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卡洛斯比他更没有信心,“我们都输了。他妈的,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剥皮吃了。”
“你们要是在工地上随时想到上帝的仁慈,他们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们了。”
露易丝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大卡洛斯白天看到她时,还在为她不可湮没的美惊叹。她和大家一样,几天都没有梳洗了,蓬头垢面、身心疲惫。但这个女人哪怕就是在战俘营里,也是一朵开不败的狱中之花。
“我把所有的工钱都提前预支给他们了。”大卡洛斯嘀咕道,“法国铁路公司的大亨们也不会有我这样的慷慨。”
“上帝看得见。”露易丝说。
大卡洛斯当然知道上帝的全能,包括他无所不在的目光。他在工地上的行径肯定是不经看的。在这群同僚中,他比谁都担忧害怕,看来这次拿了一手烂牌。
官军开始合围这个义军的营地,被俘的洋人们推举来自总工程师室的弗朗索瓦和义军谈判,因为他从勘测这条铁路线时起,就不缺乏和本地土著人打交道的经验。在这群倒霉的洋人中间,虽然他很年轻,但他稳重、坚毅、有学养、富有绅士精神,中国话也相对流利一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穿山甲年(5)
弗朗索瓦向义军头领指出:如果他们想得到政府的宽恕,就应该善待被俘获的洋人;如果他们真的如自己打出的旗号那样,是一支义军,就不应该把刀枪指向妇女和孩子。
义军的头领是一个麻子,弗朗索瓦听见人们叫他刘大哥,也有人叫刘大麻子。他懒洋洋地把一只脚翘在面前一张矮桌子上,脚底直冲对面的弗朗索瓦。
“别搞错了对象,你大爷是个强盗。”
弗朗索瓦谨慎地说:“据我所知,你们中国的强盗中,还有一种很优雅的、像我们欧洲的骑士那样受人爱戴的好汉。比如,有部书中写到的一个叫水泊梁山的地方,那里的强盗都是很有绅士精神的英雄。”
这话说到刘大麻子的软处上了,但他也有自己要杀洋人的理由。他说:“跟我一起在死人堆里滚打的兄弟,好多都在这狗日的铁路线上受尽了你们的气。我们是官逼民反,而你们是和朝廷的狗官穿一条裤子的。”
“不,我们只是来修铁路的。”
“用人的尸骨来垫你们的火车路?”
“当然,我承认,有一些伤亡。我很遗憾。”
“别跟我说这些文绉绉的屁话,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现在轮到你们的脑袋,去垫你们的火车路了。”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义军不杀女人和孩子,不杀有妻子在身边的洋人,也不杀那些在工地上对劳工态度较好的洋人工地主任,品行恶劣的洋人们这个时候该为他们的罪孽还债了,大卡洛斯首当其冲。一个劳工揭发说:“这个狗日的大胡子,魔鬼也没有他坏。”
“那就先拿他开刀问斩。”刘大麻子手一挥说。
大卡洛斯被拉到人群中间,现在不是他展示手臂上的肌肉,就可以吓倒这些犹如格列佛王国的小矮人;也不是他靠踢飞路边的石子,就能震慑住一群中国佬。他被勒令跪下,在他还没有听明白时,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后腿上,大卡洛斯訇然跪下,第一次感到站在他身边的中国人比他高。
“别杀我。”他哀求道。“我兄弟还指望我照顾哩。”
“少啰嗦!你大爷连自己的老父母亲都不能尽孝了。”一个长得像屠夫样的壮汉,手持一把鬼头大刀,大约就是今天的刀斧手。他踢了大卡洛斯一脚,“你们这些狗日的洋鬼子,让我赶不成马了。”
大卡洛斯说:“朋友,我们是为你们能坐上舒适方便的火车而来,有了火车,你们何必赶马呢?要是你们真喜欢马,我会买很多的马送你们,你们甚至可以拥有一个养马场,不是用那些畜牲来驮运货物,那样太劳累你们的脚啦,而是养着它们,享受它们带给你们的快乐生活。比如骑着它们外出兜风啦,甚至去参加赛马啦。朋友,一匹好马就像一个好女人,我们可以用火车给你们运来英格兰的纯种马,还有美洲草原上的骏马。朋友,这个世界上好马多着哩,好日子多着哩……”
“去你老娘的,你唠叨起来真像个娘们儿。”刀斧手举起大刀。
