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恩儿半岁的那天,原本拟在宫里举行的宴席,亦改成了王府,这让太皇太后十分不悦,以“若在王府举行,则哀家拒不出席”来威胁南陵璿,南陵璿亦不曾改变主意。为了不让太皇太后伤心,却做了退让,王府举行午宴,回来举行晚宴。
说是宴,其实就只几个人,这一回,却有了茗思,毕竟,茗思是皇后,是生母。
让南陵璿意外且高兴的是,云初见居然没有拒绝与他同席,他左边坐了茗思,右边云初见,举杯共饮时,他不由自主伸臂去揽云初见的腰,她只微微一缩,却很难得的,没有让他下不了台……
渗酒未足量,他,却已经醉了……
午宴过后,时间尚早,他果真有些醉了,在寝殿小憩。迷蒙间,传来小禧子呼喊皇上的声音,竟是极度的惊恐。
“何事慌张至此?”他醒来,头有些微微地痛。
小禧子是连滚带爬进来的,“皇上!小皇子他掉进毒冢……”
他脑袋里“哄”地一声,酒醒,顾不得更衣便往外奔。独孤舞走后,毒冢里已经没有了毒蛇,但是下人却将其改建,养了许多看府的狼犬……
一口气奔到毒冢,茗思在向天哀嚎,云初见则冷冷的,立在冢边。
他往下一看,狼犬头颅攒动中哪里还有人影?只有恩儿被撕成碎片的衣服和鲜血,竟连骨头都没余下一根……
茗思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腿大哭,“皇上……皇上要为恩儿做主,是她……是她把恩儿扔下去的!”
无论大人之间恩怨如何,恩儿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生命的延续,作为父亲,这个消息所带来的痛不亚于从他心头生生割下一块肉。
他凝视着她,生平第一次,脑子停止了思考,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嗡嗡作响,亦不知该问什么话。
云初见却冷静地直视他,冷静地问,“南陵璿,你相信我吗?”
他紧闭双眼,曾几何时,她亦是这般漠然地看着他,这般冷淡而挑衅地问他,南陵璿,你相信我吗?
他很想说相信,很想……
可是他开不了口,眼前全是毒冢里恩儿染血的小衣服……
茗思指着一边的素琴哭道,“你是证人!你一直都在旁边的!你凭着良心说句话啊,恩儿还那么小!他才半岁啊!刚才还在宴席上对着我笑……”
南陵璿把目光投向素琴,素琴吓得双唇哆嗦,扑通跪倒,“奴婢……奴婢亲眼看见云妃娘娘……把小皇子扔下去的……”
“皇上!皇上你听见了没有!?”茗思抓着他的龙袍下摆不断摇晃,泪如雨下。
茗思凌乱的哭声被云初见依旧冷漠的声音划断,“南陵璿,你相信我吗?”
他的思绪在跳跃,在分析,在不断摇摆,却见云初见眸子里的阴冷和仇恨如恶魔般越涌越猖狂……
她在冷笑,比任何一次都笑得绝望,“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和从前一样!你若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素琴是皇宫的人,她若说是我扔的,那便是我扔的吧!你处死我吧,我早已活腻了!”
“好了!”他终于冷静下来。尽管失子之痛搅得他心如刀割,可眼下这局面必须冷静下来,“御林军,把王府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其余人等,随朕火速回宫!还有,这件事定不能让太皇太后知晓!”若太皇太后知道了,只怕会立即气得去见父皇了……。
来时兴高采烈热热闹闹的人,离去时是如此沉重而悲伤,云初见望着他的背影,疼痛在心中一刀一刀地划着,泪水渐渐迷蒙了眼眶……
深夜,心力交瘁的南陵璿再度回到王府,就在王府,悄悄对素琴重新审问。
一番攻心战后,素琴说话漏洞百出,最后不得已招供——其实小皇子是皇后娘娘自己扔下去的,只为了陷害云妃。并且承诺素琴,只要她肯做伪证,便放她出宫回家,和父母团聚。
南陵璿定定地看着她,“素琴,你很想家吗?很想娘亲吗?”
素琴的眼泪瞬时便哗然而下,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点头。
他叹了声气,似无限疲惫,眸中竟湿湿的,“素琴,你说小皇子在底下会想家吗?会想父皇和母后吗?他还那么小啊!小手肉肉的,小脸粉嘟嘟的,素琴,你抱过他吗?是不是很可爱?”
