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观,修流忽然看到观堂上挂着一管长箫,不觉呆了一下。老道道:“小子,你拿上一个竹篮,给老夫到观后石崖上去采茶,采满一篮筐便下来。崖上有茶树六株,你只许采指甲片大小的淡绿嫩牙,不许有一片绿叶子。”
修流道:“道长,这要采到什么时候?”老道道:“这是你的事。”
修流来到观后,仰头看那石崖时,足有十来丈高,心道:“什么地方不好种茶,却要种到那上面去?”
老道突然在身后冷笑道:“岩茶种于高处,沐浴于雾气之中,又经阳光照射,茶味方得清香。象这崖上的茶树,世上不过十来株而已。当年朱熹在武夷山植种过三株,嘉靖年间安溪茶痴‘不香’和尚在百丈涯植过四株,除此之外,便是老夫的这六株了。这是老夫平生最得意之作。”说着,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修流身形纵起,一跃上了三丈。老道心道:“臭小子轻功不错,只是内力大大不足。”修流顿了一下,又跃起三丈,然后在石壁上借力,一下攀上了崖顶。老道道:“臭小子,你慢慢摘吧,老夫困得很,要午睡去了。老夫晚上就要品茶。要知道,午睡与品茶,实是人生的两件妙事。”
修流一直采摘到暮色降临,才摘满一竹篮的嫩茶。他下得崖来,只见老道已经准备了一桌酒席。黑旋风正趴在桌边,闷闷不乐。它一见到修流,便蹦跳起来。
老道翻看了一下茶叶道:“这茶芽还算细,现下你把它烘焙了,晚上老夫就来品茶。”修流道:“可是在下不会烘焙茶叶。”老道道:“取温火,也就两个时辰。闲话少说,先吃饭吧。”
修流看了眼桌上,全是一些山中出产的素菜,有新上的竹笋,花菇,木棉花蕾,柿芽等。于是便拍了下黑旋风的头,黑旋风出去了。修流道:“敢问道长尊号?”老道笑道:“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就称呼老夫‘悬念’吧。小子,你爹近来安好?”
修流听了,只觉得鼻子一酸。
悬念道:“是被你爹逐出家门的吧?你爹一生自负,最终还不是归隐山林?我与他结识,是在四十八年前了。那时老夫孤身行走天下,在福州乡试时结识了你爹,相见恨晚。只是可惜呀可惜。世事淡如烟。”
修流道:“可惜什么?”悬念道:“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人生在世,白云苍狗。你爹已经有三十来年没啜饮过我烹的新茶了。你的那个大姐夫叶思任是个茶商,不懂茶,却又喜欢附庸风雅。不说了,不说了。”
饭后修流开始烘焙茶叶。他先把锅用清水擦洗干净了,然后架柴烧起温火。他幼年在叶思任家闲住时,曾见过伙计们制茶,因为好奇,便留心了一下。他一边用手翻炒,一边摩擦茶芽,这样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茶芽干了,然后他便将锅盖上,换成文火烘着。过了一个时辰,茶香出来,他拿出几片茶芽看了看,真是晶莹玉润。
他把茶叶给悬念看了,悬念点点头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一手。观后岩壁上有一眼滴水泉,你去打三瓢水下来。”修流拿木桶去打了水来,悬念道:“你先放一半的水,烧到半热,而后抓一小把茶叶放下,浸泡一会,将茶叶用竹筛子漉滤一下,放到那把荆溪磁壶中,再烧上一壶水,等水沸了,倒入荆溪壶中。水温不可不够,也不可太过。不够则茶香不出,过则茶味生涩。”
修流照着做了。悬念便到柜中取出一套茶具,都是名贵的成化,宣德年间的窑陶磁瓯。悬念让修流选上一个杯子,他选了个德化窑杯。悬念眉目一耸,道:“你为何不拿宜兴陶杯或景德窑杯?”修流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山水一脉之气。闽中之茶水,自然得用闽中之器皿。”
悬念尝了一口,微微笑道:“不错,茶味扑烈,不同凡品。看来你那大姐夫的确是个俗物,只知道酒事,不解茶味。”
悬念摸了摸胡子,又道:“天色已晚,你可以走了,择日再跟你聊些茶道。小子,你回山洞去之后,好好琢磨琢磨你睡的那张石台。那里颇有精妙之处。老夫近日要到山中云游一些日子,你慢慢品味去吧。”
修流回到洞中,便点起松脂,在石台上下翻找起来。他不知道悬念道人要他寻找的是什么。他想,会不会是石台底下有什么奥秘?于是便用劲想将石台上的那块青石板推转过来,那石板足有上千斤,他却哪里推得动?
