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追逐游戏,乃至呵痒嬉闹。小雪变得越来越爱笑,那股孤僻傲气大为减弱。活泼的孩子人见人爱,更何况玉雪可爱的小女儿?相处数日,谈笑渐多,跟众人的感情愈发亲厚,师兄师姐们对她倍加疼爱。消融了多少隔阂,小雪总算融入了峨嵋玄门。李凤歧看了高兴,经常和她玩耍,苦闷日子有了点乐趣。
转眼腊月已尽,新春将至,一年一度的“竞德大会”隆重举行。乱尘大师有心考验新任大弟子,只说尚需闭关数日,让李凤歧代为主持。
盛会历时七天,各门比试道法。最终风雷首徒何九宫,遁甲弟子楚晴,摄魂高手兰世海胜出,各人辈份升级,领受更重要的职任。李凤歧强忍酒瘾,打起精神安排调度,直累得神思疲惫,幸喜老成弟子辅佐,本次竞德大会顺利结束。
好不容易盼到元旦,祭过了祖师爷,诸事已毕,有父母妻室的弟子回家探亲,孤身没家的也放了假,多数去附近乡村过年,峨嵋三峰冷清了许多。李凤歧连日劳顿厌倦至极,终于空闲下来。这天夜深人静,他理开了床铺,打算好好的睡上一觉。
上床合眼,睡意涌来,忽听门板“笃笃笃笃”敲响。李凤歧翻转身面朝里,被子蒙住脑袋,只听敲门声恍如油锅迸豆,又脆绷又急促。他满肚子没好气,坐起来大吼:“屋里没人,别敲啦!”
吼过之后,略微沉寂,门板又响起来,这次恰似漏壶滴水,哒哒的没完没了。李凤歧火冒三丈,翻身踢开被子,跳起来道:“敲,敲什么敲?年祭完了,探亲的人我支派了!小孩子们也安顿好了!还要怎样?整天没日没夜聒噪!还叫人安生不?敲,敲他妈的丧门星!”
口中嘟囔咒骂,几步过去拉开房门,外面却空无人影,月光洒满院子,满地积雪莹莹生辉。李凤歧走进院落中央,一边左右张望,一边寻思“派内诸事停当,谁会半夜找我?”忽见东墙根树丛微动,藏着什么东西。他眉头紧皱,喝道:“小雪你个淘气包!大冷天到处藏猫,当心我打你屁股!快给我出来!”
平常招呼小雪,她总是欢跃而出,这回却半天没动静。李凤歧留了意,暗想“莫非有奸细潜入?”念及此节,手捏剑诀运气戒备,瞋目叫道:“那儿是谁!快出来,再不出来我要放剑了!”
树丛“沙沙”晃动,忽然站起个影子,纤弱苗条,绝非小孩子的身量。李凤歧急退两步,指尖剑光闪烁,沉声道:“站住!尊驾何人?”那人走到院中站定,月色照亮脸庞,只见美若幽兰,清似玉梅,眼眸中泪珠儿泫然欲坠。
李凤歧呆了,喃喃道:“你……你是……你是潇潇!”
潇潇道:“凤……凤哥。”刹时泪流满面,冲到跟前投身入怀。李凤歧张开双臂搂住她,狂喜感伤,百感交集,随热血涌上心头。两人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这一抱,胜似千言万语,所有的思恋,悄悄流入心田,无须再用言语表白。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雪花,李凤歧微觉凉意,醒过神来,放开潇潇仔细端详。分别近两年,她身材更高了,样子更美了,黄毛丫头的稚气消没殆尽,已是一位婷婷玉立的美丽少女。李凤歧心摇神醉,道:“你才刚叫我什么?”
潇潇兀自流泪,哽咽道:“凤哥哥,头回见面时,我就这么叫你的……凤哥,我好想你,啊嗤!”猛地打了喷嚏,泪水沾湿了李凤歧半边脸,她自觉滑稽,忍不住咯咯发笑。
李凤歧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冰天雪地的还胡闹哩。”说着领她进屋,扶到床上躺好,又用被子盖好。伸手摸她身上,仅穿茧绸衫子,心下不由黯然“行色如此单薄,她的境遇也不好,一定吃了很多苦。”怜意油然而生,温言道:“你好生歇息。我这床铺又软又暖和,比那千金小姐闺房里的……”
说到这儿,他打住话头,耸起鼻子嗅了嗅,脸上露出难堪之色。原来潇潇体香若兰,令人心旷神怡。而那褥子半年没洗,李凤歧又爱躺着喝酒,被子酒气熏天。一香一臭,两种气味混合散发,要多难闻有多难闻。李凤歧红了脸,挠头道:“被子有点脏,可熏坏你了。我……我出去给你找新的……”
潇潇抱紧被子,笑道:“不碍事,明儿天晴了,我帮你洗。”目光柔静似水,悠悠的道:“一辈子,我都为你洗衣叠被,好么?”
