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上,康熙日日难食,夜夜难寐,不管众人怎么劝,一直涕泣不已。我伺候在旁,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子,痛心的想,出一次塞,失去一个儿子,废掉一个儿子,这样的打击,换谁谁都难以接受。哎,一生劳苦功高,兢兢业业,到头来却在皇子们勾心斗角的争储大战中度过晚年,遗憾离世,可悲!可叹!可怜!可哀!
第五十六章—名花解语
康熙四十七年秋北京紫禁城
九月十六,康熙回京,命人在上驷院旁设毡帷,给二阿哥居住,让大阿哥与四阿哥共同看守。十三阿哥因“护驾不周”“居心叵测”等罪名,被关进宗人府。当天,康熙又召集宗室郡王、文武百官等于午门内,宣谕拘执二阿哥。随后,康熙亲撰祭文,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废斥皇太子,将二阿哥幽禁在咸安宫。
一连十来日,除了晚上得闲,一直被李全安排在御前侍奉。虽然很累,但也强打精神,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在这个当口出错。康熙的话比起以前少了很多,身子虽然不好,但仍坚持带病看奏折到深夜。阿哥们除了上朝议政,请安问候,平时甚少进宫。料想各皇子集团的谋士都在仔细揣测圣意,唯恐一个不小心,招来横祸。这样一来,整个紫禁城安静许多。只是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不知藏有多少暗涌。太子被废,储位空虚,哪个皇子不想上位?
今日不当值,我去长春宫探望完密贵人,又去看尤贵人。出承乾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一人慢步回旖旎园,想着目前混乱的局面,心里沉甸甸的。
密贵人痛失爱子,悲恸欲绝,卧床不起。尤贵人因为心系愤恨失望夹杂的皇上,抑郁成疾,肚里还有八月身孕,健康状况着实让人担忧。婉仪得知太子被废被幽禁,整日以泪洗面,哭晕两次后,五个月的孩子没有保住。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大惊失色。五个月?怎么和她姐姐一样?本想去看看她,但一来一直伺候康熙没时间,二来太子的几位福晋都被软禁,根本没机会见到。
紫禁狂风大作,人人自危;江宁黑云压顶,孤家心俱。昨日收到阿玛的家书,信的结尾处,一句“树倒猢狲散”道出无奈焦急的心境。几十年来,阿玛一直依附康熙和太子。太子被废,康熙若要另立新君,阿玛担心曹家命运堪舆。曹家为迎驾,耗费不少财力,加上府邸开销很大,已造成巨额亏空。平日里,太子等人伸手向织造府要钱,阿玛总是尽力满足。要是以后的天子不是二阿哥,曹家……想到这里,额角冒冷汗。四爷是个务实干练、手段泼辣、痛恶贪官亏空的人,以后他当了皇帝,曹家恐怕得遭殃。
回到旖旎园,雪珍正在门口等我。进屋后,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双颊,嗔道:“门又没锁,自己不会进来吗?呆在外面多冷。”雪珍莞尔一笑,接过我递过的小暖壶,调皮的说:“没事没事,才等一刻钟。”
我和她并肩坐在软榻上,柔声说:“最近这么累,当完值就该好好歇歇。看你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事?”雪珍低声说:“今儿下朝后,皇上回宫时满脸怒容。”我心一惊,忙问:“知道为什么吗?”雪珍凑近我耳朵,“具体的不清楚,但隐约听见皇上和四爷的谈话,似乎和八爷有关。”
四爷?八爷?我起身关好门,坐回软榻,拽着雪珍的手,“究竟怎么回事?”雪珍小声说:“皇上骂八爷奉命查处凌普贪赃案时,到处拉拢,妄博虚名,把恩泽和功劳归于自己。还怒斥八爷未将张明德等人蓄谋刺杀二阿哥的事上报,居心不良,实属可恨。”
我松开雪珍的手,倒吸口气。康熙在宣布废除太子的第四天,令留京的八爷署内务府总管事。在这种朝野震动的不明情况下,康熙此举表明他很信任八爷,八爷应该借机好好展现自己的能力才对,哪知事实并不是这样。三天前,大阿哥说有个叫张明德的相士预言八爷将来必成大业,并以此保荐八爷为太子,康熙听闻已经非常恼怒,现在又整出这档子事。可八爷怎么看也不像是沉不住气的主啊,但康熙既然这样说,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如果是实情,接下来倒霉的恐怕就是他。天!这可如何是好?康熙究竟会怎么处置八爷?八爷要是有事,语薇怕是捱不住。
纠结一会,安慰自己别管那么多,怀着忐忑的心喝杯热水,想着四爷也在,柔声问:“四爷都说什么了?”雪珍眨巴几下眼,笑道:“就等姐姐问呢,要不是想告诉姐姐四爷的事,我也不会等这么久。”我瞪眼嗔道:“别废话!”
