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寺院里,没有人理会那个整rì神神叨叨的小沙弥。那个小和尚总是地打扫的时候喃喃自语,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卷帘是个孤儿,自幼便被寺里的老方丈捡来养大,可惜后来老方丈死了,不,院里的师兄说是圆寂了。
圆寂?好可怕的词。诸德圆满,诸恶寂灭,心化虚无,身化舍利。
卷帘看到过老方丈尸身烧化后的舍利,那个像是珍珠一样的东西,圆润得像是卷帘曾在老方丈房里看到过的金刚佛珠。
有一天,我也会死去,然后烧化成这样的东西,供奉在佛龛中么?卷帘这样想着。
“沙净,地上的沙扫净了么?”寺里的大师兄走过来问卷帘。
卷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答道:“还有一些。”
大师兄笑道:“那好好扫。”
卷帘笑了,像是得到了什么表扬似的。大师兄是这寺里除了老方丈之外,唯一不轻视讥笑他的人。
卷帘扫地的技术是这个寺院里的一绝,因为扫得太干净了,仿若水洗过后的琉璃。这院内外,有地则无尘。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毋使惹尘埃。”大师兄在大雄宝殿之上,吟出了他苦思多rì后,想到的禅偈。果然是满堂彩,这偈禅理深远。沙净也很喜欢这首偈,每rì里都会背上一背,扫地的时候便也按着这偈来。
沙净,沙净,这岂不是正应了师兄这首偈么?
那个师兄是如此的惊才绝艳,只不过数年时间,其声名就到达通天佛塔的中层。
那一年正是大师兄声名初起的rì子,远远近近的寺庙宇都派出辨才无双的比丘来挑战大师兄。
那是数万僧众齐聚的无遮大会,大师兄傲立其中,舌辨群僧,最终大获全胜。
大师兄看着仍在扫地的卷帘,笑道:“沙净啊,师兄就要去那通天佛塔了。哪rì师兄成了佛,定来渡你。”
卷帘笑了,被大师兄自信的笑容所感染。
大师兄走了,卷帘仍是年复一年的扫地。但卷帘开始偷偷地看着经卷,偷偷地开始修炼。
佛说,众生平等,万物有灵。
卷帘看了看房内的灯,以及门外开始溢扬的沙。你们也有灵么?
大师兄走后一年的某一天,整个佛国沸腾了,听说如来的弟子阿难陀,要来巡视他麾下的所有寺院。
虽然卷帘所在的寺院极小,小到所有僧众都不在奢望阿难陀能施舍一个眼神过来,但是院中还是鸡飞狗跳地忙碌起来。
卷帘不用扫地了,因为二师兄抢过了他的扫把,立在门前边张望着边看着街道来处。
卷帘又笑了,二师兄的想法卷帘猜到了一二。想要上进这无可厚非,但若自身不曾努力,只想着攀附上者,这便是舍本逐末了。
午时,佛光最盛时,万众瞩目的阿难陀终于来了。街道两边、楼台窗口、房顶树上……数不尽的僧众人群,都是来围观如来佛祖的弟子。那可是通天佛塔顶端的人物,是众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卷帘没有去。他在自己的小禅房里,捧着一本抄来的经书,静静地看着。
佛,不是该无念无yù么?
这些人,这些僧,都在看什么,望什么。还是说他们想得到什么?
他们什么也不会得到的。
卷帘念道:“念诸般难舍,是牵惹红尘因。所谓“兰若”,是佛曰,寂静处,魂之归所。”
门外人声鼎沸,万人齐赞。
有一些人,像是什么,流星么,划过你我生命。卷帘如是想。
比如曾有这么一个人,是卷帘的儿时伙伴,后来得病死了,与世永诀。
卷帘时而在想,她来到世上是怎么一回事。生命还没有开到最繁盛的年纪,就此逝去了。凋零,谁看到了呢。
卷帘忽然知道了,他只是她书里的看客,亦或她是他生命里的过客。
若真有归所,愿她便在这寂静处,安然而眠,不再受纷扰。卷帘翻过经书此页,继续往下看。
卷帘念道:“所谓“菩提”,是佛曰,觉。忽如睡醒,豁然开悟。”
门外人声嘈杂,忽远忽近。
卷帘想或许也是因为自己薄情,什么情感,被时间涤洗,偶然间深刻,铭心刻骨的痛,但平rì里居然毫无知觉。对儿时的伙伴,对慈爱的老方丈,都是这般。随着时间飘移,渐渐不再记得那么清楚。若是死而开觉,有魂升往,不妨放下。生时不悟,死后惟自知。这人生究竟,因在哪,果在哪。
卷帘忽然在心底对儿时伙伴、老方丈还有高升了的大师兄念道:“我生,念诸友,他处。她死,谁知过去未来现在之因果。想红尘离此,不远,佛亦是不醒不觉。”
总有些话,在生离死别后,才说得出来。蓦然回首,物是人非,是者不记,非者不存。笑,也不可笑。黯然回首,浮生如梦,梦者仍梦,醒者不醒,哭,也不能哭。
忽然间佛光满室,照得卷帘眼睛都睁不开。一座佛移步进了卷帘的房间,那佛的身后却是万千众生。
那佛开口:“吾是佛,你为何不迎我?”
