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一会,我缓缓抬起放在侧身的双手,交叉环在他腰间,紧紧抱着他。他抚摸我头发,叹气说:“我真的很怕,太医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深吸一口气,忍住泪,勉强笑道:“你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可千万不要吓自己。”
这些纯属安慰之词,天下最好的医生尽在皇宫,他们要是没办法,希望怕是渺小。
他“嗯”一声,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搂着我。我轻轻拍打他后背,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比较好。那可是他的嫡子呀,人生的第一个儿子!在外人眼里,他是一个坚强沉稳的冷面王,但他也有黯然神伤的时候。当他眼睁睁看着亲身骨肉饱受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时,心中那股无名的刺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抱了半晌,他放开我,低声说:“吃药的时辰到了,我该回去,没有我盯着,他肯定耍脾气不喝。”我微微点头,拿起手绢为他擦额头的汗,他抓住我手,亲了一下手心的指痕,慢慢放下,走出屋门。我站在院门目送他和十三爷离开,想起弘晖嘴角那颗小痣,无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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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弘晖离开这个美丽的花花世界百日之祭,熬夜呆到子时,坐在书案边,提笔写道: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上帝保佑你的灵魂进入天堂,阿们!
巡塞前一天,正在清溪书屋侧厅服侍康熙吃早膳,李全匆匆进门,打千请安后说:“皇上,方才四爷府传话来,说……说……”
一听“四爷府”三个字,我心“咯噔”一下,双手紧紧拽住袖角,双脚不自觉发抖,几乎有些站不稳。
昨日晚膳后,十三爷来看我,说弘晖已经昏迷不醒的,太医回天乏术,让四爷和四福晋陪弘晖最后一程。夫妻俩听罢当场呆立,四嫡福晋悲恸欲绝,哭晕过去。
李全支支吾吾说完,康熙放下手里的金筷,罢了罢手道:“朕知道了,你下去。”李全跪安迅速离开。我想着四爷伤心伤神的样子,心似刀绞。
康熙深叹口气,起身对我说:“明儿要巡塞,今日公务繁忙,朕写一篇祭文,你代朕去慰问下老四和四儿媳妇。”我欠身领旨,随康熙向澹宁居后殿走去。
我站在四爷府门前,仰头盯着随风飘动的白灯笼,驻足不前。小玉福轻声说:“曹姑娘,已经通传,快进去吧。”
小玉福是年初到万岁爷身边当差的太监,十五岁,白白净净,个子瘦小,机灵懂事,没相处多久,我们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刚跨一步,四爷、十三爷,还有几个贵妇匆匆走来。我和小玉福上前打千请安,四爷伸出双手阻止,淡淡的说:“你今日是代表皇阿玛,不能行此大礼。”我微微点头,随他们走进府内。
拜祭完弘晖,我和四爷,四嫡福晋乌喇那拉氏芷卉,以及十三爷在府内闲逛。府邸环境秀致,古朴典雅。虽不似紫禁城雄浑壮观,也不似畅春园庭院深深,但也不失皇家风范。
在荷花池边的凉亭坐下,还未说话,四爷的贴身太监苏培盛赶过来,请完安说:“禀四爷,太子爷到了。”几位主子起身往大厅赶,临走前,四爷吩咐我在亭子里等他们即可。
虽无炎日,但没有一丝风,空气很沉闷。我看了会荷花,上下眼皮打架,扛了半晌,实在是忍不住,趴在湖边的石桌上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的当口,被人一推一拽,身子猛地往荷花池里倒。从小练舞,平衡能力虽然很强,但穿着花盆底,行动不便,摇晃几下,脚下打滑,“扑通”一声,整个人掉进湖里。接触到水的那一刻,彻底清醒,忙瞪大双眼寻找罪魁祸首。扫视一圈,在阁楼尽头,看见一个紫色的身影。
水很深,幸好我不是旱鸭子,挣扎一会,压倒几株荷花,总算爬上岸。我坐在岸边大口喘气,把那位推我下水的女人骂了个遍。歇了一会,刚起身,几个响雷划过,大雨倾泻而下。
我狼狈的跑进凉亭,使劲甩两下衣袖,整理散乱的头发。一阵风刮过,汗毛直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抹了一把满脸的湖水和雨水,苦笑道:屋漏又逢连阴雨,出一趟宫居然搞得这般狼狈。