素琴“哇”的一声大哭,泣不成声。
“素琴,朕会让你回家的……”他站起身,亦不想再去承锦阁,颓然回宫的身影如此苍凉……
“皇上……”素琴哭着叫他。
他脚步停住。
“皇上节哀……”
第十八章山河寂,何处茗香?8
自恩儿的事发生以后,南陵璿便如遭到重创,这重创是双重的,世间无人能懂……
他疯狂地把自己埋入如山的朝事之中,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似乎这样,便可以麻醉自己的痛苦,那最让他惦念的王府更是不敢再想起,包括王府里的那个人。
可越是这般想忘记,偏偏地,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上朝的时候,她在每一个大臣的瞳孔里;批奏折的时候,她在他每一个朱笔的字里行间里;努力闭上眼,她却在他的黑暗里,睡莲一般微笑,恶魔一般仇恨……
他想,这,便是报应了……
看“砰”的一声,是茗思撞开御书房的大门,把沉思中的他惊醒。小禧子慌慌张张打了个千儿,“皇上,奴才没能拦住……”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禧子退下。
“是!”小禧子求之不得,掩了门出去,总之,最近发生太多的事了,皇上的痛苦,只有他看见,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导……
渗茗思的气势咄咄逼人,更是气愤填膺,直接走到南陵璿面前亦不行礼,逼问,“请问皇上,果真要袒护那个妖女吗?”
南陵璿盯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茗思心中气苦,却无处发泄,一挥臂,桌上的笔墨纸砚叮当落地,她举起一只紫毫,咬牙流泪,“皇上,臣妾最后问你一次,你果真要袒护那个妖女,让恩儿冤死吗?”
他亦只看着她,深眸冰火交融,给了她三个字,“跪安吧!”
“南陵璿!”她已是声泪俱下,两手用力,紫毫从中折断,“南陵璿!我恨你!我发誓,从此你我便如同这笔,恩断义绝!你不要后悔!”
扔掉笔,双手握住明黄凤袍的前襟,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撕裂,一分为二,落在地面,露出里面素白的衣裙。
从那一堆代表了尊贵的明黄料子里跨出,她声嘶力竭地哭诉,“南陵璿,凤袍裂,从此我便不再是你南陵璿的皇后!枉我倾尽一切来爱你,你不待见我也就罢了,可恩儿是我唯一的希望,你竟然狠心冷血到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儿子的生死都不在乎,算我茗思瞎了眼,嫁错了人!从此你做你的南陵皇帝,我仍是我的车越郡主,我们势不两立!”
她转身离去,微风惊起雪白的裙角,泪,飘洒在夜风里……
南陵璿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喝,“来人!看住她!阻止她去王府!”
他了解茗思,以她的性格定是要去王府找她报仇,他的心里,亦充满了痛和恨,可是,却不忍心,为什么还是不忍心?
就像把一个旧伤疤揭开一样,他坠入那血淋淋地痛苦里……
只是,他怎么也不明白,她为何恨他至此,竟然要以杀害他的孩子来报复……
初儿……初儿……你还是从前的初儿吗?什么时候你变成如此模样?仅仅是因为负了你吗?
脑海里再度浮现那日夜审素琴的情形……
他知道素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真话,他便真情流露,以天下一个最普通的父亲所遭受的失子之痛去感化她,于是,在他孓然回宫的转身间,她哭着叫住了他,“皇上……”
他停住脚步。
她告诉他节哀顺变,之后,便将所有的事实和盘托出……
而素琴的招供则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当时在毒冢边,在云初见冷静的眼神里,在茗思伤心欲绝的哭泣里,他便已经有了定论。没错,茗思刁蛮任性,不讲道理,可是,却将恩儿看得异常重要,若说她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他是不信的……再者,他和茗思一起长大,虽然不爱她,却了解她,她何时假哭,何时真伤心,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一次,茗思是伤得痛彻心扉了……
而云初见……
彼时的他第一想到的便是她充满仇恨的阴冷目光,他不寒而栗了……
在他心里,云初见一直是一个聪明的女子,然善良温婉,在她嫁给他做王妃的日子里,虽然一贯隐忍,但很多时候亦表现出她的机智聪慧,只是,这一次,她真是聪明得超乎他想象了……
从她那一次突然回到皇宫逗恩儿,就是一个圈套的开始。
她利用了他急于和她修好的心理,引/诱他把恩儿带往王府,她对恩儿所有的笑容和疼爱都只是假象,然后在恩儿半岁这个最恰当的时机,这个茗思也在场的时机,演出了这么一出好戏……
她知他不轻易信人言,是以最初不惜让素琴指证是她杀害了恩儿,她更知他会再来找素琴审第二次,是以指使素琴故意露出许多破绽让他瞧出,最后才顺理成章把罪名扣在茗思头上。
这样多合情合理啊……
经过这么一折腾,若她的对手不是南陵璿,谁都会相信恩儿真是茗思自己害死的了……
可是,偏偏地,他是南陵璿……
难道她忘了,即便他让她九子,她仍然不是他的对手吗?