卷帘道:“既是佛,自是众生普渡、万物平等,我为何要迎你?”
那佛怒道:“等平生阶,自是常事。此道先来,方能引你进入。你不敬我?”
卷帘道:“衣食住行,皆有人做,我敬。人若将死,谈佛何益?我不过人间小沙弥,不需你言,何必敬你?”
那佛道:“你可有名?”
卷帘道:“撮尔小庙的小沙弥,何谈有名无名。”
那佛道:“不是这个名,而是你的法号。”
卷帘道:“我叫沙净。”
那佛道:“杀尽?你想杀尽什么?”
卷帘道:“佛戒杀生,我乃风沙的沙,干净的净。”
那佛道:“沙净?诚然红尘诸因如沙,有不可思议数。若真能一扫而净,确是我佛功德。”
卷帘道:“尘沙可净,这心中之沙,难净。”
那佛笑了,说道:“吾是阿难陀,你可愿随我去大雷音寺?”
卷帘呆住了,不知所措。
阿难陀道:“你不愿意?”
卷帘摇了摇头,说道:“我愿意,但是我不能去。”
阿难陀奇道:“这是为何?”
卷帘看了看跟在阿难陀身后的新方丈,以及那些早红了眼睛的师兄们,淡淡道:“我没有那个资格。”
阿难陀笑了,指着卷帘说道:“你方才还说众生平等,无有可敬之处。现在又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卷帘挠了挠头,说道:“方才所说不过是经中之言,我自己没有半点心得的。”
阿难陀摇手道:“非也,当所有人迎我之时,你没有迎我。当所有人畏我之时,你没有畏我。当所有人媚言事我之事,你却敢于驳我。所以你有佛根,这便足以。”
卷帘问道:“这真的足以?”
阿难陀道:“我说足以,便是足以。”
卷帘隐隐地觉得哪些地方不对劲,但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寺里的师兄们早就在向他使眼sè,让他答应。
卷帘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阿难陀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以及欣慰的神sè。
阿难陀道:“你这就随我走吧。”
卷帘道:“我能带两样东西么?”
阿难陀问道:“什么东西?”
卷帘从自己的睡板之下拿出一个盒子,里面却是养着一只小小的老鼠以及一盏油灯。
阿难陀皱眉道:“你为何要带这两样东西?”
卷帘道:“因为是他们陪伴我到了现在。除了他们,我一无所有。”
阿难陀道:“佛,从不拥有什么。”
卷帘道:“我不是佛。”
阿难陀一愣,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卷帘不知道自己该跟上去,还是留下来。阿难陀是生气了,不要他了么?寺里的师兄们早一拥而上,要将卷帘手里的东西扔掉。卷帘却是将这两样东西死死的攥在手里。
如果我是沙子,这鼠和灯就是我的风。
没有风的沙子,是飘扬不起来的,终是死物。卷帘想活,不单指生存,也是指生命力。
许久,天空响起一个声音:“你随我来。”
卷帘泪流满面。
052如是我闻,亦佛非佛。(求收藏)
052如是我闻,亦佛非佛。
(二更到。)
通天佛塔之顶,大雷音寺,佛陀居所。
卷帘在阿难陀所有的jīng舍之中,仍是做着洒扫的工作,虽然这大雷音寺万里横空,无尘无染。
卷帘到了这通天佛塔顶,看到了满天佛光,却没有看到沙的源泉。这佛界既然没有沙子,那塔下的那些沙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卷帘的rì子过得虽然千篇一律,但很安逸。
有一天,阿难陀来到他身边,对他说:“沙净,你送你去一个地方。”
卷帘跟在阿难陀的身后,来到了一个极僻静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小的房舍,与外面的金碧辉煌不同,这里朴实无华,仿若尘世里的普通居所。
有一个穿着僧袍的年轻僧人,正赤着脚盘坐在一池水中。
阿难陀走了过去,对那僧人说道:“师兄,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僧仆。”
水中的僧人仍是闭目静坐,没有答复。
阿难陀对卷帘道:“从现在起,你便照顾我师兄的饮食起居吧。”
僧众,亦是人。佛,亦要起居。
佛也有阶层,僧众、都僧纲、住持、方丈这是世俗寺院里的阶层。而在这西天极乐世界里,佛是最高,之后是佛的弟子,菩萨、罗汉……等等等等。
佛,不饮不食,为何还要做那虚伪的事。
池中的那个年轻的僧人睁开了眼睛,淡淡看了阿难陀一眼。阿难陀心中一惊,连忙告辞走了。
卷帘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看着池中的僧人,不动不摇。
池中的僧人闭着眼睛,淡淡地问道:“你从哪里来?”
