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不远处的城楼上,有一个人正悄悄地注视着修流,他便是刘不取。
刘不取看到修流射上天去的那一箭时,心里一紧,觉得自己现下的处境,就跟那枝快箭一样,高速向上刺击,却没有了目标,而后到了一定的高度后,便在虚无处慢慢垂落下来。想来人生不过如此,就象是射向空中的一道箭的弧形,有的中的,有的垂落。
他上次遣派修流去南京求救,现在又不想让修流入城,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让修流再成为一枝象他一样失去目的的箭。南京方面的援兵,他是一点希望都不抱了。在南京呆着的那段时间,他算是看透了卿班中官僚们的倾轧与勾心斗角。扬州城现在实际上已是象征意义大过军事意义了。他在来扬州之前,根本没有想到南京方面的军事布署会是这样杂乱无章,如一盘散沙。江北与沿江的数十万军队,居然没有一个强势的统率人物,因此使清军得以随意各个击破,清兵横扫淮海,明军竟然没有组织起一次有点样子的大战,这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史可法名义上是督师,但江北诸镇根本就不听他的调派。史可法为人耿直正派,但身上却有着一种文人的迂气,在大局面前,缺少灵活变通。他数次规劝史可法弃城南撤,但都遭到了他的回绝。史可法那硬脾气一上来,是谁也扳不动的。所以,他根本就不指望修流呆在这座孤城中,真能力挽狂澜。
能留下一个生力军,微茫的将来便多了一分希望。他是这样想的。
他现在最想念的人,便是不知了下落的周菊,他的怀里还珍藏着她送给他的手绢,以及那首回味无穷的“回文诗”。不知道她如今流落到哪里去了。一个孤身女子在江湖上飘荡,定然是凶多吉少。他跟周菊她在周家庄的相处,虽说只有短短的一个来月,但是她的一言一行,的确让他动了真情。她的外貌不能用美丽一词去描述,她是那种属于很有情味的女子,不同于一般久处于深闺中的大家闺秀。所以他当初谢绝了周修涵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美意,然后选择了周菊。这应该也算是缘分。她的倩影与笑容在他孤寂的时候,总是挥之不去。她额中的那颗红痣,也许是他记忆中的闪光点,因为他差不多已经记不起来她眼睛的样子了。因为以前每次他见她的时候,很少敢去正对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身在扬州,他想他现在肯定会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她的。不管她怎样了,他都要娶她。人生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责任活着,为国家是责任,为儿女情爱也是责任。但他觉得自己为了周菊,更多的意愿还是在于寻求个美妙的归宿。
他觉得他在个人应尽的责任感上,他为前者付出的更多。望着修流的身影,想着不知寄寓何方的周菊,他的眼角有点湿润了。他在心下暗叹一声:“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所!”
修流骑马来到北门外,他的身上披满了雪。看到那座曾经激动人心的城楼时,他将身上的雪抖落了,同时抖擞一下精神。城上的军士差不多都认得他,便高声叫喊起来。修流朝城上抱着拳,然后继续拍马,迤逦向西走去。
这时,对面清兵营中,有一人正站在覆盖着白雪的高高的了望木楼上,朝修流这边张望着。他便是阿德赫帐中的谋士简文宅。他披着一袭上好的狐裘,手上握着一把温暖的茶壶,目光冰冷。远处的扬州城在他眼里,就象一座沉寂的巨大坟墓。
没有什么比长年蕴藏的抱负的伸扬,来得让人更为畅快了。他呷了一口热茶,吐出一口香香的暖气。他开始在雪景中,想念着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而这些往事马上就要得到补偿,这个时候,简直就是人生的一种最美的享受。这时他正置身于赏心阅目的情境中。