雪珍伸了伸舌头,手托腮,指尖摸着鼻尖上的雀斑,笑说:“四爷说八爷应该不会这样做,可能是八爷手下人没有处理好。四爷还劝皇上不要过于操劳,要注意龙体。”我松口气,四爷如此说,既显敦厚之质、孝敬之心,又卖给八爷一个人情,是明智之举。八爷的那些做法,不是逼康熙怀疑他觊觎太子之位么?
雪珍捶几下肩,接着说:“四爷还为二阿哥传了几句话,虽然不知道传了什么,但我进屋换水时,皇上铁青的脸上有了几分悦色。四爷走后,皇上传旨,让人把二阿哥的锁链拿掉。”
我暗自佩服,太子被废,诸皇子为争夺储位,尔虞我诈,多对二阿哥落井下石。四爷为二阿哥传的话肯定是合圣意,不然康熙为何只悦不威?四爷虽然有时有点喜怒不定,但沉稳老练,孝父爱兄,加上如此深厚的隐忍功底,哪是这些只说大话不做实事的皇子能比的?
两人随意聊了会,雪珍起身向我告别。我反复叮嘱她不能将御前听到的话乱说,她连连点头,叫我好好休息。我目送她离开,回到院子,坐在石凳上静默。一阵风吹来,凉意袭人,我打个寒战,起身朝屋内走。走到门边,正要迈步跨进,眼角余光内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连忙侧头,四爷一动不动的站在老树底下。
巡塞回京后,除了在乾清宫打过几次照面,两人还没机会说句话。从五月到现在,一百三十七个日夜,时刻在思念,分秒在牵挂,但当他真真切切的站在面前时,却觉得有点不真实。
我怔在当地,回想出塞前的约定,再对照目前的局势,有种物是人非的落寞感。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迅速走进屋,关上门,搂着我肩膀,直接揉进怀里。我头抵着他下巴,双手紧紧环抱他腰,失声痛哭。他轻拍我后背,柔声说:“不要哭,不要哭,有我在你身边,天大的事都不用怕。”
他的语气虽然很淡,但带着一丝颤音。我知道,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即使是沉稳的他,也会有几分不安。十三爷又被康熙关禁闭,不知何时才能得到康熙的谅解。他和十三爷感情深厚,自是十分担心。
“别想那么多,只要我们心贴心,手携手,什么难关都能过。”说完,和我并肩坐在软榻上,掏出手绢为我抹泪。我不自信的点点头,借着朦胧的光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这张永生不能忘记的面孔,深深烙在心上的面孔,以后的每个日夜,有机会随时见到吗?如果去年南巡前不顾一切选择和他在一起,也许已经抓到幸福。人生的某些东西就是这么可笑,你不需要它时,它偏偏恋着你;等你期盼它在你身边时,它却离你十万八千里远。
他把手绢放在矮桌上,撩起我左衣袖,眨眼一看,笑道:“嗯,真好,你已经答应此生非我不嫁,可不许反悔。”我心口猛悸,忙抽回手,卯足劲取下镯子,递给他,淡淡的说:“现在还给你,是不是代表可以不嫁?”他脸一沉,拿起镯子,边给我戴边嗔道:“我胤禛送出去的定亲礼,岂有退还的道理?不许再取,不然,我定不饶你。”
我捏紧拳头,用力把手往回抽。他眉脚上扬,双眼狠狠瞪我。我一怔,没有勇气再动,任凭他把镯子戴上。
他拉着我的手,笑看我一会,拥我入怀,低声说:“现在不答应不要紧,我还年轻,有时间等。再说,现在还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待这场风波平息,皇阿玛心情好些,我们一起去向皇阿玛表明心迹,求皇阿玛给我们指婚。你不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还是那句话,你不喜欢十四弟,他强迫你跟他,不会幸福的。如果十四弟真的爱你,应该主动选择放手,而不是抓着不放。”
我靠在他肩头,边流泪边默想,已经迟了,十四爷就是愿意放手,我们也不能在一起。可恶的高低门户!可恶的血统纯正!可恶的封建制度!一切的一切,都是阻碍我们寻找幸福的绊脚石。算了,不去想了,计较那么多又有何用?现在最重要的是祈求这一家子人尽量和睦相处,不要闹出不可收拾的事。
拥了半晌,他放开我,低声嗔道:“瞧瞧,怎么又哭得梨花带雨了?我家宝贝闭月羞花,可不能有一双胡桃眼。记住了,以后进我府,不许动不动就哭。你一哭,我的心跟着疼呢。你要是想惩罚我,可以换别的。”话毕,拿起手绢再次为我抹泪。我微笑点头,看着他细心的样子,再多的抗拒理由也暂时抛开。
