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忽然安静了,只剩众人的呼吸声。李凤歧放下酒坛,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好酒啊!今儿高兴,大家都喝两杯!”却看众弟子惊奇的望着自己。旁边有人悄声道:“师兄……你,你把酒全喝光啦……十斤老窖呢,本来是给四张桌子预备的……”
寂静中响起娇嫩的话音,语调却冷冰冰的:“剑仙首徒下山修行那么久,喝酒的本事大大进步了。”说话之人紫衣短髻,七八岁左右,正是卜筹门女弟子欧阳萍。
李凤歧表情尴尬,分辩道:“我,我原本就会喝酒,剑仙门都知道……若不信,可以问剑仙弟子嘛。”指望同门弟兄帮自己圆谎,睁眼左右环顾,却看熟人均不在场,忙问道:“咦,剑仙弟子怎没来吃饭?尹师弟,顾龙驰,凌波呢?都下山办事去了么?”
有人答道:“尹赤电,顾龙驰等人忙着演练‘乾坤十二剑’。凌波已炼成天罡仙体,正带领剑仙弟子辟谷养气,准备进入‘止观法界’静修。种种原故,他们不能出关相迎,望李师兄见谅。”
李凤歧大为失望,喃喃道:“开始辟谷了?已经修到这等地步……”思量同门道法精进,而自己荒废了两年的时光,何德何能担当他们的师兄?想起来愧疚难当,借机叹息道:“唉,难得好酒好菜,可惜人没到齐。”
又有人道:“师兄莫叹气,剑仙弟子来了的,只恐你见了厌烦。”说着从桌边牵出个小女孩,指着教道:“快拜见剑仙首徒,喊李师兄啊。”又对李凤歧道:“她名叫东野小雪,今年刚三岁,月初才拜入剑仙门。”
东野小雪头梳小辫,双手背在身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只顾看,小嘴巴闭得严丝合缝。那弟子教了几遍没反应,笑着解释:“她是东海野民的遗孤,天生性子冷僻。平时就很少开口讲话,李师兄莫见怪。”
李凤歧听说是孤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伸出手掌抚摸她的脑袋。东野小雪缩身避开,仍旧背手挺胸,神态中透着股冷峻傲气。李凤歧安慰道:“别怕,小雪师妹,往后我教你炼剑。”
正在这时候,从璇玑峰方向走来两个汉子,昂首大步流星,径直走到李凤歧跟前,施礼道:“劳动剑仙首徒,主事师兄传召,请即刻进见。”
李凤歧定睛注目,看两人身穿豹皮短褂,背负龙骨长弓,额角凸现金色肉翅,急忙还礼道:“原来是‘虎贲螭卫’的兄长,敢问现今主管师兄,是驭兽门百里文虎么?”
峨嵋驭兽门擅长收伏兽类,门中精兵称作‘虎贲螭卫’,全部由皈依正道的灵兽组成。两名汉子相貌奇异,却是虎豹所变。既是他们前来相请,推想可知,主事师兄必为驭兽门首徒百里文虎。
虎贲螭卫答道:“正是,请跟我们前往自然宫。”左右相伴,带着李凤歧飘然离去。众弟子多数年纪幼小,忌惮虎贲螭卫的威仪,纷纷退避躲闪。等三个背影走远,大伙儿继续吃喝,但正角儿离场,酒宴冷清了许多。
李凤歧随虎贲螭卫登上璇玑峰,过了接引桥,步入玄真界,抬头望见自然宫门口的对联——“虚无三峰无虚无,修真九门真修真”,胸中感慨万千,暗叹“惭愧,两世为人,方知‘鸿飞万里恋旧巢,叶高千丈终归根’的道理。”
虎贲螭卫身为兽类,进不了自然宫,跟外面清修童子交代清楚。再由童子领路,引李凤歧走进宫门,三转两拐,来到西边丹房。厅堂中间安放大鼎,一个男子蹲坐鼎旁,左手拿根小勺,怀抱一只小狼崽子,右边是放满杯盏的木桌。童子弯腰道:“启禀仙师,剑仙首徒带到。”
男子并不抬头,勺子从盏子里舀出汁液,小心翼翼的喂入狼崽口中。那粗大的指节,铮铮犹如钢铁,动作却轻柔细致,令人不由心生暖意。李凤歧作揖道:“百里师兄,我回来了。”
百里文虎“嗯”了一声,将狼崽递给童子,吩咐道:“跟虎贲螭卫讲清楚——隔天喂它半盏铜汁,若受不了,就不合驯养,放归山里任其自生自灭。”随即站起身,只见魁伟身形巍然挺拔,仿佛泰山移位,一股雄壮的气魄扑面而来。
李凤歧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缩,寻思“多时不见,百里师兄气势更盛,修为定然更加精深。”
百里文虎指了指凳子,道:“坐。”
李凤歧慢慢的坐下,舔了舔嘴唇,勉强笑道:“久违师兄,别来无恙?”
