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高建在两峰之间,正是塞外寒风掠过的必经之地。
夜来,东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刮过群山,带着哨声。
虽然长青的松柏,也落下了已老的叶针,铺满了草枯地冻的山野。
忽然——
当当当……
如撒豆似的急聚钟声,震天价响起,四野回应,久久不绝。
少林寺乃是佛家胜地,武林的泰山北斗,寺规清严,如同行兵打仗的组织,饮食起居,礼佛功课,都有一定之规。
钟声,是少林寺的行动音讯,少林徒众,都以钟声为号。
午夜钟声急响,乃是有了紧急事故。
因此——
后院、前院、中院,从藏经楼起,到八堂厢房,甚至香积厨的徒众,不分僧俗,都惊醒了好梦,匆匆忙忙的奔向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佛像庄严,黄慢红旗,长明灯火苗伸缩,万字香烟云渺绕。
八大值堂、监事、知客,各人都面带疑云,依例排班,但等主持大师兄出堂。
一片肃穆。
佛家徒众不分僧俗,全知道必定出了大事。
然面,谁也摸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静静的盘膝跌坐,听候主持大师出方丈精舍当众宣布。
又是片刻——
一点动静也没有。
首席监寺禅缘,低声对身侧藏经楼老和尚道:“性戒师侄,怎么……”
藏经楼乃是少林寺的要地,不但藏有历朝绝本佛经,而且有少林功夫的秘本,少林人物传记,少林恩怨纪册,少林发展大计。
藏经楼既是重要所在,那儿的守护法师,照例是由当前少林僧人之中,第三代顶尖弟子护法。
现在当职的乃是少林第三代首徒,法名性戒。
能提任藏经楼护法,必是同代弟子之中的佼佼者,而且非要有真才实学不可。
江湖中对藏经楼莫不心向往之,不说楼中收藏的名器经典价值连城,而武功的秘本,尤其是习武者梦寐以求的珍宝。
护守藏经楼的职司,依得寺清规,每七年挑选新人接替。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少林主持,或少林掌门,十之八九是藏经楼护法当选。
因为,当选了藏经楼护法师,已是千中选一的顶尖人物,经过七年寸步不离藏经楼,两千多个日子,终朝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是身在宝山,与典籍宝藏为伴。
若是从“文”,对佛学禅理焉能不贯通,于是必是住持的材料;若是从“武”,七年的精进,当会出类拔萃,掌门宝座,还有第二人想吗?
性戒和尚未来得及回答,脸上突然变色。
禅缘监寺,也是面如死灰。
一个面色黑里透红,长髯飘飘,玉带朝靴的魁梧汉子,右手仗着枝比一般剑稍短,比匕首略长,似剑非剑,似笏非笏的奇异兵刃,左手中、食、无名三指虚点在住持“明灵大师”的玉枕穴上。
两人脚步齐一,缓缓由精舍回栏廊上走来。
显然的,住持明灵大师,是身不由己,被身后红袍人制住的。
因为住持明灵的脸上一派死灰,双目中惊惶之色可见。
原来,少林住持一职,素以禅理佛学有素养的人担任。
现任明灵,与少林掌门明心大师,乃是同一辈份,同参的师兄弟。
明心大师武功修为领袖同侪,是为少林一派的掌门大师。
明灵大师,佛理渊博,禅事精奥,是为少林一寺的住持。
他一步步神色恐怖的步上讲经法坛,如同木偶似的,展开手中持着一张白纸,呆滞的念道:“少林一门,从现在起,立刻宣布解散,不分僧俗,凡是少林徒众,从今天起,不得再对外有任何行动,若有胆敢叛门不遵者,轻则逐出少林,重者依规自裁,少林三十二代孙,现住持明灵、掌门明心,书押!”
