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今日那张脸,却成了自己而已。
阳光终究是刺破了云端,一点一点地洒在了江晟天永远僵止的脸上。
陈如风的手前所未有地狂颤,好像那只手已不是属于自己。
他不知道用了多少的力气,才将怒风剑从江晟天的胸膛之中抽出来,然后跪倒在地上。
泪仍在流,却已无声。
山草萋萋,江晟天躺在其中,像是放下了尘世之中所有的牵绊,舒怀地微笑着。
第四十三章:归临源地
天已亮明。
翠华山,就像刚刚从被子之中钻出来一样,太阳渐渐地覆盖了一大片山脉,朝气蓬勃,不发生机。
曾经作为天风帮的发源所在,现已为分坛之用,除了左右护法和长老外,大部分原先为柴帮的人都留在了这里,因此在惊海门旧址的总坛收纳的大部分都是天风帮发迹后才进帮的帮众。
虽然是分坛,但其作息都跟总坛无异,天才初亮,傅元荆便催促弟子起床练功。聚集此处的帮众都是以柴帮旧众为主,只有几个熟习内家武功的帮众留于此处,因而他们都只是练习拳脚上的功夫。
空旷的平台上,已站满了精神抖擞的帮众,郭通武、傅元荆眼神满意地扫过他们。
晨雾露水,萦绕在围墙之外。
帮众击拳呼喝之声,铿锵有力,听者仿佛感到拳拳打在了自己的耳膜之上,拳风飒飒,他们虽然并非内家之士,但外家功夫可是扎实得很。
这里相较于天风帮总坛,多了几分幽静,多了几分阳光,并不因人少而显得逊色,且这里人人都是对自己的帮派赤胆忠心一片,他们大多人的家眷都是居住在此,他们早已打定生根于这翠华山上了。
郭通武、傅元荆从伏牛山上到来之后,将伏牛山的旧部全数充入天风帮中,加之两人素来脾性和悦,大得人心,这里便变得上下和睦,协力齐心,并没有因为自己身在分坛而心怀怨恨。
毕竟,在天风帮总坛的人,也不见得十分好过。
二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众人练功之际,郭通武却瞥到了大门外隔着晨雾有一模糊人影,正逐渐靠近。
自此处沦为分坛之后,便少有客人到来,甚至连同在一山之中的千剑门也罕有到访,只是时不时在山上碰上面,打几声招呼而已。
郭通武和傅元荆都有点诧异地望着那个渐渐清晰起来的来者,却觉他步伐缓慢,似乎脚上有千斤石,每一步对于他来说都要克服极大的阻碍。
来者居然还抱着一个人。
那些练功的帮众也发现两人眼神有异,直瞪着他们身后的大门,却不敢慢下动作,生怕被责骂,只得用余光偷偷瞥去,十分吃力地看到大门那里正有人走了进来。
随着那人的面孔愈发清楚,一些人已经顾不得理会会不会受责,停下手脚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
郭通武、傅元荆也怔怔地望着他,连去责骂那些停手停脚的帮众的心思都没有,全被那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个人的面目就像干涸的水塘,血色全无,精疲力竭,似是将所有的哀伤都消耗尽了那般,双目无神,惨淡得仅余泪痕于眼角。
所有的表情,都已经死去。
仿佛让人看到枯草萎木,了无生气。
全部人都不自禁地停了下来,盯着他。
和他抱着的那个人。
“帮主!”
“大哥!”