他为我擦完泪,握着我的手,柔声说:“皇阿玛最近心情不好,你御前侍奉时要多长个心眼,不能被无辜迁怒。”我说一句“知道了”,低声问:“十三爷什么时候能出宗人府?”他放开我的手,轻叹口气,“我也猜不透皇阿玛的心思,眼前这种复杂的局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心中有些酸,低头沉默不语。他托起我下巴,静看一会,安慰道:“你不要过于操心这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顾皇阿玛和自己。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哭。”
他的表情虽然很温柔,但隐含淡淡的命令。我思索一会,重重点头。他快速起身,轻捏几下我脸颊,柔声说:“时辰不早,我该去太医院和三哥、五弟检视皇阿玛的药方,然后伺候皇阿玛喝药。你好好歇息,不许胡思乱想。”我笑着答应,送他到院门,想着雪珍说的事,低声问:“你为二阿哥传什么话了?”他顿步,不悦道:“是雪珍告诉你的?”
我微微颔首,他低喝道:“那个丫头胆真大,御前的话岂可随意乱说?你得给她强调,不要做这种随时可能丢命的事。”我连连点头,“她只给我说过两次,一次是赐婚的事,一次就是这事。你放心,我已经反复叮嘱过她,她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
他满意的“嗯”一声,俯身在我耳边低语:“二哥说自己很多事都做得不对,皇阿玛责骂他是应该的,但他绝无弑逆的心,让我们把这话代奏给皇阿玛。大哥严词拒绝,不让代奏,我当然不会让他得逞。”
我低声问:“为何?”他给我个爆栗,浅浅一笑:“小傻妞,目前这种局面,谁最有利?”我思索一会说:“当然是大阿哥和八阿哥。”他淡淡的说:“这就对了,我这样做,一来是因为二哥要能继续当太子,对我没什么损害,我们还是原有的君臣关系,比起关系一般的大哥和八弟当太子,当然有利得多。二来是因为把这些话说给皇阿玛听,对受牵连的十三弟有好处。”
我顿时领悟,胸口有点闷。在权海里生存,每走一步都得精打细算,不然就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样的生活,真的好累。
他轻拍我肩膀,“别想了,这不是你们女子操心的事。”我勉强笑着点头,他靠在门边,细细打量我,说了句“几月不见,我家宝贝越来越美了”,开门离开。我探出头,看着疾走在两墙间的他,泪水随风洒落。
待他身影消失,关门站在当地,想起他的话,忙擦干泪,仰望天空,微微笑说:“新情都向杯中尽,旧虑皆从枕上销。喝一大杯水,晚上好好睡一晚,明天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林梓悠,相信他,相信奇迹,你们一定会幸福,一定会幸福的!”
说出这些话,心情舒畅很多,笑看一眼墙角的玉兰枝,哼着歌往屋里走。走了几步,门“吱呀”一声打开,我诧异回头,四爷嘴角挂笑,迅速闪进,手里还拿着三朵秋海棠。我惊愕不已,怔在当地。
他迅速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把花递给我,柔声说:“记得五年前海棠春的解语亭不?那晚,我听十三弟吹笛,回头看你时,冥冥中觉得你和十三弟都是我的解语花。刚才经过海棠林,想着这事,就采了三朵。‘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觉得这十个字用在我家宝贝身上才是最合适的。来,拿回去放在枕边,定能睡个好觉。”
他眼角洋笑,双眸含柔,满脸都是温情和蜜意。我全身僵直,半张着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和他手里的花。
老天爷,究竟是哪个挨千刀的说雍正是个冷面王?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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