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呆,于是脸色便一下红了起来,道:“原来是刘先生来了。”
刘不取尴尬地笑了笑,掩饰过自己的失态道:“你们下得这么入神,都到了忘我的境界了。”断桥笑道:“刘先生在一边观棋,不是也到了忘我的境界了吗?”刘不取一下语塞,心道:“这丫头刁钻。”
断桥道:“先生到此正好,我这里有一诗签,是前天在城外‘大明寺’求得,先生能不能帮我详解一下?”说着把那诗签给了刘不取。
刘不取心下自然明白她要求的是什么,看了一下,便默然无语。断桥催着要他解说,他只好道:“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只要两人能长相厮守便好。”断桥道:“是否是白云深处有人家?”刘不取一怔,道:“这话是谁说的?”断桥便看着铁岩。
刘不取对铁岩道:“这位先生有点面生,扬州城里似乎没有见过。”铁岩看着他道:“在下鼎山川,法号铁岩。我观测先生面相,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刘不取笑道:“但说无妨。”
铁岩道:“实不相瞒,先生身上血气淤塞,故面有黑煞之气,不日或有大祸临头,应自珍重。”刘不取听了,心下不悦,嘴上却笑道:“此话怎讲?”铁岩道:“施主中气浮躁不安,不能虚静,故无外事则无事,如有外事激荡,只恐六神无主,是为乱象。”
刘不取冷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阴阳之道,岂能镇压浩然之气。”
正说着,修流回来了,拜见过了刘不取。他方才是去给黑旋风找吃的。刘不取把他叫到一边,道:“子渐,目下城中有一大事,须得你从速去办理。”修流道:“却是何事?”刘不取道:“扬州城中粮草危急,冬衣缺乏,我与史大人已定夺过了,即日便谴你去南京,催促后勤供应。”
修流道:“先生,此时此刻,城里正是用人之际,我怎能离开扬州城?”刘不取道:“这事非你去不可。我这里还有一封给叶中和大人的书信,你一并带上。国事不容商讨。今晚三更,我送你自东门出城。”
断桥听了,高兴地一推棋枰,跳起来道:“太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铁岩道:“可我们这一局棋还没下完,你怎么就走?”断桥道:“真是个措大,你不会跟我们一起走吗?江南那边好玩得紧。你不去拉倒。”
铁岩笑道:“我没说不去。”
当晚三更,刘不取带了一队骑兵,护送修流三人出了城东门。夜色下修流一连发了三箭,射杀了清兵大营木楼上的三个值夜了望哨。刘不取道:“你们三人作速赶到江边,寻船南渡,路上切莫耽搁,我今晚乘机去劫敌营,捣乱它一番。”修流望着刘不取,恋恋不舍道:“先生万万要多保重身体!”
修流三人跟黑旋风到得江边时,回头一看,只见扬州城那边火光冲天,知道刘不取他们已经得手,只是敌军人多势众,不知他们是否能顺利返城。修流想着两个多月来在扬州城中的经历,心里沉闷,不觉泪眼模糊了。
铁岩对着江水叹气道:“天下三分明月夜,无奈二分在扬州。今夜已是十三,可惜我连个月牙儿都没见到。”
断桥笑道:“扬州城被围,月亮都跑到江南去了。”
【·上卷 江南行·】 第69章 夫妻肺片
三人正沿着江边找船,忽然芦苇荡中驶出一叶扁舟,船上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看上去象是一对夫妇。那男的在船头撑船,那女的正在船尾生火做饭。男的打量了一下三人,问道:“三位客官要上哪里?我们是摆渡的,不知三位是否要搭船?”
