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当天,戏班寻客栈安顿下来后,陈敬龙没有如往常一样,去帮助班里众人搭建戏台,而是独自坐在房中,愣愣出神。
正在他陷入沉思之际,房门被扣响,跟着甄分实缓缓推开门,走了进来,踱到陈敬龙身前,拉过把椅子,轻轻坐下。
二人相对而坐,默然良久。终于,甄分实沉不住气,打破了寂静。他轻声问道:“你下定决心了么?”陈敬龙微一摇头,叹道:“还没有”
甄分实寻思片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敬龙兄弟,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你已经不能再与人争强斗胜、打打杀杀的过日子了”
陈敬龙看看僵硬如木柴的右手,苦苦一笑,黯然叹道:“我明白。可是,我毕竟还没有死;我想知道,我这一条性命,是不是还有用处”
甄分实皱眉问道:“如何才能知道?”陈敬龙应道:“去见我该见之人”甄分实道:“去见过之后,你会回来么?”陈敬龙默然片刻,叹道:“我不知道,所以犹豫不决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不愿失去这种安宁平静;可是,这一去,我怕再也不能继续这样的生活”
甄分实默然片刻,问道:“如果不去,你的心里会安宁么?”陈敬龙寻思一下,缓缓摇头。
甄分实轻叹口气,正色说道:“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去吧甄家班会在这小镇演三天戏,时间足够;如果见过你该见之人后,心中能够安宁,便只管回来”
陈敬龙沉吟良久,迟疑问道:“可不可以多等我几天?”甄分实苦笑摇头,叹道:“如果你三天不回,就是再不可能回这戏班了;多等下去,也无用处”
陈敬龙想了想,长叹一声,垂下头去。甄分实站起身来,道:“我派辆马车,送你进城”陈敬龙忙道:“不必了我想自己走走”甄分实也不勉强,寻思一下,正色道:“敬龙兄弟,你我相处这许多时日,交情不浅;如果你肯回来,我万分欢迎;如果你不回来,还望善自珍重,以期日后仍有再会之时”陈敬龙应道:“你也一样,善自珍重”
甄分实点点头,道:“你稍等,我让秀儿把你的东西送过来”说罢转身走出屋去。
过了良久,秀儿方匆匆走来,进了门,将手里捧着的钢刀及众杂物放在桌上,淡淡说道:“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陈敬龙见她两眼红肿,颇觉诧异,顾不得去看那些东西,怔怔问道:“你哭过?是谁惹你哭了?”
秀儿不应,定定看着陈敬龙,过了片刻,方轻声问道:“你一定要走么?”
陈敬龙迟疑道:“我去城里办些事情,然后便会回来”
秀儿再强绷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左臂遮眼,右手直指陈敬龙,哭叫道:“你骗我你这一走,便再不会回来,我知道的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陈敬龙见她出言无忌,明表出爱恋之意,不好接口劝解,只得默默呆立,等她自己哭够。
秀儿哭了一会儿,声音渐低,终于慢慢止住;又抽咽片刻,方垂落遮眼的手臂,带着满脸泪水,缓缓走到陈敬龙身前,仰起脸来,定定看着他双眼,痴痴问道:“我喜欢你,你知道么?”不等陈敬龙回答,又自顾言道:“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但你不喜欢我,所以才总想躲着我”
陈敬龙万没料到她会如此不顾矜持,直表爱意,不由错愕莫名,呆立当场。
秀儿又愣愣看他半晌,轻叹一声,垂下头去,喃喃叹道:“我知道,你一定早有心仪之人,所以绝不会爱上我;不过,这也很公平,我也并不喜欢你”
陈敬龙听她先说喜欢,接着又说不喜欢,自相矛盾、语无伦次,不由更加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秀儿深吸口气,踏上一步,缓缓靠进陈敬龙怀里,伸臂搂住他腰背,犹如叹息般喃喃说道:“今生不能与他相伴,只好把你当他;得这片刻温暖,也算不枉此生”