他是个要强的人,怕被悬念道长耻笑。于是从此他每天都要花上几个时辰去推翻石板,刚开始的那几天,石板纹丝不动。后来他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内劲,而且内劲一天比一天大。起初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半个月后,只觉得肚腹之中,燥热难当,似有一股气流,在浑身上下窜来窜去。
这时,青石板开始挪动了几寸。每次他推完石板,都要坐下来温习一下内力,以免筋脉绷断。
那些天,黑旋风每天都到外面去捕捉猎物,抓回来给修流烤了吃。
到了第三十天的时候,修流运起内劲,终于将石板推举起来,靠到石壁上。
石台下面,却是一潭清泉,绿苔满壁,还有几只癞蛤蟆。修流心道:“这下面哪有什么精妙之处?想必是这悬念老道因我吃了他的生姜与果酒,因此耍弄于我。”便想将石板放下回原处。
突然,他发现长满青苔的石板反面上,有四个字隐约露出,刻写的是小篆“豢虎手迹”字样。他当即拿剑将青苔刮净,只见石板上刻划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仔细看了,那上面大约有一千来字,似乎是一篇教人如何豢养老虎的密文。
【·上卷 江南行·】 第19章 酒楼会
五月之后,江南的梅雨季节开始淅淅沥沥地到来,阴雨绵绵,轻烟如织,南国的暮春一片灰暗。刘不取住在夫子庙边的一个小馆驿中,一个月下来,他除了去过几次叶中和府上,几乎足不出户。
他躲在房间里,撰写着救国策论,以便有朝一日,大局初定,达于天听。留都这边,尚未安排好朝序卿班。传说福王朱常洵的长子朱由崧自河南南逃而下后,如今正在风阳总督马士英的幕帐中。马士英挟福王自重,想要入留都拥立福王为帝。江北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总兵,勾心斗角,互相观望,并无北上略定中原,河北之雄心。左良玉屯兵武昌,号称百万,却也按兵不动。审观留都诸卿士,多是一班无能之辈。国是尚未定议,卿班已分裂成两党。
而正在此时,满州人在关外“一片石”大败闯军,摄政王多尔衮与吴三桂并肩入关,不久便夺取了北京。李闯溃不成军,仓皇西逃。清顺治皇帝随后移辇入京,不久定都北京,复迎沈阳两宫入京。
接着不久之后,河北宣告略定。
刘不取知道,明朝的大势已去。一是因为淮海诸镇与左良玉等人,没有趁河北大乱时挥师向北掩袭,二是满洲人入关后,公开地为崇祯皇帝举丧,赢得北方官民人心。此时留都南京的安危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今后如何去保存东南一隅的繁华富足,以免靼虏铁蹄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这天正是端午,细雨如烟。刘不取好长时间没出来散心了,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了一股淡淡的霉味。他信步来到秦淮河边,看了一会景致人物,便找了一家酒楼,喝着闷酒。此时河上画船如梭,人物济济,虽在细雨中,仍是箫鼓声不绝于耳。
店小二过来笑道:“相公今天来的凑巧,过会儿天色暗将下来,便有无数灯船出来,船上名士美女,千姿百态,热闹得紧,相公切莫错过这热闹风光。”
刘不取冷笑一声,顾自饮酒。
忽然,酒楼角落里一人大声问道:“阁下为何发笑?难道这秦淮繁华景象,竟不值得阁下一哂?”
刘不取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只见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位中年汉子。那人桌上摆着一壶酒,一碟卤笋,此外更无它物,看来这汉子不是来吃酒,而是来观赏河上景致的。那汉子蓄着长须,面目清矍黑瘦,双目炯炯冒光。
刘不取冷笑道:“如今江山只剩半壁,何来繁华可言?”
那汉子起身离座,背手站在窗前,道:“在下每年端午时候,都要到这里来观赏灯船,看百姓乐,在下心里更乐。却不知今年如何便有雨了。天不作美,也许这是在下最后一次到这里看灯船了。年轻人,听你口音,象是河北下来的?”
