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飞鸿望着他微微一笑,走过去道:“兄弟,你不要说这些,人谁又没有个生病的时候?”
方和玉低头看着脚尖,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道:“大哥,我有一句话,也许不该多问,只是……”
说到这里,这位面嫩的小相公,禁不住脸色微微一红,郭飞鸿爽朗地道:“兄弟你有话但说无妨!”
方和玉平视着他,徐徐地道:“我蒙大哥如此恩待,对于大哥却知道得太少!”
飞鸿一笑道:“原来是说这个。兄弟,我不是说过么,我家住在苏州,上有父母,兄妹四人……”
方和玉睨着他道:“上有父母,中有兄妹,下呢?”
郭飞鸿摇头笑:“你真会开玩笑了,我如今尚无妻室,自然没有子女了!兄弟,你呢?”
方和玉脸一凝,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你不要多问我,我无可奉告!”
说罢,他那双眉毛,却又轻轻地皱了起来,这几天郭飞鸿就为了想进一步了解他,不知碰了多少次钉子了,飞鸿喜欢他的文雅和沉默,喜欢他那股子读书人的蹩扭劲儿。
闻言后,郭飞鸿不禁一笑道:“你只管问我,总不许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
方和玉冷冷地道:“没有什么道理!”
他说这句话时,一双眸子里,却闪射出看来像是有情的光芒,转身走了几步,顿了顿,又道:“大哥,你已决定要走了?”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你的病好了,我就放心了,也该办一办我自己的事了。”
方和玉冷冷地道:“去九华山见铁先生?”
飞鸿又点了点头,道:“不错!”
方和玉又转过身来,叹了一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东西丢了就算了,那铁娥一定不会怪你的!”
郭飞鸿道:“兄弟,你到底是年纪轻,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试想那位铁老前辈,一旦发现失落了这些东西,该是如何的着急?这件事,我又怎能推卸责任?我……”
剑眉微微皱了皱,摇头又道:“我真是太大意了!”
方和玉在他说话时,一直留意地看着他,听完,轻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有些不舍就此与你分开……”他很吃力地说出了这几个字,面色又红了。
飞鸿不由一笑,走上去握住了他一只手,道:“兄弟,你有这番心意,我就没有白交了你!”
方和玉似没有料到飞鸿会有如此亲热动作,面色顿时一变,他用力地把被郭飞鸿握住的手抽了出去。
郭飞鸿不由又微微一笑,这十天来,对于这位小兄弟的怪异脾气,他已见怪不怪,并不介意,在他感觉里,对方实在是太嫩了,无论模样儿、性情……简直就像是个女孩子,这种人闭户读书固无不可,要是和自己一样地走动江湖,那可就不行了!
有此感觉,郭飞鸿就想劝他几句,但却一时无从说起,而且对方生性如此,又岂是可以改变得了的?
飞鸿是一个相当豪爽实干的人,方和玉既然病体已然复元,自是不便多留,他叹息了一声道:“铁姑娘回来,请代我向她致歉,也许铁老前辈会亲自来探望她的……”
向着方和玉点头一笑,接道:“兄弟,我走了,你要保重身体……”
说罢,他由腰侧取出了一把尺许长短的匕首,递给方和玉,微笑道:“这口短剑,配合我这口长剑,乃是雌雄一对,你我虽属初识,但有此十日相处,已胜似亲生兄弟……”
递过短剑,又道:“见物思人,兄弟今后只要看见了这口剑,也就会记起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朋友,愚兄我是切盼的!”
方和玉面色一白,慢慢地接剑在手。
那是一口青色鲨鱼皮剑鞘,珊瑚把柄的短剑,形式古雅,方和玉春葱似的一双玉手抱剑,轻轻按动柄上哑簧,把它抽了出来,在袭人的冷气里,他不由赞了一声:“好剑!”
旋即抬头望着飞鸿道:“我必定好好保存,永不离身,礼尚往来,我也得送大哥一件东西才行,不过比起大哥这件礼物,我的未免太寒酸了!”
说罢,就见他自袖内摸出了一块墨玉砚台,低头细看了看道:“此砚是我十年来未曾离身之物,滴水成墨,最能润毫,亦可解人烦思……就回赠大哥留作纪念吧!”
郭飞鸿按过看了看,一惊道:“兄弟,这礼物太重了,我实在不敢……”
方和玉一笑道:“大哥不收,就是瞧我不起,我生平不惯为人送行,大哥请自去吧!”
