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南山积雪亭在行宫的北山上,于上个月刚刚完工。从亭子里远眺,无论春夏秋冬都可看见南边僧帽山上的白雪。
此时的北山,彩灯高挂迎风展,篝火烧红半边天,明亮的月辉洒向天地,整座行宫宛如白昼。康熙一行人正在南山积雪亭里观雪赏月,吹弹歌舞,吃喝谈笑。虽然没有亲眼见,但猜想应是一片觥筹交错的喜庆景象。
日落后,雪珍等几位姐妹要伴驾,我一个人呆在雅阁难受,为了避开四爷,又不愿意去南山积雪亭,十四爷便叫小玉福找了几个太监,用轿子把我送至北枕双峰亭。
今日是晨曦忌日,按照惯例,应先吹奏《婉婉语》。遥望银河,想了会打定主意,美景当前,不能辜负,晚些再吹也不迟。
正细察天边的云海,南山积雪亭传来低低的琴音。凝神静听,发现是《阳关三叠》。这是唐瑄教我的第二首曲,他说每当吹奏此曲时,便会想起远隔千山万水的故友。
琴音韵扬悠远,惜别之意从指间流淌,不舍、眷恋、关怀、珍重之情丝丝扣心。蓦地,琴声越来越缓沉,无可奈何的真挚情在低低的曲音中尽数释放。
曲毕,掌声喝彩声不断回荡。我一瘸一拐走出凉亭,站在苍松边,遥望对面的山峰,吹奏《断清秋》。
“一个是瀛洲可娜,一个是傲幽谷雅
若没两世缘,重生偏又遇见他;
若有两世缘,为何相守幻似画?
啊……
一个独自嗔呀,一个了无牵挂。
一个是凋落花,一个是冰冷月。
红尘中能有多少缘分儿,
怎经得前世今生的
擦肩而过?
啊……”
这是昨晚有感而发,仿照《枉凝眉》的词写的。今日一早,十三爷已按我的哼唱谱曲。练了一天,此时吹吹,正好抒发抑郁之情。
箫声本就低沉,加上此曲哀婉动人,各种音符交炽一起,声声潸然泪下。我满含深情,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颤抖,仿佛用尽全力吹奏才能释怀。冷气袭人,心生悲戚,眼泪扑簌往下掉。复奏到“怎经得前世今生的擦肩而过”时,喉头打结,双唇麻木,苦涩直插心间。泪水满溢之际,不得不放弃最后一弄,坐在苍松边的石头上,遥望群山发呆。
秋风习来,腮边似落未落的泪缓缓滴下,手背一阵冰凉。我掏出粉莲手绢胡乱擦了下,紧紧拽在手里不放。
不知过多久,对面亭子里传来马头琴声。曲调愉悦,节奏欢快,是一首传统的满族曲。刚奏一会,玉盈公主嘹亮高亢的歌声响起。我凝神静听,露出一丝笑,心情好很多。
曲刚落音,十五爷的身影出现在旁,他笑道:“我来陪陪你。”我看着他,挤出一丝笑,柔声问:“为何不多凑会热闹?”
自去年为他庆生后,我们之间熟识不少,加上有点亲戚关系,无外人时就没那么多规矩。
他摇头说:“又不想结交蒙古大臣,礼数到了就足够。二哥今晚上蹿下跳,忙得倒是不亦乐乎。”我微笑点头,笼络蒙古王公是巩固自身实力的重要手段,太子自然要卖力。
他沉默了会说:“方才你的箫声很凄楚,比去年那首《婉婉语》更感人。我仔细观察了下,好多人都在侧耳细听。”我心头一震,鼻头有些酸,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忙俯身佯装察看脚上的伤势,用手绢吸干眼泪。
十五爷望着南山积雪亭说:“宴席已经结束,我送你回雅阁。”我笑道:“没轿子,十五爷想背我吗?”十五爷脸有点红,讪讪的说:“我是堂堂男子汉,又不是背不动你,我就怕你介意。”我起身伸出双臂,坏坏的说:“那敢情好,明日我就向行宫的人宣布,皇上宠爱的十五爷被我当马骑了。”十五爷嘿嘿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凝神一看,发现他左边有一颗虎牙,俏皮又可爱。
十五爷笑了一会,走到我跟前柔声说:“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你高兴就行。”
月光下,十五爷双眸晶亮,脸上似乎还有一丝温情,但转瞬又不见。我想是看错,忙道:“我还要吹《婉婉语》,十五爷先回吧,一会小玉福会上山接我的。”十五爷扶我坐好,盯着手里的短箫,喃喃说:“看来有人……”
声音很低,我没听清,“啊”了一声说:“十五爷是问这箫是谁送的吗?这是十三爷去年中秋送的,他说我的玉屏箫长了不易携带。”十五爷嘴角一抿,轻轻点头。我带着微笑,吹奏《婉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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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要回京,收拾好细软,望一眼静谧的院落,竟有一丝不舍。不舍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是那日四爷对我说的话吗?可是有些话很伤人,是他的真言还是气言?'网罗电子书:。WRbook。'
看了会夜色,提醒自己:忘记吧,斩情丝!斩情丝!斩情丝……
默念十来遍,哀伤不减反增。我深吸口气,抽刀断水水更流,难怪古人会发出“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感叹。
雪珍走到我身后,关切的问:“璇姐姐最近一月愈发的不爱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话毕,采蓝淡淡的说:“雪珍,我们回去,让璇姐姐歇息,今日当一天值,想必是累了。”
两人的脚步声刚消失,十三爷出现在门边。
“我想问问,你和四哥究竟怎么了?”
