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奇妙万变,令人匪夷所思——比如日行千里的竹马,巴掌大的宫殿,喷火的铁龙……这些算是普通的啦!我临行前拜访班师兄,他正研制一种奇异的玩具,据称可令世人忘记烦恼,共百余来张竹牌组成,几个人围坐出牌……”
话题越扯越远,李凤歧口若悬河,潇潇兴味盎然,以往的忌讳都再无遮掩。吃过饭后谈兴更浓,李凤歧手持盛满酒水的石碗,继续倾吐久藏的思忆——
“若论奇巧门的来历,那是源远流长!春秋时鲁国人公输班心灵手巧,由他首创的雨伞,锯子,尺子……诸般器物造福万代,更有木鸦飞天,石牛犁地的神技,世人称他‘鲁班’,尊为匠师始祖。其技艺传播甚广,逐渐演变成一种异术。三国诸葛亮的‘木牛流马’,隋末宇文述的‘自行逍遥车’,均源自这种道法。等到元宗祖师出世时,‘奇巧术’滥行天下,被许多歹徒用来残害无辜。比如岭南魔道的‘铁甲白骨俑’,塞北番僧的‘欲女合欢床’,邪恶污秽之处难以尽叙。”
潇潇道:“我常听人讲‘奇淫巧技,难登大雅之堂’,正派中人循规蹈矩,自然不屑那些外道法门。”
李凤歧笑道:“呵呵,人有正邪之分,法术并无内外之别。元宗祖师大展妙智,广集前人经验,取其精华去其杂莠,创立了博大宏正的奇巧玄术。此法流传至今,峨嵋奇巧门英雄辈出,携带法宝遍行海内,做了多少普济生灵的大好事!奇巧弟子乐于助人,主要还因奇巧术辅助的功效强大,帮助别人最能发挥其用。其他弟子修炼遇到难处,往往借助奇巧术。我记得两年前魔芋大夫闭关炼法,日常生活无法自理,侯天机特意做了几样器具,才替他解决了起居饮食的难题。”
潇潇道:“魔芋大夫,他又是哪门的高手?”
李凤歧道:“他是神农门首徒,巫医玄术当世无双!那年为钻研接续断肢之法,他命人砍掉自己四肢,烧成灰播撒到花盘内,打算施法让肢体重新生长,与原样豪无差别。”
潇潇吐舌道:“砍掉四肢,还,还重新长出来,开玩笑的吧?”
李凤歧认真道:“天生万物,都具备自我恢复的本领,剃掉的头发会重生,牙齿脱落会长出,伤口自动愈合,都是源自这个道理。魔芋大夫不过是顺应天理,激发了生灵原有的潜力。至于他自损其身,那是效仿神农尝百草,欲救他人,先拿自己试验。唉……”
讲到这儿,他无可奈何的摇头,笑道:“可惜魔芋大夫炼法太过痴迷,常常颠三倒四闹笑话——他闭关长达三月,期间严禁旁人打扰。可是他断了胳膊大腿,如何吃饭喝水呢?多亏侯天机师兄作了个‘饭来伸手椅’,上设支架木爪。魔芋大夫坐于椅中,到吃饭时木爪自动运转,端碗夹菜喂给他吃,椅子下面连接‘活水马桶’,引山泉水循环冲洗。哈哈,具体功用我就不细讲了吧?三月后,断肢从花盆里长出,魔芋大夫接回四肢,完好如初,炼法终于成功了。大家都笑他,如果万一失败,他这辈子都要坐在活水马桶上,拉……拉那种东西啦。”
潇潇笑道:“奇巧门当真有趣,何不制几个作家务的器械,帮你分担厨房里的重活?”
李凤歧道:“那谁敢啊,若是给师尊知晓,准得重重的责罚。其实无须器械相助,我已找到偷懒的窍门啦,嘿嘿。那时候摄魂门的山继青才拜师入门,修行法术‘化梦成真’,没日没夜的睡觉,睡的迷迷糊糊。我想偷懒,就打起了他主意……”
潇潇道:“这倒新鲜,睡觉也算修行。”
李凤歧解释道:“摄魂门擅长操纵神魂,但若想控制别人的魂魄,首先自己要固守心智。做梦,是最难把握的,常人睡着如堕入迷阵,梦见什么,事前全然不知。摄魂弟子的基本功,即是控制梦境,先达到梦里察觉外部变化,安守神魂真气,再炼成‘梦随心生’的本事。”
潇潇笑道:“做梦若能随心所欲,我宁可睡着了不醒,永远活在美梦里多好。”
李凤歧道:“山继青是新收的弟子,道行浅薄,不能做到梦随心变。每当他睡梦正酣之际,我喊他起来洗碗刷锅。他糊里糊涂干活,完了问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刚才梦游呢,所见所为全是幻觉,当不得真。哈哈,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相信!”