崇祯元年秋试的时候,他与同乡兼同窗学友刘心水,也就是刘不取的父亲,一起赴京会考。他们两人那时都胸怀大志,满腔抱负,又同时在北直隶的乡试中双双高中。他们一同住宿在京中会馆中,因此结识了入京赶考的史可法。他们因了一个政论,每每要争论到夜半。馆中学子大都看好他们三人。而那时简文宅更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秋试之后,刘心水与史可法中了进士,而他却意外地落榜了,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此后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四处结交,高不成低不就,连候补选官也懒得去应了。后来刘心水任官后,几次修书请他入帐幕主事,他碍于薄羞的面子,全都谢绝了。他内心里一直想要跟刘心水比个高低,当然不愿屈身于他的幕间,于是便出关漫游,放情于白山黑水之中。他将自己的失志,归咎于朝廷的有眼无珠。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遇了那时还只是个百夫长的满洲军官阿德赫,两人知情甚切,于是他便随着阿德赫一直至今。阿德赫能混到都统之职,其中有一半的本事是他的。
刘心水几年前突然过世了,他心下感到无比的落寞,入关时还特意到刘心水坟头祭奠了一番。他觉得刘心水走的太匆忙了,如果再有五年时间,他便可以让刘心水知道,他真正的能力与作为。同样是奔波于功名之途,刘心水的才能被埋没了,而他的才能,却还只是初露端睨,即便是冰天雪地,也不能覆盖住他的勃勃雄心。
他微微而笑了。此时他面对的毫无生气的扬州城中,他曾经嫉恨的要好朋友刘心水的儿子刘不取,正在那里一筹莫展,听任他的摆布。当然,城破之后,他会给刘家的这最后一支血脉留条生路的。假如失去了刘不取,他会更加落寞的。人生是一种寄托,有时寄托于亲情,有时则寄托于敌意。倘若两者都没有了,人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想到史可法,刘心水与刘不取,他难以抑制住内心里如野马般奔腾窜突的快意。他永远忘不了,刘心水揭榜后跟他说的那一句他终身难忘的话:“平芜尽处是春山,斜阳更在春山外。”
但是,如果能将敌意转换成某种假设的亲情,这种快意是不是可以更强烈一些呢。他这样想着,然后加以肯定了。他以为,虚伪只是当事人的错觉,其实它更应该归于处世的某种手段,而不只是品德问题。
房山在扬州城南外被修流一剑斩杀的消息,方才早有探子告诉他了。他看着修流骑马缓缓走过城边,心里暗笑道:“真是初生的牛犊不畏虎。年轻人血气方刚,成不了大事,几年之后,也仍然只是匹夫之勇。或许,他还活不到几年之后了。”
他之所以跟阿德赫这么多年,看中的也就是他的这种匹夫之勇。他想,孟子说的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一次他让阿德赫随意从他的书箧里拿出一本书来,翻出几页,他便一字不漏背了出来。他告诉阿德赫说,这叫学问。阿德赫于是对他钦佩地五体投地。
这个善于骑射的小南蛮的兄长周修涵,当时与他也是同年参加会试的。周修涵一本正经,说起话来南腔北调的,看着就很不顺眼。还有现在困在城里的史可法,跟他也是同科会试,不过那时史可法一身贫寒,不引人注目,却也中了。时过境迁,当年同时赴考的举子中,现在还能呼风唤雨的,也只有他简文宅了。从高处望出去,天地茫茫,他心中颇有指点江山的意气了。
修流的身影渐渐被大雪吞没了。简文宅觉得,修流只是生不逢时而已,不然经过造就,肯定会是个难得的将材。好在史可法跟刘不取现在把城封了,实际上,这座孤城即便为他周修流敞开,他也折腾不起来了。这就是时势。能读点书,会些武功不是难事,但能识得时务却难。
简文宅看着雪景,想着心事,此时不觉捻须暗地冷笑道:“现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做忠烈英雄了。也不知道这是可敬还是可悲之事。当初我从关外回来后,交由周修涵上呈给朱由检的泣血书,这个刚愎武断,却又是历来亡国之君中,境遇最让人同情的崇祯皇帝如果接纳了,何至于大明江山竟有今日之颓败?!”