刘不取欠身道:“不才燕山刘不取。”
那汉子听了,微笑着喝了杯酒,随口高声吟诵道:
“锈剑悬置老雕虫,蓟北东望悲荒阡。”
刘不取愣了一下,道:“先生所吟这诗,正是先父所作,却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汉子打量了一下他道:“原来刘心水大人便是令尊。刘大人跟在下是崇祯元年同科出身,可惜英年早逝,朝中折了栋梁。在下史可法,如今在留都提举兵部。目下正是国家用人之际,贤侄如何却流落于此,喝着闷酒?”
刘不取叹口气道:“不是晚生不知高低,晚生学得一身本事,只可惜报国无门。”史可法道:“不日福王便要入留都监国,我定当在他面前鼎力保荐你。”刘不取谢了。
史可法道:“贤侄何不移案过来,畅叙一番?”刘不取便将酒菜挪了过来。两人喝了几杯酒,史可法笑问道:“贤侄于目下时局有何看法?”
刘不取道:“恕晚生斗胆直言,据我所知,那朱由崧是个庸才,又贪恋女色,不足以成大事。只怕到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乱世之中,亟当扶持一位果敢坚毅,才魄兼备的君皇,方能成就大业。福王做和平之君倒也罢了,做乱世之君,只能祸国殃民。”
史可法点了点头,道:“我也有这种想法,只是难得再去觅个新君。听说七皇子从宫中逃了出来,却不知下落。朝中欲扶植福王,无非是想定下名份,以便号召全国。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罢了。”
说着,执杯在手,掉眼楼外,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一直聊到华灯初上,大有相见恨晚之憾。这时一位老苍头匆匆忙忙上楼来,悄声跟史可法道:“老爷,江北那边来人了。”
史可法忙起身跟刘不取道:“贤侄,我有些许公务在身,得先走了,后日你到敝府见我,这老管家会给你引见。”说着便匆忙下楼去了。那老苍头去结了帐。
【·上卷 江南行·】 第20章 秦淮雨丝半如烟
刘不取醉意醺然,眼光迷离,拍着栏杆,下得楼来。
这时,夫子庙四处都是彩灯闪烁,秦淮河两边顿时鼓乐喧天,热闹非凡。一艘艘灯船逐次驶将过来。虽在烟雨中,那船篷上悬挂的各色花灯,依然熠熠生光。又有焰火喷射上天空,爆破了,雨雾中迷蒙一片。船上弦歌管竹并发,河边观者如山,红男绿女,纸伞摇动。
刘不取挤在人伞中,看了一会儿,见身上湿了,正想离开。却见河上一艘画舫,灯火辉煌,灯笼上映照着“望春院”三字。舫上几个身段袅娜的女歌伎,手执纨扇,倚栏掩嘴而笑。
那船头上一人,气宇轩昂,执掌着一把淡绿油纸伞,面带微笑,在细雨中挺立着。
刘不取借着花灯微光看了,便是叶思任。他心下不齿,就要错身离去。
那叶思任在船头上早已经看到了他,便收了伞,大声说道:“刘公子,别来无恙?在下舫中颇具美酒,何不上船来,今夜你我共谋一醉?”
刘不取拱手道:“叶兄,在下如今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哪有这等兴致?叶兄请自便。”
叶思任于是打开伞来,轻轻在水面上一撑,腾身数丈,已跃到岸上。河边众人都喝了声彩。叶思任道:“公子见过家父了?”刘不取笑道:“在下却不知节公与令尊是姻亲!”叶思任笑道:“家父原是个老腐儒,朝中议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不取道:“既如此,叶兄何不出仕,经略国家之事?岂不强胜过在这烟花阵中,遭贱自己英才?!”
叶思任冷笑道:“在下只是一介布衣,做些小本生意。人各有志,公子何必多管闲事!”说着,纵身而起,落在船头,打开雨伞,仰面向前,更不旁顾。
刘不取离开后,叶思任把伞立在船头,却是心乱如麻。斜风细雨,扑打在他的脸上。
当年他到南京参加乡试时,中了第二名,然而看到尘世之事,俗不可耐,便执意不去北京参加会试,遂弃文从商,贩茶纵酒,颐养本性。他父亲叶中和跟他吵过几次,有一次都差点中风了,还是拿他没办法。老爷子悲悲切切,心也冷了。
其实,他只是借着声色犬马,美酒金钱,排谴郁结的胸怀而已。他的心里比谁都要落寞,外人看他,只觉得他玩世不恭,风流倜傥,却没有人了解他枯寂的内心。
男人在世,要么粉身碎骨,要么清心寡欲。为了别人活着,是很大的痛苦。
也许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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