文虎道:“你下山作功德,一去就是两年。”
李凤歧愈加局促,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他自幼敬畏这位百里师兄,暗料搪塞不过,只好断断续续将经历讲出,至于与潇潇相交等细节,违背峨嵋派门规,因此略过不谈。
文虎默默的听着,即使明显的破绽,也不追究,等他讲完才抬起头,忽道:“你受过伤?”双目精光绽放,仿佛暗夜里闪烁的兽眼。
李凤歧尚未答言,忽然手腕一紧,已被扣住了脉门,急忙往回缩手,却似蜻蜓撼玉柱,哪里挣得动分毫!跟着一股热气透入穴道,转瞬流遍全身,汇入丹田内氤氲存蓄。体内那些旧伤余毒,陡然间尽皆化解。试着吐纳几次,自觉身体轻灵,法力已经复原如初。他才知文虎是为自己疗伤,心头感激,暗想“百里师兄形貌粗豪,其实冷面热肠,对我们从来爱护有加。”
文虎放开手,道:“你提到的水底陵墓,离火神剑等事,与本派的兴衰大有关系,日后休向旁人泄露。”沉思片刻,又道:“至于你话中的隐情,既不便告诉我,那么你亲自向师尊禀报罢。”
李凤歧红了脸,知道文虎心细如发,早看穿了自己的心事,道:“听说师尊闭关修炼‘剑魂’,哪有空理会我?”
文虎道:“师尊现在要见你。”
道门中的讲究,修炼者坐关必须独处,否则内丹极易损毁。乱尘大师闭关期间仍要传见弟子,可见事态严重,已到刻不容缓。李凤歧脸色泛白,道:“师尊尚未出关,还要见我,岂……岂非损伤仙体?”
文虎不爱多讲话,只道:“随我来,自然明白。”转身迈步,走向墙边的小门。李凤歧心中忐忑,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第二十二回难解丝萝绕劲松
自然宫除正殿之外,前后三十三间房屋,暗合兜率重天之数。其中前十六称‘外仙丹室’;后十六称作‘内神精舍’,独出中央一间静修室,乃峨嵋师长修神养性的地方。
百里文虎带领李凤歧,沿走廊转弯抹角,半日才到静修室门前。文虎站定脚步,躬身道:“启禀师尊,剑仙首徒门外候命。”
里面响起苍老的声音:“快让他进来。”语调沉缓,又微微发颤,显是竭力平息激荡的心绪。
文虎推开房门,朝后做个手势。李凤歧跨过门槛,举目只见孤灯悬顶,空荡荡的斗室纤尘不染。又看墙角内坐了两个人,左边那人赤膊袒怀,腰缠兽裙,是驭兽门的许青铉。而另外一人身材娇小,默默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墙壁开了个墙洞,用竹帘遮掩。李凤歧踏进屋子,帘子后面人影晃动,低沉嗓音再次传来:“凤……凤儿,你吃苦了。”
一声“凤儿”,恍若春风,所有的顾虑和忧惧,全都冰释了。李凤歧泪如泉涌,叫道:“师尊!弟子想死你啦!”激动难以自持,若非许青铉起身拉住,他就要闯进帘子大哭。
隔了良久,屋内渐渐平静。乱尘大师道:“好啦,怎地磨砺两年,还那样孩子气?”
李凤歧抽泣道:“师尊莫怪,弟子道行退步,定力大不如前了。”
乱尘大师沉吟半晌,道:“据许青铉所报,你和五台门徒相争,起因是为保护一个女子。我想这些年的流落,你定然与那女子同甘共苦,因此才有那么好的感情。”
李凤歧心里“咯噔”一下,料想许青铉已和盘托出,此事终难回避。何况他对师门赤胆忠心,本没打算欺瞒,当下细述经历——从荒山奇遇,到地宫困居,包括和潇潇的恩怨纠葛,原原本本的如实道来。讲了大半个时辰,临末伏地拜倒,道:“弟子有罪,数次违反门规,请师尊责罚。”
乱尘大师长叹道:“运数天定,人力难改,唯其顺乎自然而已。”随后静默,好象陷入了深思。众人各怀疑虑,思量峨嵋门规宽松,唯独禁绝私通妖孽,但犯禁的是剑仙首徒。师尊爱如己出,大家亲如兄弟,不至于重责吧?