踉跄几步,背着包袱的陈如风走进了天风帮中,摇摇欲跌,双手依然紧紧抱着一个人。
很快,其他人也看清楚了他怀中的那个人。
江晟天安详地合上眼睛,嘴角挂着浅笑,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样,有几分心满意足。
夏日,偏偏有一股凉意充斥在四周。
就连阳光,都带不来一点温暖。
郭通武和傅元荆大惊失色地过来搀扶着他,唯恐他会跌倒,又看到了嘴唇苍白的江晟天,和他胸口上一道血迹未干的伤口。
天一下子塌了下来,所有帮众都一凑围上,郭通武和傅元荆的两只手刚扶上,陈如风便全身力气一空,软绵绵地滑了下来,依然死死地抱紧江晟天的遗体不放。
“回来了……”陈如风看着江晟天的脸庞喃喃道。
旧日原本左右各一椅的主座,只有一人坐在右边的椅子上,眉宇悲愁若死。
整个天风帮上下,都是死气沉沉,更有一些帮众忍不住偷偷用袖子抹过脸。
郭通武、傅元荆二人心沉神哀,每呼出一口气都是疼痛的。
陈如风一直呆呆地望着天风帮的大门,脑海之中回荡着昔日的一幕一幕情景,从最初二人第一次踏入天风帮,在建帮大典上的豪言壮语,再到江晟天拂袖而去……
他闭上眼睛,无数根针直扎到他的心头上。
江晟天的遗体已经被安放在房间之中,用白布盖上。
“大哥……”良久的沉默后,傅元荆强忍着伤痛问道:“二哥他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谁人杀了他的?我郭通武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替他报仇!”郭通武满腔悲痛地捏紧拳头。
但陈如风迟迟没有发声。
他眼神迷茫失魂,好像自己眼前的所有景物,都是虚幻的,都是不真实的,只等待着自己梦醒的那一刻,一切就会回归到实在。
“杀他的那个人,是我。”陈如风颤抖着声线,将郭通武和傅元荆都吓了一跳。
“什……什么?”郭通武瞠大双目,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但害死他的人,是李林甫。”陈如风接着便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二人,每说一句话便要深深吸一口气,到了最后他的内心几乎就要崩裂尽碎。江晟天最后的恳求,还历历在目。
“岂有此理!”郭通武暴怒跳起,青筋泛动,“李林甫……李林甫……不单三番四次要跟我们天风帮过不去,还要害死二哥……”
陈如风眼神凄凉惨淡,心力交瘁,迷迷糊糊之间居然昏睡了过去。
“哼!”相府书房之中,同样有人雷霆大发,书卷凌乱落了一地,几乎书桌都要被掀翻,李林甫怒气冲冲地望着这一片乱景,“这个江晟天,连性命都不要,都要背叛我!!”袖子拂过,笔架连带着笔一起扫到了地上,李林甫就像一只恼火的老虎,恨不得立刻随手找一只低微的猎物咬碎泄愤。
与往常一样,叶之杭在一旁看着他如此失态的举动,并不发一言。
“我早已说过,哪怕是至亲,也千万不能将自己弱点暴露于其面前……”不待叶之杭说完,李林甫已经像一头即将扑过去的猛兽怒视着他。
叶之杭不予理会,继续道:“现在既已铸成大错,就得想方法补救。”
“那些账簿江晟天必定交到了陈如风手上,陈如风与我乃不共戴天之敌,难不成他肯放过我?”
“即便如此,若他执意要将这些账簿公诸于世,我们也有把握在此之前将天风帮彻底摧毁。”叶之杭淡淡说道,神色深暗。
原本李林甫只是一时火头遮眼,才大失理智,如今听了叶之杭所言,怒气稍稍平息,问道:“你可有好主意?”
“我亲自去跟他谈谈。”叶之杭抱起双臂,沉下头来。
第四十四章:爱恨情仇(上)
翠华山笼罩在大片的愁云之中,淡淡流水,似也带着忧伤潺潺淌过。
天风帮之中,已是挂起白布,哀然遍门。里头香烛焚味,缕缕青烟,充斥着整个分坛,没有喧闹,没有吵杂,只有每个人沉重的静默。
胡九未、刘宏、柴元朗齐齐赶到,也有谢兰汀、谢文成姊弟,和久未露面的关行义以及一些江湖上结交下的朋友都纷纷前来吊唁。
厅中,香火不断。
关行义望着陈放厅中左边的棺木,重叹了一口气,眼中不知是因为烟熏还是伤痛,泪水模糊。谢兰汀一介女流,看到此情此景不像其他男子汉一样心性坚忍,忍不住就倚在胡九未的肩头上,低声啜泣起来。胡九未、刘宏和柴元朗三人都痛心疾首,紧咬着牙关,不让已逼着眼眶的泪珠掉出来。
然而,一直最冷静的人是陈如风。
他看着一个个前来吊唁的人,目无神采,任由旁人如何向他打招呼,他也毫无回应,招待人客之事只得由郭通武和傅元荆等人代办。
“如风,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关行义走到了陈如风身旁沉声问道,声音也难持平静,像即将崩堤而出的涌流一样。
陈如风素来对关行义敬重有加,尤其是关行义一出现,令他忆起当日三人共度苦难的日子,心中一酸,不忍不理会他,刚想开口却又觉满胸堵塞,难以启齿。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了四个字:“奸人所害。”
“何人所害?!”关行义双眉上挑,悲痛眼色也转化为阵阵怒意。
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争吵之声。
众人都是心头火起,今日是江晟天的丧葬之日,谁还敢上门撒野?