明灵大师读完之后,呆呆的望着经坛下的三百余位徒众,老眼之中,泪水如同决堤之水,盈盈流满了瘦削的面颊。
三百余徒众不由哗然。
太突然了,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即使是一代住持,也无权宣布少林解体。
以少林的说法,天下没有少林,便没有武林,也就是说,天下武林莫不源于少林,经过僧俗不同各代弟子或改头换面,或斩头去尾,招式、手法、步调、或去芜存精,或稍加变化。
然后标新立异,自成一家。
少林说出“没有少林就没有武林”,不免开罪了其他自命不凡或已成气候的门派,树下不少敌人仇家。
在六十年前,也就是少林二十五代之际,发生了十八路武林毁少林的血腥惨事。
于是,少林立下了戒规,不准徒众再提“先有少林后有武林”之说。
然而,少林是不会无缘无故解散的。
而今,事前毫无迹象,而掌门大师明心并不在场,向来只知诵经拜佛的住持明灵,在半夜三更的寒冬之夜,突然鸣钟聚众,宣称解散少林,太过怪异。
明显的,他身后纱帽蟒服的赤面人,一定是以生命相协迫,或是更毒狠的阴谋,逼着明灵。
明灵大师在万不得已之下,才由他人摆布。
因此,三百余人有的只是异口同声高诵:“阿弥陀佛”陪着明灵住持流泪。
有的,便大声吼道:“我佛慈悲,住持师请收回成命!”
百余习武僧徒叫道:“兹事体大,要等明心师伯回寺,才能决定!”
不料——
那红蟒赤面人一言不发,突然左臂向前疾伸,三个手指竟戳向明灵大师的玉枕大穴。
哇!
血光如箭,腥气扑鼻。
明灵大师口吐的血箭,射过经坛香案,足有丈余之遥。
赤面人哼一声,收回左臂。
“卟通!”
明灵大师的尸体,直挺挺扑向香案,把桌供香炉都砸倒了。
这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少林数百僧众,几乎没有叫出声来,当然无法预防了。
习文的吓得几乎昏了过去。
百余习武的手无寸铁,等到回过意来,发一声喊,如雨一般的暗器,全向那赤面人射去。
赤面人全不在意,将手中的怪兵刃顺手一挥,乓乓乒乒,暗器全振落在地。
十余个血性方刚的僧俗,更加怒不可遏,竟然赤手空拳抢上前去。
赤面人又是一声冷笑,挥动如剑似笏的兵刃,几个起落。
惨呼连声,刺耳惊魂,除了断手残腿的之外,经坛上又多了几具尸体。那赤面入仍然一言不发,单掌向已死的明灵大师尸体上迢遥招了一招。
咻——
原先在明灵大师手上的那张白纸,象是磁石吸针,琥珀引介,已到了赤面人手中,他就用白纸,就近在地上沾了鲜血作为浆糊,将白纸贴在如来佛肚脐眼处,陡的发出声高亢入云刺耳惊魂的长啸。
肩头动时,红光一溜,霎时去个无影无踪。
就在少林寺出事的第二天。
河头集,东岳大帝庙内,昆仑门分舵舵主冷如金,二舵主冷如水,兄弟两双双死在卧室之内。
尸体上贴着一张白纸。
白纸上写着:
血令:限即日起,昆仑门立刻自行宣布解散,凡昆仑徒众,不得再对外以昆仑门人行动,若有胆敢违抗者,冷氏兄弟同一罪行,同样惩罚!
几乎与昆仑门分舵冷氏兄弟死亡的同一天。
开封府,相国寺。
太阳才露脸。
围集了一大堆起早赶市的闲杂人等,把相国寺的大门都围堵住了。
杂人越来越多。
噹!一棒鸣锣开道。
四个公门中衙役,手执红黑两截的水火棍,不分青红皂白的向人堆里大力推去。
禅符号正堂,似乎十分惊慌,连纱帽都没带周正,撩着官衣,钴过人巷,进了相国寺大门。
地保上前单腿打千,低声察道:“太爷,这是江湖人的恩怨,最好是……”
县太爷微微点点头,但却正经八百的坐在临时安置的公案之前,一拍惊堂,官腔十足的喝道:“照验尸单报上来!”
地保朗声道:“无名男尸一具,年约七十五、六,身高瘦削,衣衫破烂,除咽喉要害被钝器贯穿的手指大小而外,并无外伤,通身并无财物!”
县久爷点头道:“有无蛛丝马迹证物?”
地保朗声回话道:“喉咙制命血流如注之处,有一白纸告白!”
县太爷喝道:“刑名吏当众朗诵以释群疑!”
刑房趋前半步,从地保手中接过染有血迹的白纸,朗声高诵道:“血令!青城派、鱼长乐示众,青城弟子即日起不得以青城二字自居,违旨者与鱼长乐同罪,统一教教主押!”
县太爷听完,大力一拍惊堂木,哼了声道:“哼!盗匪火拼,谅也无人认领尸体,当然没有苦主,着地方掩埋,回衙!”