那天,四福晋和几位丫鬟打伞来到亭子时,我已经淋过雨,加上没有看清是谁推的,便没提落水之事。嘴上没说,心里却是愤愤不平。府里除了四爷的福晋,谁还会这般大胆?还没和她们相处便水火不容,以后要是进了门,还不得天天提心吊胆,时刻提防?这样的生活不是享受,分明是受罪。
回宫后得了伤寒,虽然不严重,但眼泪鼻涕喷嚏不断。塞外苦寒,缺医少药,即使已经学会骑马,但拖着病体肯定不行,所以再次与辽阔的草原失之交臂。
我轻叹口气,收起纸,看着烛火发呆。康熙巡塞的三个多月,我并未放大假,而是负责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的起居生活。这不,明天一大早还要送两位主子进宫见他们的额娘。子时已过,也该歇息,不然顶着一对熊猫眼和大眼袋,密贵人又要取笑我。想到这里,脱鞋上床,倒头便睡。
第十九章—生病逸事
康熙四十三年冬北京畅春园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前日,一场瑞雪悄然而至,扬扬洒洒,铺天盖地,整个北京城进入玉树琼枝的美境地。
九月底,康熙巡塞回京,我一直处于忙碌状态。一边要安排康熙起居,一边还要兼当两位阿哥的保母,两月下来,身子有些扛不住。昨日,同雪珍以及采蓝在春晨居内堆雪人,吹风受寒,晚上发起高烧,光荣病倒。
躺在床上,脑子昏昏沉沉,全身没有一丝气力。已经生病两日,除了吃饭,就是喝药。不能下床,不能走动,心情十分烦闷。
我侧身瞄着通风的窗眼,大雪下得正欢,院里几棵小树被压弯了腰,立在院中央的雪人衣服更厚,身材臃肿,甚是可爱。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听着嗤嗤的炭火声,暗自琢磨:真是奇怪,其他的爷不来也罢,四爷居然也不来看我。难道是娇妻在旁,忘了我?不不不,我打住这个想法,还是别去计较那些自己根本没法控制的事。
左翻右翻,胡思乱想,感叹命苦无依的当口,屋外传来敲门声。我轻轻应了下“请进”,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嗖嗖的冷风钻进被窝,我上下牙打架,不禁连打几个喷嚏。
“哎呀……对不起,我马上关门。”十四爷的声音响起。
关上门,十四爷边脱斗篷和绒帽边说:“刚从皇阿玛那里过来,听采蓝说你病了,就过来瞧瞧。”
我用被子裹紧全身,有气无力的说:“十四爷,请恕奴婢无礼,不能给您请安了。”十四爷坐到我床边,罢了罢手说:“听说昨晚还发烧了?”话毕,他眉头紧蹙,伸手摸我额头,随后,又拭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给他一个浅笑,“谢十四爷关心,奴婢没事。现在已经退烧,估莫再躺几天就可以起床了。”十四爷眉头舒展,笑着点头,深黑的双眸紧紧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斜眼瞥向粉色的幔帐。
沉默一会,他缓缓开口:“院子里的雪人……”未等他说完,外面传来敲门声,没等我应,门被打开,有人径直走进。我侧目而视,是十三爷。
他看一眼坐在床头的十四爷,脸上闪过一丝惊愕,脱下斗篷,遂又笑说:“十四弟真快。”十四爷整理我散乱的头发,撇嘴不满的说:“十三哥也不慢,怎么了?许你来看悠璇,就不许我来?”我看着他愠怒的脸色,听着他不快的话语,暗暗好笑,十四爷聪明过人,性格豪爽,就是对不上四爷和十三爷的脾气。
十三爷笑着摇头,慢慢踱步到床边,柔声说:“平时注意身子,要是生病,会有很多人心疼的。”十四爷使劲挤了下正要坐在床头的十三爷,哈哈大笑道:“是啊,悠璇,看你这副憔悴的样子,我就很心疼。”
我尴尬的笑一下,对十四爷说:“那奴婢应该马上起床,面向天空磕三个大头,感叹自己荣幸之至,能蒙得十四爷的关心。”
话刚落音,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的十三爷咧嘴轻笑。十四爷微红着脸,静静盯了我一会,呵呵傻笑。
“笃笃笃……”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十四爷喊道:“进来吧。”
采蓝一手端托盘,一手开门关门,满脸笑意走近,向两位爷问安。十三爷说了句“起来”,伸手去接采蓝手里的药碗。采蓝端开托盘,欠身说:“哪能劳驾十三爷,还是奴婢来吧。”十四爷起身走到采蓝面前,朗声说:“给我给我。”采蓝怔了会,一丝惊奇一闪而过,呆立没动。十四爷伸出双手笑道:“给我就好。”采蓝看了我一眼,轻轻点头,把药碗递给十四爷,转身离开。