陈如风一身素白衣袍,目中闪过一丝怨气,当先走出大厅,其他人尾随在后。
然而看到来者,包括陈如风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心中的怒意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泄发。
李音如一身丧服,披麻戴孝,发髻后挽,信步走来。
陪伴在她身边的,还有叶之杭以及一众府客。
守在门口的人拦不住他们,只得由他们走了进来,和陈如风等人正面碰上。
陈如风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却像隔着一层陌生的霜雪。
这一层霜雪上,布满着泪痕,刻着极深的伤痛。
她的面容呈枯黄,憔悴不堪,不知是痛哭了多少个日与夜,才将她的精神摧残得如此不成人形。但表面上她偏偏不露声色,将最重的悲伤埋到最深处。
这个女子,看着就让人心痛。
“让开。”李音如清冷地说道,宛如一道冰锋,刺向以陈如风为首的天风帮众人。
陈如风略略皱了皱眉头,脚步没有挪动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感受到李音如身上的这股气势。
他也不会知道,一个刚刚才经历人生最庆喜的日子,一个晚上过后便落入最惨白的痛苦深渊的女子,会生出怎样的惊人的变化。
“我是他的妻子,我要带他走。”李音如直截了当地说道,声音之中仿佛有泪水滑落。
“我是他最亲的兄弟。”陈如风不肯妥协,目光瞪向她身边一直一眼不吭的叶之杭,心想必定是这人教唆,李音如才会挟着这般阵势找上门来。
虽然是处于夏日,却让人犹如身处锋寒交击之中,尤其今天是江晟天的丧礼,每一个人心中也平添了几分寒意。
李音如只是一声冷笑,道:“兄弟?你们可是亲兄弟?”
陈如风竟被她说得一时语塞,可他并不慌乱,道:“我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李音如轻蔑地望着他,“既然如此,说白了就是没有血缘关系?”
场中一片沉默,没有人敢去打断两个跟江晟天最有关系的人的对话。
“我是他的妻子,这个世上就数我与他最亲!莫非你还想阻我去见我夫君最后一面?”李音如陡然一怒,一点也没有了当日温文儒雅的小女子身影。
“你可以进去看他,但不能带他走!”陈如风声音也渐渐强硬了起来,“他是天风帮的帮主,生是天风帮的人,死也是天风帮的鬼!我相信他在天之灵,也希望在天风帮中入土为安的!”
“我再说一次,你给我让开。”李音如双目威沉,即便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她身上竟也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莫非你是想隐藏一些什么?”她身旁的叶之杭终于发声。
陈如风瞪着他的眼睛一寒,却并无多言,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让开来,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让出道来。
“你绝对不可以带她走。”李音如等人径直走过他们面前之时,陈如风在她耳边坚决地说道。
李音如心中急切,只顾奔进厅中。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满心之中仿佛结成了千尺寒冰,然后慢慢地生出一条裂痕,再缓缓破碎。
她的脚步不自主地停了下来,离远望着陈放着江晟天遗体的棺木。她的腰间似受剧震,痛楚迅速地蔓延至全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恸哭,失声扑到了棺木旁边。
终究,她还只是一个女子而已。
听着她痛彻心扉的哭声,闻者都不禁黯然垂头。就连守在厅外的陈如风看到此情此景,要将江晟天强留在帮中的决心都开始动摇。
“陈如风。”不知何时,叶之杭已悄然走到了他身边,表情莫测,“我有点事要跟你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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