说罢,倏地转身入室,院中吹来一阵山风,卷起了一些灰沙,飞鸿不禁感到一些离别的怅怅。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孤独了,孤独得像是一只沙漠里的骆驼,而方和玉——这位不为世俗所染的少年,正和自己同样的具有一种孤独的性情,这种性情似乎是永不会向现实低头,像是一块礁石,突立于急流骇浪之间。那么,这份友谊,怎不令人感到珍惜可贵?
十天以来,两个陌生者在蓦然中结合,像是萍聚,而今又离别得那么骤然,有如风散,萍聚风散,世事本来如此!
郭飞鸿就如此地离开了。
走长岳,经黄鹤,踏入皖境,又渡长江至池州,来到了皖南名峰——九华山,郭飞鸿这一路,好不辛苦!
他因为急着会见那位奇人异老——铁先生,恨不能肋生双翼,立时见到他,然后,把所经历的一切,向他陈诉,求他对自己谅解。
飞鸿内心充满着惶恐和愧疚,因为像铁先生这种奇人异士,个性最难捉摸,要是自己实话实说,对方可能会一笑置之,也可能会为此与自己立时翻脸。
他在八月十五中秋夜,早早地登上了九华绝峰,但觉天风冷冷,低头俯视大地,真有“登九华而小池州”之感。
九华天下秀,苍松奇石,烟云缭绕,一入前人词章,尽成九华风光。
郭飞鸿选择了一处可资藏身的怪石,掩身石后,现在,他可以一览峰头而无遗。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轮皓月,那么静静地挂着,山风阵阵,虫声啾啾,夜已深,他不禁暗忖道:“他们别是不来了吧?”想到这里,心中顿时狐疑了起来。
又等了一个更次,明月已上中天,夜凉如水,仍不见有人出现,郭飞鸿顿时感到有些不耐了。
正当他狐疑莫解的当儿,忽然,他发现山道上亮起了一盏明灯,远远似有人向峰上走来!
郭飞鸿猛地心中一惊,那盏明灯不过是那么惊鸿一闪,也就在郭飞鸿眨眼之间,已来到了峰上!
这时,飞鸿已能清楚地看清来人的模样!
在一盏大红纸灯笼的红光照射下,他看出上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之一,正是他所熟悉的金婆婆,另外那个人,却是一个瘦削的老者。
这老者身高约在七尺左右,瘦削的一张长脸下,飘着一绺山羊胡须,满头白发,看来真像是霜雪一样白,老者把它结成一条粗如儿臂的短短发辫,垂挂在颈后,在辫梢上还结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金环。
使飞鸿感到惊异的是,此老周身上下闪耀着一片炫眼的金色霞光,敢情他身上那袭长衫之上,也缀满了闪闪发光的金片,在红色灯光映照之下,绚烂夺目,好不气派惊人!
那位金婆傻,看来也似比前日风采多了。
记得月前初见她时,她一脸病容,可是如今,像是已经完全痊愈了。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袄裤,只是在上衣前后,各缀有一块金色团花,灯光之下,闪闪有光!
这两位的蓦然来临,顿然使得郭飞鸿紧张了起来,他猜想,那个瘦削老者必是所谓的长青岛主段老头儿了。
只见这老者上得峰后,冷冷一笑道:“看样子,我们来早了!”
金婆婆晃了一下手上的灯笼,满脸不悦,冷笑道:“客人等主人,未免有失礼仪!”
说着,这婆子右手一抖,掌中的红纸灯笼,就像箭似地飞出了手,只听“笃”一声,灯笼的提杆儿,竟自实实地插入石内半尺有余。
那盏灯宠经此一震,倏地荡了起来,像是正月里玩的彩球似的,左摆右晃不已,尽管如此,那烛火兀自未熄,金婆婆右手向外徐徐一推,摇晃立止,石后的郭飞鸿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心忖道:“好厉害的乾元如意真力,这婆子功力已是如此,那位长青岛主,自是更加可观了。
此时月正当中,如银的冷辉之下,九华山上一草一木都清晰可见!
长青岛主段老头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月,他那张瘦削的脸,仿佛是纸糊地一般,深凹的一双眸子,无力地睁着,其下是正直的一条鼻梁,在他左颊上,却现出一道深深的疤痕,在月光之下泛着暗红的颜色。
这老头儿看了一下天时之后,微微一笑道:“离子时尚还有一些时候,闲着也是闲着,老伴儿,把你带来的月饼拿出两个来,我们也吃吃!”