古代言情含蓄,这么说相当于托付终生了。李凤歧如闻天籁,魂魄轻飘飘似飞入天堂,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俯头亲吻。他头回亲一个姑娘,不知就里,只顾劈头盖脸的乱嘬。潇潇婉然承应,柔顺的迁就他。激情逐渐平静,四唇相接,这才尝到脉脉相悦的甜美滋味。
过了良久,李凤歧醒过神,感觉潇潇身子热乎了,撒手放开她。潇潇缩进被窝里,李凤歧坐在床沿,两人相互看着笑,讪讪的不好意思。李凤歧道:“隔了这么些年,你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一听这话,潇潇笑容登敛,道:“自巫山分别后,我和花爷爷回山救人。没多少日子,那些正派弟子又来追杀,我们东躲西藏逃命,云贵川各地都走遍了。前些天花爷爷旧伤复发,唯恐正派中人趁机追到,于是发狠逼我离开。我不愿走,他忽然变得好凶,说是要吃了我补充法力,真的,现出原形撕咬……”
她越说越伤感,低头拭去眼泪,吁了口气,道:“我无处可去,只好壮起胆子,上峨嵋山找你。”
李凤歧奇道:“止僭障隔绝外人闯入,你如何进得山门?”
潇潇道:“峨嵋玄门隐匿方外,微茫难寻,这原故人皆尽知。我在山脚转悠多日,找不着上山的道路。前天遇见个小女孩,四五岁光景,摘梅花时从树上摔落,要不是我出手接住,她就掉悬崖里去了。事后小姑娘自称剑仙弟子,邀我上峨嵋山做客,说她的‘李大师兄’会答谢我的救命之恩。我听她讲出你的名字,料想多半是真的。于是按照她指明的路线,从后山偷偷摸到了你的门前。”
李凤歧恍然,说道:“那小女孩是小雪,剑仙门年龄最小的女弟子。常在山下村塾念书识字,如今学堂放年假,她象摘了笼头的野马,只管到处乱跑淘气。”
潇潇笑道:“小小年纪,恩怨分明,你这师妹长大了是个人物。”
李凤歧沉吟道:“小雪年幼无知,倘其他弟子发现你的身份,那倒有点麻烦。为今之计先暂时藏在此处,待我慢慢禀明师尊。”
潇潇道:“你师尊能容我么?依我看,咱们还是悄悄下山,另寻隐秘处安身。”
李凤歧胸有成竹,道:“尽管放心,虽然门规禁止结交妖类。但你是我的什么人?岂可一概而论?等我解释清楚,师尊他们自会对你另眼相待。”
潇潇道:“唉,不管了,是死是活,反正我不跟你分开。”说着打个哈欠,星眸朦胧,道“我啊,是块牛皮糖,你想甩都甩不掉。”
李凤歧道:“你也困倦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再计较。”
潇潇往床角里边挪动,空出个位置,笑道:“我才焐热的地方,快来暖和暖和吧,你可别欺负人,仗着力大跟我抢被子。”
假如两人同床共枕,后续之事可想而知。李凤歧心神一荡,便欲宽衣解带,脑海忽然闪过师尊的话语——“何者为妖?废弃伦理道德,只是顺乎自身的欲念行事,这是妖类共性!”又有“想女人无可厚非,应当合乎人伦大礼,明媒正娶才好!”
他暗自惊心,想到“潇潇修炼成人身,垂危之际也没现出原形,显然和寻常妖类已有区别!由妖变人的紧要关头,她正该熏习人伦道德,尽早修成真正的人类,”继而又想“据师尊所言,妖类藐视伦理,行事随心所欲。今夜我若跟潇潇同床,岂非滋长她的妖性?我李凤歧处世顶天立地,定要光明正大的娶她为妻,鬼鬼祟祟的偷欢,那是欺辱女孩子的下流行径!”
打定主意,李凤歧道:“我睡地上。”找块青砖当枕头,叉手叉脚的仰身躺倒。
潇潇与他心曲相通,看情形已明所以,感动中略带失望,柔情悱恻,对他只有加倍的敬爱。当下别无多言,乖乖的拥被而眠。
一宿黑甜,李凤歧心宽意满,加之疲痨未消,日上三竿才醒转。醒来发觉脑后青砖没了,垫了软绵绵的枕头,身上盖了厚厚的棉被。他支起身左右顾盼,只见床铺整洁,窗明几净,地面打扫的光洁明亮。小桌子中摆放两碗梗米粥,咸蛋,烧卖,剁椒,腊肉四样小菜整齐精致,热腾腾的香气四溢。
李凤歧大喜,跳起来抢到桌边,瞅准腊肉伸手就抓。潇潇提个水桶走进来,见状忙道:“哎呀,有筷子啊,这人,跟猴儿一样,吃东西用抓的。”放下水桶,搬凳子让他坐好,又将碗筷摆到面前。
李凤歧一边吮指头,一边打量潇潇,看她身穿棉布褂袄,头裹白帕,一副村姑打扮,简单朴素更显清纯。李凤歧暗觉好笑,问道:“哪儿找的庄户行头?”