“请等一等!”人群外忽然有个女声高喊。
刑场安静下来了,露易丝挤到了场地中央,向刘大麻子请求道:“你们不能杀他,他是我的未婚夫。求求您了。”
大卡洛斯那一刻不知是幸福还是惊讶,几乎晕眩过去,露易丝这句话一定会让他铭记终身。自从进入铁路工地以来,他和露易丝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她更多时间住在蒙自县城的工程总部。有几次露易丝来施工现场时,他给她送山里采摘的野花,她都礼貌地收下,然后客气地将大卡洛斯送出她的工棚。去年圣诞节,铁路公司在蒙自县城搞了个圣诞舞会,工地上的洋人雇员都回去参加了,露易丝是那个舞会上最耀眼的明星,许多高级职员、工程师、法国政府驻蒙自的领事馆官员、海关官员等,都在向她大献殷勤,像大卡洛斯这样的工地主任,连邀请她跳一支舞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只能远远地喝着葡萄酒,把心中的妒火压下去。在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中,他们只是粗鄙的一群,远非有教养的绅士。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穿山甲年(6)
刘大麻子不屑地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
“先生,因为你说过不杀有妻子的男人,这让我对您充满敬意。”露易丝勇敢地直视刘大麻子。
“可是,可是你还没有嫁给他嘛。”刘大麻子似乎看出了某些蹊跷,“我倒是好生奇怪,你这样漂亮的洋姑娘,怎么会看上这种比我还像个强盗的家伙。”
“爱上一个人,是说不清理由的。先生,我求您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呢?要是在我面前说谎,我连你一起杀掉。”
“刘大哥,这个洋女人是个心肠很好的人,救过许多人的命。”有人在人群中说。
“哦?”刘大麻子转过头来,看着他的手下,“要是有三个人站出来作证说,这个洋女人心肠好,我就不杀她的男人。”
让所有在场的洋人都感到吃惊的是,义军中竟然站出来二十多个人。这些人纯朴、善良,在工地上从没少受像大卡洛斯这样的工地主任的手棍和打骂,但只要有一丝爱和温暖给予他们,他们便可以为一个恶棍担保。
“滚吧,你可找了个好媳妇。”刘大麻子鄙夷地对大卡洛斯说。“下一个。”他说。
第二个家伙正是莫里斯。他的斑斑劣迹罄竹难书,不要说还活着的人不放过他,就是死去的那些冤魂,这个时候也赶来索他的命。有一次在山道上,他一脚就将两个病倒的劳工踢下了悬崖。瘟疫流行时,许多工棚里尸籍横枕,但也会有还剩下最后几口气的人,在地狱的边缘挣扎,等待人们的救援。而像莫里斯这样心狠手辣的工地主任,一把火便将弥漫着死亡之气和剩余劳工呻吟的工棚一起焚烧了。现在这些阴魂围绕在莫里斯的周围,声泪俱下,屈死的怒火早已烧过了阴阳两界,莫里斯甚至还看到几个来自安第斯山脉的印第安人的阴魂。
刘大麻子还没有听完这些血泪控诉就已经不耐烦了,“那你们还等什么?”他吼道。
那个抱怨说自己赶不成马的刀斧手,一刀就将莫里斯的头砍下来了。
人群欢声雷动,在一边瑟瑟发抖的洋人们,这时才弄清楚前几天天上根本没有打过雷。这些造反的中国人的呐喊,足以地动山摇。
露易丝小姐在莫里斯被拉到场地中央时,绝望地在自己的同胞中寻找可以救他的人,但她发现剩下的两个欧洲女人都是有家世的,她自己也再无理由搭救任何一个人。她悄声问身边的人,“我们能为那可怜的家伙做点什么吗?”但侥幸躲过中国人报复的洋人们有的无动于衷,有的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连弗朗索瓦先生也不敢在义军的群情激奋之下,再多说一句话。继莫里斯之后,被拉到场地中央砍头的还有三个洋人和一个安南人,虽然那个安南人也是一个东方人,但据说他是洋人的奴才,为虎作伥干下了很多坏事,造反的中国人最瞧不起那些给洋人当奴才的人。
露易丝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这些中国人如此仇视他们?或者说,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竟会让暴动的中国人如此反感?