陈敬龙见她亲近,十分惊慌,正想将她推开,却听见她这如泣如诉的喃喃自语,没来由的心中一软,不忍拒其于千里之外,只好任她抱着;心中对她口中那个“他”,万分好奇。
秀儿稍一停顿,又继续梦呓般喃喃低语道:“为什么,戏文里的那些血性男儿、英雄好汉,只在戏文里出现?现实中,怎么没有?……不,不,不是没有,是我不曾遇见……不,我遇见了,你就是真正的血性男儿,真正的好汉……与你相伴的这些日子,我很开心……你带着我,浴血苦战,闯出神木教;你又在乱石岗上,带着我闯出赭狮帮众的包围;我们一起打败高天彪;我们又一起逃亡到半兽族;这些日子,我很开心,很开心……”她越说声音越低,终于再听不见,仿佛已慢慢睡着。
陈敬龙思索她所说话语,霍地醒悟:原来她所爱上的,不是现实中的自己,而是通过自己口中讲述出来的,以前那个自己。她以往学习戏文,爱慕戏文中那些英雄豪杰,在与自己相识之后,竟不知不觉间把以往那些爱慕,都移到了自己口中所讲的那个“陈敬龙”身上,所以,她把她自己想象成了故事当中的女主角儿,把自己幻想成楚楚、齐若男,或者是雨梦、商容儿,在幻想中,她与“陈敬龙”相扶相依,一同走了过许多坎坷磨难。她爱上的,是那个江湖少年陈敬龙,不是眼前这个落拓残废陈敬龙。在她心中,他不是“他”。他的离去,不足以让她难过,她哭,是因为这个他走了,便再没人给她讲那些江湖故事,她再也不能与那个“他”相依相伴。
这种匪夷所思的爱恋,陈敬龙想到了,却无法理解;他怔怔站立,怔怔望着怀里的女子,怔怔分析着她的爱恋,却无论如何也分析不清,只能继续发怔。
过了许久,秀儿恍如从梦中醒来,忽地退后,离开陈敬龙怀抱,苦笑叹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你无法代替他”
陈敬龙感觉无法与之沟通,便也不再多说,只轻轻叹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一拐一拐走去桌边,将自己的金牌、药瓶、狂兽丹等杂物抓起塞进怀里,又把自己的钢刀拿起,想要负在背上,可右手僵硬,不听使唤,只凭左手,却怎么也绑不好刀鞘上的皮带。
秀儿走上前来,帮着他绑扎皮带,轻声问道:“那张弓,模样威武悍猛,像他。我想留着,做个念心,行么?”
陈敬龙这才发觉,她未将霸王弓拿来;稍一迟疑,想到自己右手残废,以后再也开不得弓,便点头应道:“你喜欢,就留下吧”
秀儿点点头,又道:“你找到他后,别忘了告诉他,有我这样一个女子天天念着他;如果有机会,让他打听甄家班在哪里落脚,去看看我”
陈敬龙愕然片刻,望着自己右手,苦笑叹道:“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
秀儿凄然一笑,痴痴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找到他,请告诉他:我不求太多,只想见他一面;只要能真真正正见他一次,跟他说几句话,让他抱一抱,就算立即便死,我也愿意”。
三百一十二节、西贝将军
时近黄昏。上千名顶盔贯甲的军士列着整齐队伍,由西门而进,行入白虎城。队列最前,是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将军。
街旁行人见了,纷纷驻足观望;有的便向那将军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那就是陈将军?”“可不就是他么他这是在军中忙了一日,要回城主府歇息了”
“嘿,居然每晚在城主府歇宿,城主大人对这陈将军未免厚爱的过分了”
“这是什么话?城主厚爱,那也是应该的你总听说过这陈将军所干的那些大事吧?如此英雄豪杰,城主大人当然要偏爱重视”
“陈将军是英雄,自不必说,但城主偏爱,可未必全因为他的能耐本领;我倒听说,这陈将军与姽婳郡主关系很有些不清不楚,或许……”
“你这话说的当真有趣明明已经很清楚了,尽人皆知,怎么叫不清不楚?美女爱英雄,自古皆然,有什么稀奇?”