这句话火药加枪弹,威力十足。我为他倒水,调侃道:“是不是因为静姝没来热河,你想她了?她有孕在身,一路过来车马劳顿,你……”十三爷怒目而视,俊朗的脸上写满“闭嘴”两个大字,我立马噎回未说完的话。
我把水递给他,望着地面不语。他柔声说:“去年如胶似漆,现在形同陌路,你给个解释吧。”我不想去揭这块不知道如何愈合的伤疤,淡淡的说:“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十三爷何须多问?”十三爷叹道:“我老十三眼没花,看得出来四哥和你心心相惜,只是不知为何闹成这样?”
要你接受二十一世纪一夫一妻制的想法,怕是比登天还难。退一步讲,就算不介意你们个个三妻四妾,还有一个喜欢棒打鸳鸯的康熙在。他要不把我指给四爷,就算是三尺白绫威胁也不顶用。想到这里,看着脚背,询问道:“十三爷,那日太子是不是故意烫伤我脚?”
他叹了声气,起身关门,低声道:“还以为你没看出来,想来脑子也还好使,亏四哥天天担心你在宫里被人算计和利用。”我咳嗽两声,淡淡的说:“回答问题吧。”十三爷道:“你知道若荣的阿玛是谁吗?”我轻轻点头。十三爷又问:“他的姐姐是谁你知道吧?”我再次点头。
十三爷喝了口水说:“他的阿玛是轻车都尉舒尔德库,他的姐姐是太子的侧福晋,也就是说他是太子的小舅子。雅馨格格那么喜欢若荣,若荣要是娶了雅馨,太子就成了她姐夫。雅馨是她阿玛最疼爱的女儿,有了这层姻亲,喀喇沁部多多少少都会听太子差遣。”
原来如此,想必去年太子提议让若荣和雅馨比剑也是故意安排的。我忙道:“太子知道我和雅馨格格比试,怕万一我赢了,雅馨自动退出,这层姻亲鸡飞蛋打,索性给我来点意外。”十三爷点头说:“二哥的戏演得真好,那架势真像是不经意的。要不是四哥提醒我,我都差点被他糊弄过去。”我捂嘴嬉笑说:“十三爷豪气冲天,直爽侠义,哪能跟这些擅长玩权弄术的家伙比?”十三爷脸一沉,不高兴的说:“你是暗指四哥是这样的人?”
本想夸十三爷,没想到说漏嘴,连四爷一起贬,忙赔笑:“不是这个意思,四爷是聪明绝顶。”话毕,心道,脑门没头发,自然是聪明绝顶。十三爷没多想,呵呵两声,放下水杯问:“你现在可以回答为何和四哥闹成这样了吧?”
