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儿闲着无事,见庭院中瓦壶大开,便问煮的是什么东西,可要代她端进。那老婆子以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里有泡好的山茶。壶中煮的是药草,适才二小儿还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来,都无人接待,少时还须说他呢。”甄济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们来时原也口渴,适才在林外溪涧中见泉水甚好,已然喝够了。”那老婆子闻言,惊问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么?”二人同声应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进屋说话。甄济一想:“看神气,左右得扰人家,也该进去见个礼儿。”便拉了元儿进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说话,便说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请元儿代将屋角松燎点起。元儿照她所说,点好了火把。火光影里照见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虽生得白发飘萧,却是面容红润,不像老年。倚着墙儿坐在被中,神态甚是安祥,又加适才问答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刚要举手为礼,那老婆子早对二人注视了几眼,口里连声道奇。二人便问何故。那老婆子道:“这里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头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顿发烦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来此已有片刻,通没一丝迹象,所以奇怪。”甄济闻言,便惊慌起来,忙问:“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儿解救?”老婆子道:“二位不要害怕。那水虽是人口甘凉,毒性甚烈,发作起来也快。人误服下去,决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还是好端端的,而脸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样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变了也说不定,要说解救,却难得很。万一少时发作,只好等小儿们回来,再作打算了。”
二人闻言,将信将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阵谈说,觉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谈吐尤其文雅。再一盘问她的姓名家世,只说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敌,携了两个儿子,避居这山内无人之处,辟了二三十亩山田,以耕田打猎度日。别的却甚含糊,不肯吐实。甄济知她家定有来历,既不肯说,谅有隐情。见元儿听她丈夫被仇家所害,义形于色,只顾不住口地盘问,还说要代她家报仇,满脸稚气,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见,说道:“只顾说话,我还忘了问二位客人贵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来不是一家,我心里原说,都是一样英雄气概,裘官人骨格气字又自不同呢。”
正说之间,忽听屋外有人说道:“妈,你在屋和谁说话?是表姊他们来了么?”同时便听屋外有人拖着东西在地上走的声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暂时哪里会来?是两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换衣服:进来相见吧。”接着又问:“你兄弟呢?怎么半日不见家来?看药该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听妈说想吃肥头鱼,乘妈睡着,到隔山海里去捉,在路上碰见我,同回来的。我田里忙完了,也去打了两只斑鸠和三只野兔儿。既有外客,少时熏来陪妈下酒。”
正说之间,苇帘一启,早蹦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偏巧元儿童心,一听屋外的人是打猎回来,忙着出去观看,走到帘前,刚一迈步,两人脚底都轻,事先没有听见声音,进出的势子都猛,不由撞了一个满怀,元儿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远;元儿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觉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躯,朝元儿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声。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见,忙喝:“三毛不得无礼!”那小孩应了一声,走进前来,口里直问:“妈此刻好了么?仙药一吃,过几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给妈弄鱼去,看二哥又给我弄糟了。”说着,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却微怒道:“这两位佳客在此,也不见个礼儿。再在山中住几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应一声,朝着二人作了个揖,仍往外走。
元儿适才无心撞了人家,心中过意不去,想对他赔个话儿,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叹口气道:“山居野人不晓礼节,好叫外人笑话。”甄济连说:“哪里话。”元儿却觉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见他神气很孝,甚是爱惜。他不肯接谈,想是恼了自己。经此一来,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头寻思。
不多一会,屋帘又起,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长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亲问安,再回身朝二人请教见礼。二人才知这少年名叫方端,适才小孩名叫方环,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个兄长方洁,流落江湖,业已十多年不知踪迹。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挚。虽是初见,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当下三人便订了交,称老婆做伯母,重又见礼。老婆子也不推辞,等二人拜罢,使唤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闻说饮了溪水,也甚骇异。便道:“那水饮过片刻,眉心可见血经,妈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过,恐眼力不济,还不放心,你再照来。”方端举火细照,也说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来。
老婆子又间备饭不曾。方端道:“妈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儿进门时,便去将饭煮好。因三弟抢着做菜,孩儿把兔、鸠放在架上熏烤,便交给了他,今日有鱼,还有出门时煨的鸡菜,想必够了。”老婆子道:“初搬来时,你三弟贪玩,定要带两只鸡到山中来养。这几年工夫,它也给我们添生了不少的鸡和蛋,都陆续吃了。算起来,它也给我们出过大力。如今虽然停了生蛋,你两弟兄要藉口它吃过仙草,吃了补人,杀来我吃,我是不答应的。”方端道:“妈早说过,孩儿那敢,杀的是另一只。”老婆子道:“我说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气,你到后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样,弄不好,还怕他心里难过,勉强着吃。你对他说,一天到晚,尽给我想吃的,不打正经主意,算的是哪一门的孝道?”说时面带微笑,方端应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没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着去帮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贤侄生长富家,哪干过这种营生?就连小儿们,也只近几年来才会胡乱做些,母子三人将就充饥而已。后面不干净,还是陪我谈天吧。要饿的话,墙洞里还有熟腊肉和锅魁,先点点心吧。”二人连说不饿。甄济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过,无忙可帮。元儿却很想会那方环的面,又和婆子去说。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罢,少时自会来的。”元儿不好再说。少时元儿觉着腹胀,便告便出房,走至篱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时见堂屋后面火光闪闪,鼻中直闻香味。