“陈将军少年英雄,得郡主垂青,倒也正常;可是,我听说,陈将军原本是有未婚妻的……”
“嘘,这话不能乱说,小心让陈将军听见”
……
军兵队前,那“陈将军”耳听众百姓议论纷纷,颇有志得意满之色;昂首挺胸,左顾右盼,得意洋洋的引领军兵往城主府方向行去。
到了城主府门前,那“陈将军”回头命道:“你们回去吧;明天早上,再来这里接我”他身后队列中,一名队长模样的军官答应一声,随即指挥队伍转头,按来时道路返回。
原来,这千名军兵,浩浩荡荡的进一次城,只是为了护送“陈将军”回城主府歇宿,而明日清早,他们又要兴师动众的再来一次,接“陈将军”去军营处理军务。
待军兵走远,那“陈将军”翻身下马,自有把守府门的兵丁来将马匹接过。“陈将军”挺胸腆肚,洋洋自得的四下扫视一周后,方踱着方步踏上门前石阶;刚上了两阶,却又忽地停住脚步,转头往正对府门方向望去。
府门正对,三十余丈外,一个高瘦青年木然站立,定定望着城主府大门,若有所思。
那青年衣裳陈旧、面容枯槁,额前几缕乱发随风轻荡,微遮面孔,状极落拓;他站立身形,略向左倾,全身重量尽压在左腿上,右足足尖轻轻点地、足跟悬空,显然,他的右腿是有毛病的,吃不得力;垂在腿侧的右手,五指蜷若鸡爪,姿势古怪,显然,这手也是有毛病的,僵硬不听使唤。
这是一个残了一手一足的双料残废。这样的人,随身携带的物件,应该是拐杖,而不是兵刃,因为残到如此程度,绝难与人打斗,携带兵刃,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拄根拐杖,好歹能在走路时借一借力。
可这落拓青年,却偏偏没有拐杖,偏偏在肩头露出一截刀柄。正是那截刀柄,与他残疾的右手右腿形成强烈反差,显得十分怪异,引来了“陈将军”的关注。
“陈将军”在看那残废青年,那残废青年也在看“陈将军”。二人对视片刻,“陈将军”忍不住好奇,唤过一名把守府门的兵丁,指着那残废青年,问道:“那人是谁?站在城主府前,想干什么?”
那兵丁回道:“不知是什么人。他在那里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了,只是呆呆看着府门;有一次,往这边走了几步,似乎想要过来,可最后仍是退回去了,也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
“陈将军”不悦道:“城主府前,岂容得闲杂人等随意停留窥看?去,把他赶走”那兵丁一呆,回道:“陈将军,咱们城主府规矩,并不禁止百姓在门前停留休息,更何况,那人离府门尚远……”“陈将军”怒道:“怎么?我说话不管用么?你敢驳我命令,就不怕我回头跟郡主说一声,治你……”
话尚未完,却听府门内一个尖细声音冷笑质问道:“想让郡主撑腰,凭你也配么?”随着话声,一个身穿锦袍、胖团团的中年太监走出门来。
“陈将军”一见那太监,急忙堆起笑脸,迎上前躬身笑道:“哈,李公公,您老清闲?末将正想去给郡主请安,顺便拜望您老人家呢”
李公公撇撇嘴,冷着脸,低声说道:“‘陈将军’,你怎么做的将军,自己心里有数;还望你安分守己才好,可别太不知进退,惹人讨厌洒家奉郡主之命在此等候,就是要告诉你几句话:郡主寝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的,以后没有郡主传唤,你最好少去罗唣;至于每日的请安,趁早免了罢,郡主很不稀罕”
那“陈将军”满脸臊的通红,争辩道:“王爷恩宠,容末将住在城主府,自是不拿末将当外人;末将去给郡主请安,须不辱没了郡主身份……”
李公公微微冷笑,声音压的更低,轻轻说道:“你若当真有陈将军的本领,能应付得了那些江湖人,也就不用住在城主府了。王爷容你住在府里,不过是因为府内侍卫众多,防守严密,且没有闲杂人等来往,比军营更安全些罢了,可跟恩宠扯不上干系至于郡主……嘿,郡主垂青的,是真正的陈将军,可不是你这个西贝货;你老老实实做好你的将军,至于癞蛤蟆吃天鹅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的好,免得最后自讨没趣你以为,你做了‘陈将军’,就什么都可以跟陈将军一样了?我呸,像你这么得寸进尺、不知进退的家伙,倒也当真少见我明告诉你,就算你天天在郡主寝宫外叩头请安,叩到一百岁,也别指望着能踏进寝宫半步;你费再多心思,献再多殷勤,都是白废,懂了没有?”
“陈将军”被他骂的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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