他拿起茶壶,想再美美喝上一口,却忽然发现,那茶壶盖已经冻结住了。
【·上卷 江南行·】 第106章 式微观
修流往西走着,回望扬州城时,那城郭渐渐地变得苍白模糊。此时他心中茫然无绪,不知去往何处。他走了约有二十多里路,看看前面是一座山,白雪掩映着,一些残缺的绿意,在漫天的白光下显得特别的耀眼。
这时,路边的枯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大白兔子,从他的马前蹦跳过去。修流拿起弓箭来,拍马追了上去。那兔子在雪地上跳跃着,它身上的毛色与白雪浑然一体,逗弄得修流眼花缭乱。
这样追了有一里多路,那白兔绕过了山脚,便向山上窜去。上山的路滑,那马跑不起来,修流干脆跃身下马,收起弓箭,跟在那兔子后面追着。
他使出轻功,没多久就赶上了大白兔,看觑准了,双手猛然向下一扑,那兔子蹦了一下,跳出半丈。修流扑了个空,随即腾身一跃,飞出两丈多,想跳到兔子前面去,没想到他的身子落地时,脚下却踩了个空。只听喀地一声响,四周雪花飞溅起来,弹到他的脸上,他慌忙闭上眼睛,却觉得身子好象正在往下坠落。
到他脚跟踏落在实地上,睁开眼睛时,只见面前是一道土壁,约有一丈多高。原来他掉落到山中猎户布设的捕猎陷阱中了。他正要纵身跃出坑去,忽然眼前一黑,一张大网从上面罩落下来,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套住了。他挣扎了一下,却见那网越收越紧,最后把他捆绑地象粽子一般,身手动弹不得。
只听的有个人在上面说道:“老天真是不开眼,都七八天时间没捕获到猎物了,今天好不容易等到一只猎物掉到陷阱里,没想到又是个大活人。这年头,人还不如野兽值钱。今天已经是除夕了,管老二,你看咱们这年还怎么过?”
另外一个叫管老二的人说道:“虽然这人卖不了钱,他的马不是可以牵到市上去卖了吗?也好换点年货赶回家去。”前面那人道:“别说这话了,现在谁敢卖马?就是谁家有马,让满洲人知道了,还不砍头?!算了老二,算咱们今天倒霉,也算积点阴德,把这人给放了。”
那管老二道:“咱们还是先把这人拉上来吧。”两人一起动手,将修流拉了上来。
修流在网中挣扎着道:“两位大哥,快放开我,我手脚都发麻了。”管老二道:“看你的样子,该不会是扬州城里的逃兵吧?”修流道:“我不是逃兵,我本来是想进城去帮忙守军杀敌的,他们不放我进城,就到了这里,后来便掉到你们的陷阱里去了。”
那另一人道:“老二,看来这年轻人是个正经人,还是放他走了吧,咱们再到山后那两个陷阱去看看,运气好的话,还能捕到一两只畜生,晚上烧锅热肉吃。”
管老二想了想,问修流道:“小伙子,你身上带有买命钱吗?”修流道:“我身上其实是一文钱都没有。你们若真想要我周修流的命,拿去便是。反正我也懒得活了。”
管老二一听,愣了一下,问道:“小伙子,方才你说你叫什么修流?是不是扬州城里那个杀得满洲人屁滚尿流的神射手周修流?”修流笑道:“正是。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事。”
管老二跟那另一人道:“老大,你听见没有,今天该咱们走运了。”那老大道:“咱们能走什么运?这周小将军的确是个英雄,赶紧放了他上路吧。”管老二道:“你就是死脑筋!你想想,咱们要是将这小子送到满洲人大营中取赏,这年还怕不好过了?”老大作色道:“老二,你疯了,咱们怎能做这种缺德事?干这种事要落得千人骂万人咒的!”
管老二冷笑一声,忽然说道:“老大,你看那边谁来了?”那老大转身去看了一下,没想到管老二已暗中捉刀在手,一刀重重地捅进老大的后胸,而后一把将他推入陷阱。
管老二将修流拖到马下,使劲把他扛到了马辈上,用绳子结扎好了,笑道:“周小将军,得委屈你一下了。等到了清军大营,他们肯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修流在马上使不上劲来,便破口大骂。他没想到自己赶到扬州来,城进不去,现在却被个宵小猎户捉拿了,送给满洲人。管老二听得烦了,撕了块布,硬将他的嘴巴给塞住了。
管老二打着马走了一段路,风雪凄迷中,忽然看到前面半山坡上,几株高大的老松下,一座白墙环绕的院落,在雪中若隐若现。管老二暗忖道:“原来到‘式微观’了,此时天色还早,不妨进去讨杯热茶喝,顺便看顾一下观中的几个女道士,调戏一番,多少是好。”便牵了马上前去扣门。
出来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虽然穿着棉衣,但仍然可以看出体态清瘦,面目秀丽。她上下看了看管老二,慌忙便要把门掩上。管老二已经一脚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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