潇潇嘴角微撇,道:“哎呀,不好,你欺负老实人!”
李凤歧拍膝大笑,酒水洒满胸襟,道:“山师弟天生的木讷,脑袋总象少根筋。记得刚入门那会儿,他向大家自报姓名,是这么说的……”清了清嗓子,装出愚憨的神态,大声道:“小弟名叫山继青!峨嵋山的山,继续的继,青翠的青!连起来就是‘峨嵋山继续青翠’,好记的很,请各位大哥哥大姐姐多多关照!”
话音未落,潇潇已笑得前仰后合,道:“哈哈,幸亏不叫‘山继梅’,若是讲成‘峨嵋山继续倒霉’,恐怕当场就得开革出门。”
李凤歧道:“所以说嘛,他那么好玩,怎不叫人起意戏耍?”笑过一阵,抚膝仰天唏嘘,悠然道:“话说回来,玩归玩,欺凌弱小的事绝不会发生。师兄师姐对山师弟照顾有加,待他如同亲生兄弟。我哄他洗碗,也只想找个聊解寂寞的伙伴,重活可是我抢着干呢!后来时间长了,山师弟看穿了我的伎俩。也并未揭穿,仍装糊涂帮我做事,一来免我尴尬,二来师尊得知不会深责。你瞧瞧,山师弟外粗内细,其实半点都不傻。”
潇潇感慨道:“你们同门的情谊,真好。”
一听这话,李凤歧两眼闪亮,道:“那是当然啦!几百名少年朝夕相伴,好象组成了一个大家族!你家里若有几百个兄弟姐妹,新鲜热闹,趣事少得了吗?记得今年春天,驭兽弟子许大安炼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卧倒在床人事不醒。偏巧师尊率各门高手下山办事,家里只剩百十个小孩子。大家急得抓天,什么鬼点子都想到了,有说童子尿起死回生,找个童子撒泡尿给许师兄吃;有说喜事消灾最灵验,趁早给许师兄找个老婆冲冲喜……最绝的馊点子是欧阳萍提出的,你猜怎么着?”
潇潇低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足尖发呆。李凤歧说的热火朝天,并未察觉她的情绪变化。连问数声,潇潇才强颜道:“欧阳萍?哦,我记得那个小姑娘,是你最讨厌的人。”
李凤歧道:“那小丫头阴阳怪气,满肚子鬼点子。她说若要病人痊愈,病人的亲友都应分担痛苦。卜筹门女弟子居多,受了欧阳萍的鼓动,每天清晨跟她站在水池边,用刺骨的冷水淋湿全身。一群女孩子冻的发抖,嘴里还祷告‘老天爷,求求你,把许师兄的病传给我们,让他快点好吧……’如此折腾几天,十余名女弟子全病倒了。师尊回山命魔芋大夫医治众人,又责备欧阳萍胡闹,可是她呢,听闻许大安病情好转,躺在病床上直拍手,还欢呼‘许师兄病好啦!全是我们祈祷的功劳!’你瞧多傻多可笑,哈哈。”
潇潇却没有笑,神情黯淡,泪水泫然欲落,只在眼眶里打转:回想自己一生,孤苦伶仃,何曾体味过什么亲情友情?以前无忧无虑游戏人间,只因率性天真。如今忽然觉醒,才知人世间存在那样奇妙,美好,温暖的情感。此情此景,犹如乞儿望见别人家其乐融融,羡慕得莫可名状,转眼面对自己凄冷的窝棚,怎不令人心碎?
无情好,还是有情好?人间真情再美妙,也是人类的东西,妖类何必模仿?但是……
她抱着膝盖,任由风儿吹乱发丝,泥塑木雕一般。
李凤歧毫不知觉,仗着酒劲吹嘘:“我们峨嵋弟子个个情同手足,人人肝胆相照,为了对方宁可舍弃自己性命!……唉,就算拌嘴打闹,相互戏弄的恶作剧,想来也是其乐无穷啊。那种生活让我再过一天,死一万次也甘愿!”
潇潇暗思“他这样热切的期盼与同门重逢,为何还把逃生机会让给我?”心里疑惑,抬头道:“等下次神剑劈开岩壁,你穿了锻魂胄飞离墓穴,就可以和峨嵋弟子见面了。”
李凤歧傲然道:“抛弃你独自逃生?那不行!峨嵋弟子英名传世,从来都是舍己为人!我李凤歧绝不能给师门摸黑,不能给兄弟姐妹们丢脸!”
刹那之间,潇潇全明白了,他之所以舍身相助,只为顾全师门名声和兄弟姐妹的脸面。而自己的份量呢?在他心里多半微不足道,只是个哀哀求怜的小妖精罢了。
事实正如潇潇所料,前番变故以来,李凤歧暗地里痛心疾首,无数次自责“假如小妖女那天真的昏倒了,我穿着锻魂胄逃回峨嵋,师尊问起来怎么回答?难道撒谎?或者假装正经,摆出‘妖精就该死’那套大道理……呸!如此卑鄙无耻的行径,岂是峨嵋弟子所为!外人得知,必然嘲笑本派,事可断言者,我宁死也不能让大家蒙羞!”