烛火摇曳,十三爷真诚的脸时暗时明。他和我是交心的挚友,跟他说说心里话也无妨。
我张了张嘴,轻声问道:“你那么宠静姝,要是以后皇上再为你安排福晋,你会接受吗?”十三爷有些吃惊,思索了会点头道:“我会接受,但是……”
我打断他的话,低声说:“早就知道你们王族皇孙是博爱的。”十三爷目不转睛的看我半晌,叹道:“皇阿玛的话是圣旨,作为臣子的我怎可不听?进宫这么久,你应该明白这个理。不过娶归娶,在心里,我只爱静姝一人。”
是的,即使不博爱,为了繁衍后代,也得和不同的女人同床共枕。既然明白这个理,为何还为自己找借口?难道是因为揣摸不透康熙的心思?难道是因为阿玛说的那些话?难道是因为还没接受古人的思维方式?难道……哎,两人已经闹僵,分析得再透也没用。
我踱步到窗边,淡淡的说:“残月朦朦,残情凄凄;人残,爱残,世间万物都是不完美的。”十三爷叹气说:“既然如此,你何必执着‘唯一’二字?”
何必?我自己都不知道何必,这本来就是个残缺的时代。尤其是皇家,父子情、兄弟情、君臣情,都不会达到完美与和谐的平衡。
两人看了会凄冷的月色,我问:“中秋节那晚,有听到我的箫声吗?”他点头,“听到了。”我勉强笑问:“你认为那箫声是在表达什么?”他想了会道:“这是根据你哼唱谱的曲,词你又不愿意给我看,所以不能准确说出在表达什么。不过,我猜是讲述你和四哥间的事。”
我沉默不语,十三爷低声道:“两个月前,玉盈嫁给翁牛特部杜凌郡王仓津,你以为是她自愿的吗?她心中有很多不舍和牵挂,虽然贵为金枝玉叶,哪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颗和亲的棋子。”我心下生哀,静静看着十三爷。
十三爷拳头紧握,敲了两下窗台,道:“玉彤也摆脱不了这个命,再过一两年,她也会踏入这片孤寂的草原。”我深叹口气,幽幽的问:“中秋那晚,玉盈公主唱歌时,马头琴是郡王拉的吗?”十三爷点头道:“这是皇阿玛特意安排的,皇阿玛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以后他们过得幸不幸福,全靠他们自己。”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低低的呼吸声。十三爷看了会夜景,缓缓问:“为什么不愿遵守三年之约?你究竟在怕什么?是怕以后四哥对你不好吗?是怕进府后受欺负吗?是怕……”
我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挑拣黑白混杂的棋子,打断十三爷的话,“不是,不是,我只是怕,只是怕……”
怕见到你们父子、兄弟间相残的悲剧,怕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暗誓,怕看血流成河、尸骨无存的场面,怕不得善终、不得好死出现。可怕归怕,不管身在何处,必须睁眼接受这个事实。天,为何一定要这样?
十三爷见我神色凄楚,顿时慌神,柔声说:“你不要难过,有些话不愿意讲我不问便是。瞧你这个样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给你们一点时间,都好好想想。四哥的脾气有时候很暴躁,所以那天不管四哥对你说了什么,都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他是在乎你的,真的在乎你。”
本来还不想流泪,但听他安慰几句,心中的结越打越紧,难受得索性趴在他肩头痛哭。
第三十六章—相见何欢
康熙四十五年冬北京
秋去冬来,时间迈进康熙四十五年初冬。今日艳阳高照,康熙兴致颇高,带着诸阿哥去御花园赏菊品茶。阿哥们观花闻香,说说笑笑,举杯祝福,偶尔和康熙来个诗词接龙。气氛和谐融洽,看着倒真是一幅“父慈子孝”的美好画面。
我把康熙擦手的帕子交给环秀,候在旁侧遥望天边的云。看了半晌,收回有点僵直的脖子。康熙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我询问雪珍,雪珍笑着说:“皇上方才收到六百里加急,去前面的亭子看公文了。”
我“哦”一声,朝诸阿哥看去。各党派人士各自聚首,交头接耳,洽谈甚欢。我瞟向站在太子旁边的四爷,不料他也在看我。迎上他不冷不热的目光,慌忙侧身,佯装去观赏开得正艳的笑靥金。
瞅了一会,十四爷出现在视线里,让我惊奇的是,他居然抱着一只雪白的京巴。
他笑着走过来,高兴的说:“喜欢吗?”我点头说:“十四爷不是怕狗吗?”十四爷俊脸通红,嘴角一撇,不悦的说:“我啥时怕它了?”我见他有些窘迫,忙赔笑道:“奴婢错了,十四爷的确是不怕狗的。”
声音虽然不大,但被站在附近的十爷听去。他高声说:“为了博佳人一笑,十四弟倒是什么招都想得出来。”
我瞪十爷背影一眼,低下头,暗自咒骂他多嘴。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