官塘大道。
日正当中。
一乘官轿,在八个红衣鲜帽壮汉呼拥之下,快如追风的向武当山进发。
眼前到了武当山麓。
官轿倏的停下,就停在路边一片片花树之前。
奇怪的是。
八个红衣鲜帽壮汉闷声不响,一字退排在官轿的后面垂手肃立。
轿内,没见人出来,也没有一点动静。
官道的远处,尘土飞扬。
数十匹骏马蹄声如同洒豆,风驰电掣,向武当山奔来。
马上坐的原来是三元观的一群道士,他们是从金陵遣返武当。
为首的三人,是武当铁字辈的铁冠、铁拂,掌门人白羽道长。
略略落后一个马头,二十余个弟子,列在后丈余侧骑拥护。
眼看到了离花树七八丈之处。
官轿的垂帘无风自起,一片红云似的,穿出—个纱帽红蟒的赤面人来。
赤面人电射出轿,左手单掌一推,人已落在官塘大道的正中。
随着他的一推,发出一股狂风。
铁冠等的座下马,本来是快速奔驰,被这狂风道后,前蹄人立。
“聿……”
一群马惊急,发出阵阵长嘶。
幸而,马止的武当道士全都身手不凡,否则会被马掀离马鞍,坠落尘埃。
铁冠道长心知有异,一面勒马向同伴使个眼色,一面翻身下马,沉声喝道:“阁下何人?为何拦住贫道等去路?”
赤面人并不答应,回头向身后的八个红衣壮汉略一招手。
八个红衣汉子见后,快步上前,双手将一张白纸打开,高声念道:“血令,限即日起,武当一派,由铁冠、铁拂、白羽等三人,共同具名向武林宣布解散武当门,否则立杀不赦,统一教教主令!”
他读完之后,原势不动,未见作式,飘絮般的退回原来肃立处。
铁冠道长先是一愣。
片刻之际,不怒反笑道:“阁下谅必就是统一教的教主啰?”
赤面人并没开口。
但是,也略略点了点头,算是肯定的答复。
铁拂道长冷冷一笑道:“我看你阁下的神经有问题,若不是神经错乱,可能不会发生今天之事!”
白羽的怒火已经升起,沉声喝道:“在武当山的地面,竟然有这等事发生,你吃了虎胆吗?”
不料——
赤面人脸上毫无表情,顺手从腰际一抽,亮出一柄非剑非笏的兵器出来。
红光陡然暴射。
啊——
惨呼声中血肉四溅。
已经少了一条胳膊的铁拂道长,还没下马,一颗花白头发的六阳魁首,凭空飞去七丈,嗵的一声,落在地面,颈子中血注喷得老高,尸体“咚!”跌落在官塘大道之上。
这乃是电光石火一刹那之际的事。
赤面人仿佛没有动手一般,仍然回到原来立身之处,冷冷一哼,忽地侧射丈余,又已端坐在轿内,低低的喝了声:“起!”
八个红衣鲜帽壮汉,仿佛训练有素,随着四散开来,分列官轿的四方。
四个壮硕的轿夫,也已抬起了轿子。
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相信,除了套一句俗语:“说时迟,那时快”之外,真的无法形容。
铁冠道长真的被这出乎意外的横事吓愣了。
白羽乃一派掌门,面对这种场面,虽也愣了一下,但立即仗剑而前,疾射丈余,追着官轿,大吼连声道:“都给我站住!”
可是,官轿一群人仿若不闻,看慢实快,转眼之际已去了数十丈之遥。
铁冠道长回过神来,大声拦阻本来还打算追上前去的白羽道:“穷寇莫追!”
这句“穷寇莫追”出口,连发声喊叫的铁冠,也不由老脸发热。
因为,这不是“寇跑”,更谈不上“追”。
白羽心中明白铁冠师伯意思,就是真的“追”上,以白羽的功力修为,—定占不了便宜讨不了好。
可是,白羽是一派掌门,武当之辱,门派之耻,血腥之仇,不能就这么忍下去。
因此,他收势停身,面现悲凄之色,恭身道:“师伯,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
铁冠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白羽说:“武当之派开山,数百年之久,当着众弟子之面,长老遭人杀手,叫师侄我如何领袖武当,如何在武林中做人?”
铁冠也眼中泪光闪闪的道:“此事之所以发生,依我愚见,绝对不是武当一门一派的梁子,必是百花夫人所讲的江湖整体浩劫!”
“可是……”
白羽的眼中冒火,忘了尊卑的规矩,不由大吼一声,接着道:“这事偏发生在我们武当山,又是当着我们武当弟子众目睽睽之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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