“来,悠璇,你身子弱,我喂你。”十四爷坐到床边,想要扶我起来。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本来全身无力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腾”的一下子坐起,连连摇头道:“不用不用,奴婢自己来。”十四爷脸一沉,不悦的说:“瞧你虚弱的样子,别逞强,我喂你。”
也不等我是否答应,十四爷端着药碗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拿起调羹搅拌,遂盛了一勺,慢慢送到我嘴边。我看着十三爷不满的神情,没有张嘴。他和四爷的关系很铁,什么事都会跟他讲,估摸一会又得将这事复制给四爷。虽然和四爷有了点小隔阂,可我不希望他误会我和十四爷。想起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响彻天地的怒吼声,不禁暗自叫苦。
“悠璇,不烫不烫,赶快趁热喝。”十四爷以为我嫌药烫,轻声解释。我收回目光,心一横,张嘴、喝药、闭嘴、下咽、蹙眉,苦涩的味道从口腔直至胃底。
他一勺,我一口,小小的一碗药汁,喝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才见底。十四爷放下碗,端起桌上的蜂蜜水给我。我说了声“谢谢十四爷”,一饮而尽。十四爷笑着从袖兜里拿出手绢,要为我擦嘴。我盯向那块没有洗掉血迹的手绢,心中有一丝温暖。手绢上绣着我喜欢的茶花,手绢曾包扎过我手心的伤,手绢曾擦过十四爷嘴边的臭豆腐渣。
我莞尔一笑,一把抓过十四爷快要伸到嘴边的手绢,胡乱擦了下,挤出一个笑,缓缓说:“奴婢洗净后还给十四爷,奴婢现在想睡会,麻烦两位爷走前关一下门。”说完,扯过被子蒙头躺下,侧耳听屋内的动静。
半晌,两位爷先后出门,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凝神静听,确定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才掀开被子大口喘气。
闭眼躺了一会,侧个身,发现有一个平安符和一张纸条在枕边。我满脑子疑惑,展开纸条,上面写着:
闻悠病,禛心急如焚,日夜挂念
然公务忙,无暇探视,望悠谅之
过几日,禛必至悠前,嘘寒问暖
平安符,随禛十余年,神灵庇佑
悠带身边,消灾消难,禛心安也
我心中一动,暖意四起。虽然只有简短的几句话,但却胜过千言万语。我笑着带上平安符,头不沉了,气力有了,整个身子仿若轻松许多。
这场来势汹汹的病让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十日。今天,晴空万里,暖阳当照,雪已经全部融化,满园都是祥和之色。一早起床,觉得神清气爽,于是跨出屋门在院子里踱步绕圈,舒展筋骨。
当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跨进春晨居院门时,正在压腿的我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张开的嘴可以塞下一只鸡蛋。当语微抓住我手,嘴里不断重复“病十来日,姐姐瘦了”时,我探究的眼光直直射向坐在椅子上满脸挂笑的八爷,无数个猜测和疑问在脑海里爆炸。
语薇见我没事,笑靥如花,低声和八爷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坐在一边,手里虽然拿着一本书,但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装模作样一会,偷偷观察二人既拘束又有些暧昧的言谈和举止。
语薇今天穿了件粉红旗袍,外罩蝴蝶翩舞坎肩,柔白貂皮围脖呈得肤胜皓雪。八爷月白锦袍缠身,一晶玉一荷包挂腰。荷包上是两朵紧依的桃花,胶胶漆漆,只有语薇那双巧手才能绣出。
不知道两人在谈什么,语薇莺声燕语,偶尔还嗔乐佯怒。八爷谦谦有礼,柔言碎语让屋外的阳光失色不少,明润如玉的脸上一直洋溢着温情的笑。
凭良心说,八爷自身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十七岁就被封为贝勒,裕亲王曾夸他“心性好,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正,宜为储君”,康熙也十分喜爱。他为人亲切儒雅,全无阿哥的骄纵之气,因此广有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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