断桥道:“我们是扬州城里逃出来的,相烦船家送我们过江去。”那船家拿眼看觑了一下他们的行囊,招呼他们上了船,随后竹篙在岸上一撑,船便象箭一样向江中驶去。
船快到江心时,那妇人做好了饭,又熬好了一锅鱼汤。妇人笑道:“船上简陋,无以待客,这粗饭淡汤,请三位客官胡乱用点。”三人肚子正是又冷又饿,谢了一下,便拿碗装了鱼汤吃起来。
那船家跟妇人说道:“烂肺泡,你说咱们有多长时间没撞上这么好的生意了?”那叫“烂肺泡”的妇人道:“该有十来天了吧?老日子没吃上肺片了,这觉也睡不稳,心坎里常常发痒。当家的,今儿可好,摊上大利市了。”
修流抹着嘴巴笑道:“这兵荒马乱的,大家都不敢出门,吃你们这碗饭的,生意原是清淡了些。”烂肺泡跟那船家笑道:“没心肝,你看这位小哥多懂事?过会你下手时,刀一定要快些,不然就太对不住人家了。”
那叫“没心肝”的船家笑道:“那是那是。你看三位客官都是细皮嫩肉的,我哪舍得慢慢剔剐细剜,自然是一刀了断。”
断桥与修流对望了一眼,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他两人要捣弄什么鬼。铁岩却笑道:“二位施主的名号有点古怪,不是‘没心肝’,便是‘烂肺泡’。”那没心肝笑道:“承蒙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送给我们两口子一个外号,叫‘夫妻肺片’。我们俩专在这江面上营生,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因为口滑,好吃活人心肝肺片,便得了这名头。这些时来往江面上的客人少了,只能吃些鱼羹,满嘴腥臭,口中淡出鸟来。今日得遇三位,真是有缘。”
铁岩大奇,问道:“这人的心肝肺也能吃的?罪过罪过!”
没心肝笑道:“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凡一应生类之中,人的下水最是爽口。除却肠子,都可做成美味菜肴。比如人心,用清水在胸口处喷了,快刀剜出,在冷水中浸泡半个时辰,不能心急,然后用旺火烹炒,佐以米酒葱蒜姜,香脆无比。不过我们有两类人是不吃的,一是孩童,二是上了年纪的人。吃孩童要遭天谴,而老人的下水则有些腐烂了,下火不脆。象这位粉嫩的姑娘的下水,该是极品,过会客官可以尝尝。”
铁岩听了,看了眼断桥,忍不住呃地一下,将吃下去的鱼汤都给吐了出来。断桥瞪着眼睛,脸色早已吓得煞白,张大着嘴巴,说不上话来。烂肺泡笑道:“没心肝,你看幸好老娘我多下了点麻药,不然这位这么一吐,药力便不济了,还得费劲折腾。说不定还得少道菜。”
修流发现不对头,正要拔剑,却觉得手腕象被灌了铅水一般,沉得提不起来。他想要站起身来,两腿已麻木得不听使唤了。
没心肝放下竹篙,到船舱里拿了把解骨牛尖刀出来,道:“烂肺泡,先宰哪一个?”烂肺泡道:“先把这小丫头宰了,她白白嫩嫩的,我看着不顺眼。”没心肝把刀衔在嘴上,便作势要去剥断桥的衣服。
那烂肺泡急忙道:“等等,你退下,我来剥。”说着一把将没心肝推开,朝两个巴掌上吐了口唾沫,笑着挨到断桥身边。
这时,只听黑旋风突然大吼一声,便向烂肺泡猛扑过去。烂肺泡措手不及,被黑旋风撞到了水里。黑旋风转头又朝没心肝扑去,没心肝惊叫一声,慌忙跳入江中。“夫妻肺片”一下子便从江面上消失了。不一会儿,船下却传来咚咚的凿木板声,船只在江面上打着转,船舱底部开始漏进水来,船只慢慢地往水中沉陷下去。修流三人面面相觑,断桥早已吓得禁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没心肝和烂肺泡从水中探出头来,没心肝抹了把脸道:“等这黑畜生入水了,我要剥了它的皮,给温老爷子送去,做把虎皮交椅给他坐着。”
修流眼睁睁地看着江水汩汩入舱,叹了口气,道:“不想我周修流没死在满洲人刀枪之下,却成了宵小刀殂上的鱼肉!”铁岩苦着脸道:“我莫名其妙随着你们作了他乡之鬼,这其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没心肝愣了一会,说道:“烂肺泡,这后生方才说他叫周修流,这名号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烂肺泡道:“老娘我也纳闷呢。他会不会就是扬州城里那位杀得满洲人屁滚尿流的神箭手周小将军?”没心肝道:“看上去有点象。我们且将船下窟窿堵住,问个仔细,别到时误吃了好人,折了寿。”
两人钻到船底下,很快就堵上了窟窿。没心肝浮出水面问修流道:“你们是不是扬州城里出来的?你这小哥说你是周修流?”
修流冷笑道:“是便又怎样?我修流顶天立地,何必冒他人姓名去做鬼?”