走将出去一看,原来这一列房背后还有一片空地,一边角上有两间小房。耳听方氏弟兄正在争论。方端道:“三弟,你平时逞强,今日也遇见能手。人家轻轻将你一撞便跌回来,差点连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见了表姊,还说嘴不?”方环莽声莽气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没有防备。明日走时,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总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你还是哥哥呢,尽帮外人。”方端又道:“不说你太横些,你没安心撞人家,难道人家来此作客,会安心撞你?适才妈和我示意,说裘兄弟将来要出人头地,着我和他二人订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这须不比表姊,由你气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动手,我告妈去。”方环方不再言语。
等了顷刻,元儿才放重脚步,走到后房。方端正翻着铁架上的熏斑鸠,见元儿进来,连忙起身招呼。方环装作煎鱼,头也不回。元儿知他有气,因适才已问明年岁,比他大着两个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适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赔个礼儿。”方环只得起身还了个揖,说道:“二哥说你力气比我大得多呢。”元儿忙道:“哪里,我自幼被父亲关在书房,从未学武,哪有什么力气?”方环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妈生气,我便和他试试。”方端道:“你如比不过,又该发狠,不理人家了。”方环道:“输给我不说,赢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说罢,伸过手来,元儿到底读书多年,知道客气,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个结实。元儿直说:“三弟何必如此计较?自己人争什么输赢?我认输就是了。”说时因自幼不曾和人动武,方环抓得又紧,小孩总怕吃了亏,扫了面皮,好不着急。无心中用力一挣,随手一甩,竟将方环一双比铁还硬的手甩开。
方端起初因方环力大无穷,竟被元儿撞退,又听甄济谈话中露出习武之意,以为元儿也受过高明传授,正想看他是什么家数,所以事前不加拦阻。及见一交手,元儿便被方环用擒拿手抠住脉门;元儿不但不会招架,脚底虽未看出发浮,却是满脸慌张,手忙脚乱,方端才知他是质美未学。恐受伤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环,忽见元儿随手一挣一甩,竟将方环的手甩开。低头一看方环的手,因为双方力猛,虎口震破,鲜血直流。这种天生神力,休说方环,连方端也惊异起来。元儿自然更加过意不去,连说:“怎好?”一面又凑近前去慰问。
方环这时已是心服,却不愿见这般婆子气。元儿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环将肩一扭,又回时一推,无心中还记着暗运全力,把一个让势,变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云托月的解数,口中才说了一声:“哥哥,不要紧的,我服你了。”元儿被他闪跌出去好远,几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儿也自站定回身,方端连道“可惜”。
元儿便问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习武,只家母文武双全,愚兄弟也略识得几个字儿。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从小喜爱泅水,九岁时节,在溪里被一条两丈长的乌金鳝王缠住,脱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鳝王的颈子,在水中挣命,那鳝王通体乌金鳞甲,好不坚强,偏被三弟无心中咬破它的软处。当时只顾弄死恶鳝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无心中将那鳝王多年结成的丹黄吸入肚内。后来经人发觉,鳝王已死。他一个小身体,除两手和头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恶鳝缠得紧紧。家中人连忙将他打捞上来,已是力尽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当时要将鳝身斩断,救他出来。偏在这时遇见一位高人走过,说那鳝如此长法,恐怕已有丹黄,常人服了,皮肤必然发胀。此时解开,弄巧就许胀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鳝身的束缚力量,过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药调治。幸而时当九月,天气不热,便由那高人将三弟嘴扳开,塞了几粒丹药人口。直到晚间,三弟才醒转回生。浑身疼胀,直哭喊难受三天三夜,才斩断鳝身,救出舍弟,又胀痛了好几天,敷药调治,才行痊愈。由此力大无穷,谁也比不过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个妖道所害。因那妖道会飞剑伤人,他还想斩草除根,连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机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寻访名师,学剑报仇。偏巧家母急气伤心,又在路上连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湿,病卧在床,时发时愈,不能远离。只好奉母养病,报仇之事俟诸异日。你没学过武,却能破去他的解数,岂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师,那还谁是对手?”说罢,弟兄二人,都流下泪来。
元儿闻言,甚是悲愤。正想和他们说这山中现有仙人,告知以前经过,恰值菜熟饭好。元儿在家,平常早晚连点心要吃五顿。这一顿算消夜虽还是早,要作晚餐却是已过时。本就腹饥,不好出口。甄济也因元儿出外小解,一去不归,找到后面。二人抢着端菜端饭,连家中人等惦记均行忘却。
小弟兄四人,将饭菜捧到房中。方环安排坐凳,方端拿了个山木造成的几儿放在床前,取碗温了酒,递与他母亲。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谢了,捧杯一尝,那酒是凉的,又甜又香。甄济忍不住问道:“伯母说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这动用的家俱连酒食,是怎样运来的?”方端面带悲容,答道:“家母因报仇之事要紧,宗嗣也不能斩,早年原有终老此乡之念。所以先父死后,来时便安排了远计,一切谷粮、稻种、菜籽、鸡雏、杯盘、碗碟和厨下动用的家俱,凡是必需的,无不在事先通盘筹划。又加还有一家离此不远的至戚相助,有无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亩山田是愚兄弟二人开垦的,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乱砍了树木同山茅做的而外,余下全是由山外搬运来的。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爱饮,从山外带来相赠。又经愚兄弟设法,偷来猴儿一些百花酒,掺在里面,所以觉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闻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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