她仍是记不住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吗?
可是,她究竟为何如此恨他?素琴说是为了报仇。那么,他和她之间有何生死仇恨?是为南陵灭了她的国家吗?是为她的亲生父母报仇吗?还是为报他负她之仇?他真的不懂了……
只是,他仍然做不到亲手赐她死,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便痛成碎片,而他,亦再无勇气面对她了
第十八章山河寂,何处茗香?9
尽管南陵璿一再压住恩儿的事,太皇太后终究是还知道了。
是茗思在绝望中捅到了太皇太后那里。
太皇太后震惊得几欲昏阙,立时便驾临王府,将云初见带回了她所居住的凤栖宫,而自始至终,云初见的眸子里只有阴冷和沉静。
“说!恩儿果真是你杀的?”太皇太后长长的指甲,泛着鎏金的光泽,恨痛交加。
炕她微微一笑,淡然,只一个字,“是!”
一阵气血上涌,太皇太后紧捂胸口,踉跄不稳,两侧宫女赶紧上前扶住。她的长指甲便直指了云初见,“你……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我南陵家待你不薄,你……水性杨花惑乱我南陵宫闱也就罢了……竟然……竟然……”
终是一口气喘不上来,没能将这句话说完,宫女们一边张惶着传太医,一边给她捋顺胸口的气儿。
匿好不容易,喘气才平稳下来,太皇太后召回去传太医的宫女,“不准去!哀家丢不起这个人!这个蛇蝎女人!不把她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难平哀家心头的愤怒,来人,将这贱妇凌迟处死!即刻行刑!”
凤栖宫的侍卫架住她手臂的瞬间,她唇角依然是那淡淡的笑,心中默念的却是,“宝儿!娘亲来了!来陪你了!娘亲想你可想得真苦啊!你呢?想我吗?”
却听凤栖宫外,小禧子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这四个字,敲在她心头,仍是无边无际的痛,这样的痛,你也有吗?她的泪,无声落下……
“谁也不准动!”他一进门,直接飞起两脚,踢翻架住云初见的两名侍卫,将云初见拉入自己怀中。
太皇太后怒其不争,“皇上!这个女人就是个狐狸精!是美女蛇!是妖精!你如此袒护她,和商纣王有何异?”
他双臂如铁,将瘦弱的她紧紧庇护,说话更是斩钉截铁,“太皇太后,她是朕的女人!要杀要剐,也是朕说了算!”
“你……气死哀家了!气死哀家了!”太皇太后被他气得跌坐在榻,痛心疾首地指着他,“皇上,如此下去,她迟早会吞了南陵的江山!看来哀家是看错了人,疼错了你,这南陵的江山早晚是要毁在你手里的啊,皇上!到时,哀家如何去见你泉下的父皇!总之,今日不处死这个女人,哀家……哀家便死在你面前!”
南陵璿默然,许久,却道,“太皇太后,恕朕不孝,有她,则有朕,无她,便无朕了……来人,传太医,太皇太后身子不好,若有三长两短,尔等一起株连九族!”
“你……你!好……好……你有出息了,学会威胁哀家了……好你个璿儿啊!”太皇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哭声震天。
内疚而痛楚地看了一眼太皇太后,他毅然决然抱起她,离开凤栖宫,去往御书房。
御书房的寝殿,他将她放下,两人对面伫立,却是相对无言,彼此心里搅得天翻地覆的,只有痛,如刀割如针扎的痛……
良久,他觉得该说点什么,却听她在轻笑,“南陵璿,你痛吗?”
心尖如被针狠狠一锥,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他痛吗?那么,他痛……痛得无以复加,痛得不知如何自处,痛得原本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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