卷帘道:“阿难jīng舍。”
池中僧人摇了摇头,再问道:“你从哪里来?”
卷帘道:“佛国枫仁别院。”
池中僧人仍然摇头,再问道:“你从哪里来。”
卷帘道:“从来处来。”
池中僧人没有再摇头,再也没有再问。
卷帘问道:“你不喜欢我留下?”
池中僧人道:“何为喜欢?”
卷帘愣了,好半天才答道:“我也不知道。”
池中僧人睁开了眼睛,问道:“你叫什么?”
卷帘道:“法号沙净,沙子的沙,净土的净?”
池中僧人笑了,道:“何必讲得那么清楚,即使就是杀尽又何妨?”
卷帘愕然,一个僧人,一个无限接近佛的人,居然直言一个杀字,委实是不可思议。
池中僧人道:“怎么,觉得惊讶?不过一个词汇而已。我说杀尽,难道我便杀了么?他说大德,就一定有德了么?”
卷帘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池中僧人问:“是知道,还是明白?”
卷帘道:“是知道。但我还是不懂,我要回去想一想。”
池中僧人道:“回去?回哪儿去?”
卷帘呆了,是啊,回哪去?没有人引渡,他是找不到阿难jīng舍的。同样的没有人护送,他是回不到通天佛塔下的那个小寺院的。就算回去了,又如何呢?
卷帘发现自己没有回去的地方,也没有回去的理由了。那么便呆在这了。
卷帘道:“回到未来要到达的之处。”
池中僧人道:“你知道未来走向哪里?”
卷帘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会知道的。”
池中僧人听了,笑了,道:“那你便留下吧。给我做个徒弟吧。”
卷帘心中一喜,虽然不知道这个僧人是谁,但是有个师父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卷帘开心地点了点头。
池中僧人站了起来,身上却不沾半点水渍,如同从未入池。
那僧人道:“我叫金蝉子,是如来的二弟子。你以后便是我的弟子了,法号就叫沙净吧,不用改了。”
卷帘笑意灿烂,这是一个好师父。
…………
这西天极乐世界,漫天的佛光,反而晃花了卷帘的眼睛。卷帘看不清这个地方,每遇到一个人,他都要仰望,都要流泪。因为在这大雷音寺,多的是佛、菩萨、尊者、罗汉,而他仍然只是一个凡间小沙弥。
金蝉子收了他当弟子,也没有给他一个令人正视的身份。卷帘却不怨不怪,他懂师父的意思。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这佛界与凡间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遵从着弱肉强食的法则。
有一天,如来登坛讲经,满天诸佛都要参加。小沙弥不是佛,所以进不到大雄宝殿,只能在殿望聆到一两丝佛音,看到一两束冲天的佛光。
“沙净?是你么?”忽然有个声音在呼唤卷帘。
卷帘循声一看,却是他原来寺里的大师兄。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大喜之一,即便僧佛也觉得是件乐事。
卷帘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师兄。
那大师兄高兴极了,抚着卷帘的光头,摩挲着眼露满是关怀之sè。
“你怎么会也在这里?”大师兄问道。
卷帘将他被阿难陀带上众佛之处的事说了出来,大师兄听得很入神,感慨道:“沙净啊,你果然是有佛根的人,如此大的机缘。师兄替你高兴啊。”
卷帘亦是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