寂静中,只听帘内语音深长,乱尘大师道:“本派元宗祖师高绝莫测,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他修造方寸宫殓葬故友,搬动天山‘玉蟾神宫’掩护,又安放离火神剑镇守,由此形成了水底陵墓的奇景。千百年来,峨嵋弟子谨遵祖师‘生魂无入’的告诫,绝不踏入坟内半步。那方寸宫也消迹无踪,最近怎会忽然现世?此事大为可疑。”
李凤歧暗想“方寸宫原来是本派的禁地,我非但擅自闯入,还在里面吃喝拉撒,实在无礼之至。”告罪道:“弟子该死,带了外人擅闯峨嵋圣境,玷污了祖师爷的灵位。”
乱尘大师道:“外人,外人,你是指那……那个叫潇潇的女子吗?她究竟是何来历?”
李凤歧嚅嗫道:“她……她是蝴蝶化身,但心地善良,曾与弟子数度出生入死……师尊,结交妖类是本门大忌,弟子知罪了,但求放过潇潇,给她个向善自新的机会。”
乱尘大师道:“我也没什么好怪罪的,只想讲个故事,你可愿听?”
屋内众人弯腰垂首,齐声道:“恭请师尊开示。”
乱尘大师道:“好好,你们都听听吧,或许有所省悟。”少待停顿,缓慢开言:“十多年以前,天下的正道强盛,首推我峨嵋派冠绝群山。当时的大弟子名叫桃行健,在他率领下,真武大阵降伏四海妖孽,威震各路仙家,峨嵋派很是兴旺!”
说到此处,乱尘话音升高,自豪之意沛然而发,但话音越来越低落:“桃行健本为忠良后代,天资和品行出类拔萃,是百年难遇的人才。我看他能够胜任‘天龙神将’,便命精演阵法,准备进攻妖皇的老巢东海圣水宫。假如此役成功,即可一劳永逸,靖宁世界,苍生永享安乐之福……唉,今日反观,欲速则不达,还是怪我操之过急。”
许青铉插言道:“行健的过失弟子们都知道,旧事重提徒增伤感,师尊请保重仙体。”
乱尘大师道:“讲讲罢,内中的情由,对这些后生或有启发。”接着道:“我们足足筹备了三年,终于时机成熟。九门高手全体出动,圣水宫外排开阵势,只待四海妖魔聚齐,再发起攻势一网打尽。可就在总攻前夕,‘天龙神将’桃行健却意外失踪了。到了黎明时分,妖皇率领群魔倾巢反击,真武大阵失去主将,很快分崩溃散。众多高手死的死,伤的伤,可怜诺大峨嵋玄门,十停精英折损九停。青铉,文虎,你俩都曾亲历此战。惨景历历,犹似昨日,你们还记得吧?”
百里文虎黯然低头。许青铉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好象痛到了极点,轻声道:“别说了……师尊,别讲了……”
乱尘大师恍若未闻,继续讲道:“我们败得虽惨,但同门情深,谁也没有怪罪桃行健,只是担忧他的安危。回山后大伙儿分头寻找,不久传来行健的消息,却令所有人心寒。原来那晚桃行健私自出走,却是为了一个凡间女子!他两人相恋日久,暗地里订下了婚约。大战之前那女子找到行健,声言若不与她远走高飞,她便要毁约另嫁别人。唉,可叹修持多年的天龙神将,仍过不了美人关。行健为了娶那女子,抛弃师门临阵脱逃。此事很快传遍三山五岳,非但妖邪幸灾乐祸,连正派仙家也引为笑谈。世间流传谚谣‘峨嵋道法冠宇宙,天龙神将逃夭夭’,指的就是这桩公案。从此咱们一蹶不振,声誉一败涂地。”
竹帘内话语喃喃,乱尘大师象寻常老年人那样絮叨着:“声誉……声誉算什么?值多少钱一斤?最让人伤心的,是亲手教养的徒弟一去不返,就象家里孩子失散一样。后来九门弟子遍寻四方,最终找着了行健,他却执意不肯回峨嵋。清铉,你见过他,他怎么说来着?”
许青铉虎目含泪,哽咽道:“行健自认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师尊和众位兄弟。他说,从此隐居忏悔,今生今世不敢出世,请师尊宽怀勿念,只当他……只当他已经死了罢。”
乱尘大师笑道:“好个‘死了罢’,正所谓‘天下雨,娘嫁人’,半分勉强不得。”
关于峨嵋早年的败绩,李凤歧略有所知,那“峨嵋道法冠宇宙,天龙神将逃夭夭”的俗谚,也是多有耳闻。他只当天龙神将因为懦弱才怯战,辱没了峨嵋派的威名。每每外人提及,总是耻于应答。今天听乱尘大师叙说,方知桃行健重色轻义,其行卑劣比想象的更逾百倍。
李凤歧气得满脸通红,忍不住道:“为了女人背师弃友,简直猪狗不如!此等卑劣小人,死了倒比活着好!”
乱尘大师道:“凤儿,我讲这些陈年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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