金婆婆叹息一声,道:“大敌当前,你竟然还会有此雅兴?”
老者呵呵一笑道:“我段南溪生就如此个性,今朝有酒今朝醉……”
向四下群峰环指了一下,接道:“九华天下秀,我们远涉千里,来到这里,明月当头,怎能不赏?”
说罢,仰天发出了一阵狂笑,整个山峰,在他笑声里,都似乎震动了。
郭飞鸿心中不由暗暗赞佩此老的豪迈劲儿。段南溪笑声一敛,忽地抖手打出了一片绸巾,四平八稳地落在了地上,他笑道:“来!来!来!坐下!坐下!”
话落,人已盘膝在绸巾上坐了下来!
这时天风更烈,把二人身上的肥大衣衫扬起来,月光下真有“飘飘羽化”之感!
金婆婆见丈夫如此,也不愿扫了他的兴头,遂也坐了下来,她由身后解下一个包裹,打开来,其中是一些散碎银子,另外还有一盒月饼。
郭飞鸿未曾想到,这二人竟然真的有此幽情,真的吃月饼赏起月来。
就听得那段南溪道:“等一会儿那铁老儿来了,由我一人应付,我们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故人把晤,真乃大快事也!”
金婆婆鼻中哼了一声道:“岛主,你大意不得,姓铁的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如没有十分把握,也不会有此九华之约了!”
段南溪大口咽下了月饼,冷笑道:“这么说,我们是输定了?”
金婆婆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输,也输不起!”
当空一声长唳,正有一只白鹤飞掠而过,段南溪右掌疾抬,那白鹤就空打了个转儿!
遂见段南溪又冷冷一笑,道:“下去!”
紧跟着五指一抓一放,那白鹤“呱”一声,双翅尽折,白羽飘散了满空,直向着峰下坠落而去!
段南溪呵呵一笑,道:“我这‘分云爪’比起他那一手‘凌空裂帛’如何?”
金婆婆惨笑道:“南溪,你不可大意,要知道这铁老儿是找来的……”
她还要说下去,段南溪却一声冷哼道:“不要再多说了!”
忽然偏头看了一下,冷然笑道:“如是我老眼不花,姓铁的来了!”
此言一出,金婆婆不由霍地站了起来,道:“在哪里?”
段南溪伸手指了一下,道:“那不是么?”
他接着神色微微变了一下,冷冷地道:“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郭飞鸿果见空中直直地飘来一物,像是纸片之类。
郭飞鸿尚未看清这到底是一件什么玩艺儿,就见坐在地上的段南溪右手平平地一抄,已把飞来之物接在了手中。
金婆婆忙就近一看,只见是一张大红贴子,其上写着“铁舒眉拜”四个大字!
金婆婆霍然色变道:“他来了!”
段南溪一抬头,狂笑道:“愚夫妇候驾多时,铁朋友,你来迟了!”
说着原地不动,只把袍袖一展,那张大红拜贴便箭也似地射了出去!
就在这时,但只见眼前人影闪动,一人踏空而至。
天风飕飕,飘拂着这人那袭雪白的长衣,现身,落地,伸手,接贴,虽是四个不同的动作,可是这人却施展得如此自在轻快,有如是一个式子。
他那雪也似的一双白手,轻轻托着帖子,落地时,就似浮空而来的一个鬼影子。
除了那位长青岛主段南溪以外,就连金婆婆竟也未能看清,这个人是怎么来的,是由哪里来的。
白衣人站定之后,莞尔一笑道:“汉水一别,匆匆三十春秋,老朋友别来无恙否?”
说话时,白衣人那张苍白的脸,看来更加惨白了,他那深深陷入的两道皱纹,也像拉长了许多。
他虽激动得声调微抖,可是他依然保持着豪士的风度,不忘在甫一见面时,先向故交寒喧问候!
郭飞鸿在石后暗暗吃惊,这位铁先生神情异样,给他紧张的心弦,带来了重重的负荷。
记得月前在长江初见此老时,此老白衣白帽,是何等一付幽闲情态!
今夜,此老,虽依然旧时衣着,但他那儒雅的面上,却显得那样严肃,像是罩上了一层秋霜。
另外郭飞鸿发觉到,在铁先生前胸正中处,用银色的链子,垂系着一柄不足二尺的短剑。
这口剑,呈月牙形,整个剑鞘,剑柄,全是银色,一片银色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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