也没有说话。
屋内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望着窗外的云彩,半天才又叹了一口气。
“天下有谁能心想事成。”她轻声点拨九哥,“我晓得,你心里对五姐的亲事,未必就没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是封公子已经两三年没有音信,女孩儿的青春又最经不得等,你的盘算……恐怕是未必能成的了。”
九哥就是一震。
略带了些震惊地看着七娘子,半晌才苦笑,“有时候恨不得倒过来,我做女儿,你做男儿家。七姐,你的心思,实在是太深沉了。”
五娘子的心事多年来虽然未曾言明,但几个亲近的弟妹心里,实在已经尽知,恐怕就连六娘子也能琢磨出端倪。
只是碍着女儿家的脸面,也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也难怪九哥动了心思,想着借五娘子的这点情愫,在她的婚事上做些文章。
若是杨家把五娘子嫁给封锦,两家的关系自然会更紧密,九哥也就更有了脸面。
又能成全五娘子的痴情。
看着,倒像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只是这毕竟是大秦,是古代。
婚姻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人有时候甚至根本无法发表意见。
小辈的这点心思,再怎么强烈,也登不上台面,成不了长辈们考虑的因素……五娘子可以回绝掉前来提亲的所有人家,但也不可能说出她想嫁谁。
否则就是不名誉,就是不要脸……
这就是吃人的礼教!
但在台面下,尽管自己撞见了许凤佳,只要能妥善处理掉可能的目击者,这件事也就能当作没发生……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虽说按照一个贞洁女儿该有的思想,此刻的她应该是哭哭啼啼,急着自尽明节……但她当然还不至于脑残到这个地步。
平时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过是遵循这时代的游戏规则。
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
真到了这样的时候,九哥也就不拿礼教来说事了。
只是块遮羞布罢了,需要的时候扯来当个大旗,用不着了,就当做从来没有这回事。
外间传来了丫鬟们的说笑声。
又过了一会,立夏笑着进来,为主子们换了热茶。
“恐怕今晚要下雪了!”立夏一脸的憧憬。
九哥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阴沉沉的天空。
南方暖和,冬天很少下雪,所以立夏说起雪,才这样向往。
窗外的天是灰黑色的,不知不觉间,乌云已压得很低,甚至于有压到檐边的错觉,不知不觉间,竟已有细细的冰棱冻雨飘了下来。
九哥一时看得痴了。
半晌才吩咐立夏,“你先退下去吧。”
立夏忙不言不语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挑眉看向九哥。
“你心里是这么个想头,可表哥未必这样想。”九哥有些难以启齿,“他本来就对你……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他怕是已经写信回家,要请三姨来信提亲了。”
七娘子自己不在意,是她的离经叛道。
大老爷假装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谋算。
但许凤佳却不能若无其事地把这事糊弄过去,毕竟说起来,七娘子是他的嫡亲表妹,并非花街柳巷里可以肆意轻薄的下贱女子。
“他怎么就这么食古不化!”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站起身来,罕见地失去了方寸。“你就没有劝着他些?”
心下不禁烦躁到了极点。
九哥顿时露出了一脸的苦相。
“这……这话……”他吞吞吐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九哥身为七娘子的弟弟,出了这样的事,他是断断没有劝着许凤佳不提亲的道理,不然,连弟弟都不尊重姐姐了,七娘子颜面何存?
却是越想越烦躁,越想越腻歪。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禁和九哥抱怨,“无非就是看了一眼,当时身边的人,也都不可能到处乱嚼舌头了。”她烦躁得在屋内来回走动,“他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算了?”
九哥噤若寒蝉。
待得七娘子颓然坐回了美人榻上,才细声为许凤佳分辨。
“七姐难道到了现在还不明白表哥的心意……”
又得了七娘子的一个白眼,方才悻悻然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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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大老爷又让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
来接人的,还是董妈妈。
七娘子对着董妈妈,就总有三分的不自在。
董妈妈的脸色,也绷得紧紧的,再没有往日的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百芳园里,倒招惹来了几个小丫鬟诧异的注视。
七娘子只好找了些闲话同董妈妈讲。
“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几天那场雪,说起来倒算得上是中雪了,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也是到了隆冬才会有这样的雪。”
董妈妈就笑,“是啊……七娘子也是从西北过来的。”
董妈妈的父亲就是太老爷的总管,她自然也是出身西北。
应了这一句,居然也就没有多余的话了。
七娘子先还有些讶异。
转念一想,心下也就了然。
大老爷既然处置了那两个下等仆妇一家,又用的是这样婉转的手段。
自然是不想把此事闹大了。
不过,他肯定是通过董妈妈来查问此事的……
七娘子怕董妈妈嘴不严四处乱说的时候,董妈妈又何尝不怕七娘子深恐此事外泄,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两个人走在一起,自然是格格不入。
就算勉强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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