潇潇笑道:“我醒得早,后山村子里去逛了逛,恰巧今天十五赶集,各样吃食用具都有卖的。我用绸衫子换了些东西,回来扫地抹窗,待会等你吃完饭了,我再拆洗被褥。”说着,摸了摸额角,欣然道:“不知怎地,见到你之后,我胆子大多了,跟生人也敢谈买卖。”
李凤歧嘴里塞满饭食,含糊道:“这就叫作身正胆气壮,又不是妖邪,如何怕见人?……唉,这菜好吃,就是没酒。”
潇潇道:“凤哥,你把酒戒了罢。我听人说,男人喝了酒喜欢打老婆。我怕……”
李凤歧道:“不怕,我怎会打你?绝对不会!”放下筷子,指天发誓道:“从今往后,我若欺负潇潇。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就算死了也变乌龟王八蛋,十七八辈子翻不了身。”
潇潇“噗哧”乐了,道:“胡说八道,没酒也发酒疯。”目光游移,瞅见梁缘上挂的一物,惊喜道:“哪来的这东西?”
第二十三回祸起偏趁紫微乱
李凤歧顺她手指望去,房梁边缘支棱两根长钉,中间嵌着一张直项琵琶。潇潇笑道:“如何把琴挂到屋顶?”
李凤歧道:“往年闷的发慌,想弹曲子消遣。怎奈无人指教,弹出来的声音叫人听了想上吊。况且睹物思人,看见琵琶就想你,索性放到看不着的地方,省了那牵肠挂肚的苦楚。”
潇潇笑道:“现如今我就在你身边,无须牵挂了,也该物尽其用。”
李凤歧听说,取下琵琶交给她。潇潇拂去灰尘,扭柱调弦,但听琴音“咚咚”纯郁悠长,仿佛珍珠滚落玉盘。再仔细鉴别,铜铸琴身,古意森然,不由惊喜道:“好玩意儿啊!这琴大有名堂!当是晋朝小阮的遗物!”
小阮即阮咸,西晋“竹林七贤”之一,因擅音乐而名扬千古。据传阮咸死时以一件琵琶陪葬,历经五百余年,唐朝开元发掘而出。时人羡其音色清雅,遂大量仿造,琵琶因此流传后世。
李凤歧说道:“这琴名唤‘子月’,是驭兽高手黄梦龙的藏品。据他讲,中华乐器源远流长,自成特色。比如这件‘子月’琵琶,与西域的‘天魔琴’就大大不同。世人只道琵琶是外国传来,殊不知咱们老祖宗早就玩得烂熟。”
潇潇道:“高论,高论,这位黄梦龙确是雅士,他收藏了许多乐器么?”
李凤歧笑道:“驭兽弟子大多精通音乐,却是为了用音律调教野兽。古时‘百兽闻圣乐率舞’,指的就是这种法术。黄梦龙乃驭兽前辈高人,他屋里的乐器多如山积,这琵琶我借了大半年,因学琴毫无进步,不好意思归还。恐怕他已经忘了这桩事情。”
谈说之际,潇潇调好琴弦,纤纤玉指轻拨慢挑,弹唱道——“孤棹还处柳篙稀,摇枝空蝉落照低。也看得飘红浪荡云烟轻,抵几回琴闲酒困少知音……香巢又依依。”正是那支“潇湘花雨”。此刻情满意洽,心爱郎君陪伴身边,曲子的凄凉味大减,多了几分缠绵温柔。琴音缥缈绕梁,歌声婉转悦耳,两者逐渐融合,到后来再难区分那个是琴,那个是歌。天地静谧,云淡风轻,万物好象化作了轻烟。
须臾,一曲袅袅而终。潇潇叹了口气,眼角微现泪影,道:“惭愧,惭愧啊,这曲子弹了多少遍。今日才知其中真意——前半截的失落只是陪衬,后半阕格调清新,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正所谓‘失之东隅,得之桑隅’,人生情爱,总是先苦后甜呀。”
李凤歧直听得魄醉魂飞,蓦地惊醒,叫道:“你这还惭愧?那我找块豆腐撞死算了!说不得,一定要教我弹这潇湘花雨!”
潇潇笑道:“凤哥哥发话,小女子遵命。”
自此后两人闭门练琴。白天谈笑咏唱,夜里分开睡觉,清清白白的厮守,即使动情亲热,也仅限于拥抱亲吻。如此过了半个多月,真比神仙还快活。李凤歧早先学过行板唱腔,根基打好了的。而潇潇琴艺精绝,教的又极用心。功到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