将同门名声看得比性命更重,这种情谊何其之深!潇潇望着他倔强的神态,如同面对愣充英雄的傻孩子,又可气,又好笑,又感动,又悲伤,百感交集之际,泪水已沾湿了脸颊。
经过此番长谈,李凤歧决心越加坚定,废寝忘食的炼功,只盼赶在神剑启动之前,炼成带领“小妖女”穿越石阵的法术。潇潇则冷眼旁观,越来越沉默,到后来几天不说话,偶有空暇,总是独自凭水而坐,拍着膝头轻哼小曲。日子长了,李凤歧暗自纳闷,寻思即将重见天日,她为何还忧愁?妖精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终于有一天,李凤歧按捺不住,蹑手蹑脚走近潇潇。其时她背靠渠边小树,眼望那水晶棺材,又在低声唱曲。李凤歧凝神侧耳,只听她唱道:——
孤棹还处柳篙稀,
摇枝空蝉落照低。
也看得飘红浪荡云烟轻,
抵几回琴闲酒困少知音。
恁地春渺萼残,芳逝伤心。
漫嗟呀枉自凄清,
还待得融和光阴。
旧桃李明年初发颜色新,
垂条露趁浓恰滑泥也熏。
燕双栖,在翠堤,
香巢又依依。
歌声婉转悦耳,前半截意境凄凉,充满离愁,后半截却透出清新温柔的意味。李凤歧不懂音乐,只觉感怀悱恻,想说点什么又无从说起,只道:“你唱的什么?这么好听。”
潇潇回过头,淡然道:“这叫潇湘花雨,说的是春尽花落时,湘江两岸的风光,我的名字就是取自这首曲子。”
李凤歧道:“我闲时也喜欢吼两嗓子,苦无明师指点。你唱的这样好,干脆教教我罢?”
潇潇道:“唱曲须得琵琶伴奏,空口白舌怎么教?唉,记得当年雨知府辞曲双绝,琵琶弹来使人销魂。我常听他弹唱‘潇湘花雨’,开初觉得挺好玩,而今方知意蕴深长……”
李凤歧道:“雨大人弹的好,我就学不会么?峨嵋弟子神通广大,我若弹琴唱曲,保证老牛听了都会陶醉。”
潇潇“噗哧”浅笑,道:“对牛弹琴,李大高手风雅的紧!”随即抖襟端坐,正色道:“你若真要学,可别嫌我罗唆——潇湘花雨太难,咱们先从简单的小曲练起。循序渐进,方可熟能生巧。”
随后,潇潇讲解品格商羽之道,快慢板眼之法,何为六吕六律,何为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并试演音韵高低;怎地推手为琵,却手为琶,从头细细分说。练曲时用木棍敲击节拍,权当伴奏的乐器。
李凤歧情怀洒脱,悟性绝高,天生就是弄词唱曲的料。仅半天功夫,已将一套“水龙吟”练会,唱出来字正腔圆,俨然是梨园老客的味道。潇潇颇感欣喜,果真将唱法琴艺悉数相授。两人终日促膝谈论,一个教的用心,一个学的认真,陵墓内轻歌频起,给苦闷的岁月平添了几分情趣。
教习由简入繁,渐渐练到那首“潇湘花雨”。此曲字句长短参错,唱腔高低萦回,行板转折奇崛,而琵琶勾,拨,撩,揉,轮,诸般技法更变化多端,单凭口授很难说明。李凤歧竭尽全力,只勉强记住曲调,若要真正学成,尚须高明琴师手把手的指导。
潇潇怕他气馁,笑道:“学成这样很不错啦,你的天分比我高,以后肯定名动大江南北。”想起他决意留下,哪来的“以后”?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李凤歧暗忖“我学曲子纯粹为了寻开心,省得你每天愁眉苦脸。如今既这样说,看来你已忘掉忧愁,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也笑道:“好啊,到那时我弹琴,你收钱,咱俩走遍各省乐坊,赚他个腰缠万贯……”
正说到这儿,忽然“隆隆”轰响震耳,地皮抖动,树木摇晃。顷刻热风骤起,落叶和尘土飘向半空,地宫边际白光升腾,穹顶现出一条宽深的裂口。两人见状脸上变色,不自觉的握住了对方手掌。
李凤歧观望声响发生处,惊色渐消,微笑道:“我好糊涂,今天就是中秋啊,你该动身了。”
潇潇眼神深邃,幽幽的道:“是啊,是时候了,该走了。”
两人携手前行,迎着热风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