四个洋人和一个安南人身首异处的第二天,官军打过来了。义军几乎没有组织有效的抵抗,就被官军的大炮轰散了。被拘禁的洋人悉数获救,官军在山林里四处追杀作鸟兽散的义军,因为他们受到上峰严厉的申斥,也因为洋人在中国被杀,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要么赔款,要么割地。否则,谁都可以向这个衰弱的帝国宣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 穿山甲年(7)
很快,刘大麻子和他的手下都被抓获了。那时受到惊吓的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都集中在蒙自县城里,等待局势平定后再开工。清政府的官员们为了向法国政府和铁路公司证明自己的办事能力,特意邀请他们来见证大清威严血腥的律法。在死亡的边缘上走了一遭的大卡洛斯那一阵天天衣着光鲜,真把自己当露易丝小姐未来的如意郎君,他去露易丝小姐的宿舍,手里还拿着一枝玫瑰。他问露易丝小姐是否乐意和他一起去看官军砍下强盗头颅的好戏。没想到露易丝小姐冷冷地说:
“卡洛斯先生,您应该感到庆幸,那天您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的人。”
大卡洛斯忽然感到从没有过的羞愧和失望,不过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家伙。他恭敬地一鞠躬,“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没有这样的兴趣。不过,我的生命是您给的,我终生不忘。”
从露易丝小姐那里出来后,大卡洛斯感到自己的头被再砍了一次。这个女子把他从地狱的边缘拯救出来,然后又将他放逐到爱情的荒漠,这可能比被打入地狱更令人沮丧。不过,他仍然指望露易丝小姐在他命悬一线时说过的那句话,能让他在无垠的黑暗中找到爱的方向。从那天起他警告任何敢拿他和露易丝开玩笑的同僚,他也不允许自己的耳朵听到任何对露易丝小姐稍带不敬的话语,你骂他的老娘没有关系,拿圣母玛丽亚来调侃,他也可以唱和,但你绝不能在大卡洛斯面前有丝毫亵渎露易丝小姐的言行。为此大卡洛斯已经和三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打架动刀子,还蹲过法国领事馆在蒙自设的洋人监狱。那时西方人在这片土地上犯了事,有自己的一套司法程序,他们不会让中国的法官们来管他们自己的事情。大卡洛斯昔日的那些牌友酒徒们都说:“这个家伙那天被砍了头倒好了,害得自己成为这个时代的罗密欧啦。”
砍下造反的刘大麻子的头,意味着再没有人敢阻挠修这条铁路。地方政府的官员认为,这既是砍给洋人老爷们看的,也是对那些长了反骨的人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因此这个砍头的场面搞得比法国铁路公司的开工典礼隆重,比刘大麻子砍洋人的头更血腥。
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们都收到了邀请,还给他们每人派来一顶轿子,由清兵抬着来看砍头,前面还有手持刀枪、旗帜的仪仗队开路。大卡洛斯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前几天自己差点成为刀下鬼,今天却成了看别人人头落地的重要人物。
可是对于失恋中的大卡洛斯来说,这有何意义呢?
那天要被砍掉的人头一共有十七颗,犯人中最大的约有六十多岁,最小的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他们被押进法场时,以刘大麻子为首的几个人唱着高亢嘹亮的歌谣,不断向围观的人群打招呼,一派豪迈之气;当然也有吓瘫了路都走不了的,还有两个人则烂醉如泥,几乎是被拖进来的。铁路公司的洋人职员们奇怪地问:“他们过去是歌剧演员吗?为什么还那么高兴,喝那么多的酒?”
朝廷的官员回答道:“酒让他们相信,自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也来观看砍头的弗朗索瓦揶揄道:“那你们不是又有麻烦了?”
“不麻烦。”朝廷命官冷笑道,“砍的头越多,官品封得就越快。”
法场上已经竖好了十七根木桩,木桩前面的地上插着一块小木牌,上面是死刑犯的名字,他们被逐一绑在木桩上,等监斩官验明正身,每个死刑犯后面站一个刀斧手,扛着锈迹斑斑、暗淡晦色的大刀。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穿山甲年(8)
“上帝啊,他们的刀还没有那些强盗的快。”大卡洛斯对弗朗索瓦说。
“嗯,我真担心他们一刀解决不了问题。可怜的人们。”弗朗索瓦说。
一个奇怪的现象令弗朗索瓦感到好奇,一些穿长袍的人往来穿梭于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