没心肝慌忙让烂肺泡给修流服了解药,道:“周小将军,男女不知上下,多有得罪。方才我们还以为你们是逃难流亡过江的公子哥儿,因此吓唬吓唬你们。我们夫妻长在这江边讨生意,也时常听江都那边过来的人说起你杀满洲人的故事,敬重你是条好汉,只恨无缘谋面。今日得见,却又弄得如此狼狈。这样吧,过江之后,便请你们到焦山小庄上一叙。我们家老爷子也一直在挂念着扬州城那边的战事,放心不下。近来常睡不好觉,每天只能睡八,九个时辰。”
修流心想,常人一般每天只睡四个时辰,这老爷子一天睡八,九个时辰还说是睡不着觉,真是古怪,于是便问道:“你们家老爷子是谁?”没心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去见了他老人家自然就知道了。”
烂肺泡给断桥,铁岩也服了解药。铁岩跟断桥道:“看你平日里凶巴巴的,怎么一到了这时刻便哭了?”断桥道:“谁哭了?我是怕再也见不到我爹我娘了,所以忍不住就流泪了。”
小船在晨雾中漂流着,没心肝用木桶将舱中积水舀起来,再倒入江中。天色开明的时候,小船渐渐驶进了一个窄小纡曲的小港湾。烂心肝道:“这里便是焦山了。”
【·上卷 江南行·】 第70章 睡翁
小船泊近水岸,众人下了船。只见岸边有一座小竹楼,门前挑着面酒旗。没心肝朝过去酒楼里高喊了一声,便有一个猴样的中年男人从屋里面迎了出来。他看了看“夫妻肺片”身后跟着的修流三人,搓着手笑道:“看来大哥大嫂今天走运了,哪儿弄来的这么好的货色?看得人喉头直冒火。”
烂肺泡对那人道:“告诉你臭豆腐,你别往歪处想。今天来的可是贵客,你快先去准备一桌酒席,过完吃好了,我们要上山去拜见老爷子。”
那臭豆腐道:“老爷子前些时收到一张奇怪的拜帖,这几天心情一直不爽,只怕不太愿意见外人。”
烂肺泡道:“他们三个都是扬州城里出来的,老爷子挂虑江北的事,说不定想要见他们。”臭豆腐又打量了下修流三人,便折身进店去了。
修流三人与“黑旋风”饱餐一顿后,“夫妻肺片”便带着他们上山。山路边怪岩林立,石骨嶙峋,树木萧疏,曲径通幽。爬了一段路后,那山道越来越险。众人小心上了一道狭窄仅可容人的陡峭石径,在高耸危立的石岩夹峙中爬了几百级石阶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到了一片半山坡地。
出了那羊肠石径,便是一处开阔地。只见老树森森,崖壁岑寂,缘着山腰处,有一道白墙匝绕着几座青砖瓦房,一个大院门正对着江水远处的金山,院门上面悬着一块题着“栖凉别院”字样的匾额。站在门口朝远处望去,只见江水对面的金山寺若隐若现。
烂肺泡跟修流道:“咱们家老爷子名叫温眠,自号‘睡翁’,他一天只有两个时辰是醒着的,其余时间都在卧榻上酣睡。”铁岩笑道:“这老爷子睡的境界跟打禅差不多了,要做到心无旁鹜,在禅念中很不简单。”断桥道:“说不定他只是睁着眼躺着呢?”铁岩道:“那就更不简单了。”
烂肺泡道:“我先进去看看老爷子睡醒了没有?不然他见了我们的面,又要大发脾气了。”
烂肺泡进去一会便出来了,道:“院里童子说了,老爷子昨晚睡得迟,直到戌时才上榻,今天恐怕要到午后才能醒过来。诸位要不介意,便请稍候片刻。”
修流道:“既如此,我们就不便打扰了,就当我们已经拜见过他老人家便是。我们还是下山去,早些时候赶到南京为好。”没心肝道:“小将军不必着急,且在这山上盘桓些时候,看看江上风景,也是好的。”
修流望着金山跟断桥道:“离开‘金山寺’后,不知雪江大师一向可好?他要我‘擒贼先擒王’,可惜我在扬州两个月,也没能捕捉到清军统领阿德赫一根毫毛。”
断桥道:“要不今晚我们就泛舟过去金山,我跟雪江大师再挑灯夜弈。上次他跟那位洪铁荆的第三局棋,还不知谁胜谁负?我心里还挂念着。”
铁岩听了讶然道:“原来名满江湖的围棋高手雪江大师便在那金山寺中。什么时候能与他手谈一次,使得偿快意。”断桥笑道:“就凭你那棋艺,大师非得让你两子不可。”铁岩道:“如此更妙。”
正说着,院门里走出一位小厮,道:“老爷子醒了,问说何人在院外喧哗,扰他清梦?”没心肝道:“你就说是‘夫妻肺片’正在恭候他老人家大梦方醒,还给他带来了扬州城里过来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