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房中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便在一边细细地打量起周原则。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周原则的时候,是在十年前。那时他正从关外卖茶回来,路过北京,住在他父亲叶中和府上。几天后,他又在周修涵府上呆了个晚上,与他做彻夜长谈。
那天,周原则和他的姐姐跟妹妹,听说他从关外带了两只白鹤回来,第二天便缠着跟他上叶府去。周原则三人跟白鹤玩了一天,天色暗将下来时,才被周府的家人接回去。
正是那一次,叶思任注意到周原则的脖子上挂着一块鲜艳的暗蓝宝玉。而周原则的姐姐和妹妹则挂着红玉。这种红玉,他女儿断桥也有一块,是她的外公周献在她满月时送的。
风雨漫道真无情,十年江湖一瞬间。叶思任想:如果从少年到中年是一种快乐,那么,从中年到老年呢?
周原则洗好脚,见到叶思任正双目呆滞地看着他,便笑道:“姑父,你怎么了?”
叶思任忙泯了口茶,笑了一笑。
这时,家把酒席摆好了,叶思任让周原则陪他喝上几杯。叶思任喝了半壶酒,身子暖和了,便故意装做不经意地问周原则道:“则儿,你以前在北京见过白鹤吗?”周原则想了想,道:“见过,我最喜欢的就是白鹤,可惜现在到了南方,很难见到了。”
叶思任微微点了点头,又喝了口酒,问道:“你可还记得,你闽中老家还有哪些人?你回去后,该带上些见面礼品的,到时他们肯定会很高兴。”
周原则道:“我爷爷今年想来已经七十三岁了,还有方姨娘,小姑姑周菊,跟我同庚,小叔叔修流,今年十七。还有赵管家,在北京时见过他好几次。还有个二叔叔,在四川成都府任通判,我只见过他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
叶思任道:“你还记得你二叔脸上有什么特征吗?”周原则笑道:“我记得二叔鼻尖上好象有颗大黑痣,引人注目。”
周修洛鼻尖上的确有颗怪痣,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掉。叶思任不觉点了点头。心想,看来朱舜水可能有点过虑了,因为连他也只见过周修洛一面。那是六年前他去蜀中贩茶,在成都府周家盘桓了两天。周修洛还跟他打趣说,他鼻尖上的那黑痣,是因为长时间仰人鼻息,因此聚结。
但是,朱舜水毕竟在官府跟江湖上都有颇有声望,武功名满南北,他为人谨慎,因此绝对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捕风捉影的。于是他又问周原则道:“则儿,你还记得当年你爷爷告老还乡时,题写的那首《无题》吗?”
周原则想了想,道:“爹爹跟我提起过,好象那是一首七律,我只记得其中两句:‘篁风岩壑好栖老,泉苔荷蛙宜清眠’。”
叶思任忍不住又点了点头。这首《无题》他也记得,那时周献告老还乡,崇祯皇帝亲笔题写了一道“高风亮节”的匾额赐予他,一班朝臣故旧,直送出京南十里之外,周献便作了这首诗相赠旧僚俦朋,寄寓退隐之意。
叶思任心想,看来,这周原则的确没有在乱中丧命,而是死里逃生了。周修涵死而有后,九泉之下,当可瞑目了。
叶思任道:“则儿,你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赶路。此去往南,天气渐次热将起来,路上易于疲乏。对了,今天带你出去的那位先生都跟你说了什么?”
周原则道:“那位先生有点古怪。他什么话也没跟我说,只是长叹一声,然后眼睛便红润了。他带我去一家酒楼吃了饭,而后自己一人就上西湖钓鱼去了。我要跟他去,他却把我赶了回来,真是个怪人。”
【·上卷 江南行·】 第26章 千里奔行
夜深时候,叶思任独自一人还在喝着酒。他看到周原则先已经上床睡熟了,便把店家叫进来,道:“烦请店家再烫一壶上好的酒上来。”
店家去烫好了酒,正要走开。叶思任笑道:“仁兄请坐,便请与叶某小酌两杯。”
店家笑道:“小的不敢。小的不胜酒力。”
叶思任忽然捏着酒杯冷笑道:“什么敢不敢的。我记得你是崇祯时宫中五品侍卫江康。叶某当初在北京家父府上见过仁兄一面,印象深刻,可惜那时你没注意到我。今天倒显得是在下谮越了。这客栈原先的店家我认得,今日换了你,我心下早已起疑。却不知你为何在此?是不是在跟踪我们两人?”
那江康打了个千,躬身道:“叶先生,这事小的万不能说出,小的负有重托。万望先生不要相逼于我!”叶思任道:“京城沦陷,你不以身殉国,却居然逃到了这里,一边做人耳目,一边做着店老板!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店家叹了口气道:“殉国容易救国难,殉国了,青史留名。而小的之所以苟且偷生,却是肩负大任,欲死不得。”
叶思任在桌上放了一张银票,起身道:“这么说,真是难为你了,这笔钱你留着给你和你的弟兄们花吧。江侍卫,今日之事,你知我知,绝不可为外人道。叶某别过了。”
江康微笑道:“有叶先生护着周公子,在下这就放心了,在下因在江湖上的名头颇招人耳目,故不敢以真身相见。叶先生此次南去,当好自为之。”
说着掏出一把刀来,面向北方,快速往往脖子上一抹,鲜血喷出近丈,仆地身亡。
叶思任愣了一下,心道:“没看出来,这江康倒很有战国聂政之风,是个好汉。以他的官家身份,一路上暗中跟着周原则,又象是友非敌,这其中定有重大隐情。”
于是他赶紧去叫起周原则,道:“则儿,出事了,我们得连夜赶路。”周原则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见到江康尸体,吓了一跳,抖抖缩缩地问道:“姑父,这店家是怎么回事?”
叶思任把江康抱到床上,用被子盖了,又替他抹下眼睛。随后在店中放了一把火。两人趁着火光,牵了马,连夜急速逃出了杭州城,往南驰去。
两人日夜赶路,不日便来到浙闽边界。叶思任问周原则道:“则儿,以前你见过杭州城客栈里的那个店家吗?”周原则想了一会道:“好象没见过。”叶思任沉吟道:“也难怪,他原是宫中五品侍卫江康。”周原则道:“江康这名字好象听说过。对了,听说他的‘追风刀’号称天下第一。”
叶思任叹道:“是个肝胆侠义之人,为了取信于我,竟然自戕了。只可惜了一条好汉。”周原则低下头道:“其实,江康他是为我而死的!”
浙南闽北,山道崎岖,绿海无边,松涛阵阵,山花烂漫,鸟鸣山空。两人骑马又走了两天,才来到福州。
那福州不比江南的阴雨绵绵,此时早已雨过天晴了。初夏闷热,人心浮躁,四处都汹涌荡漾着谩骂声与说笑声,颇有风趣。
两人找了家僻静的客栈住下,叶思任早听说福州的澡堂很有名,便要去温泉泡个热水澡,他邀周原则一起去,周原则则死活不肯去,叶思任便不勉强他,心想北方人原是很少泡澡堂,他可能是怕到了那里后浑身不自在,于是自身一人去了。
那福州的汤水是地下温泉出的,泡起来实在过瘾,热的有劲,满头汗津津的,身上软绵绵的,让人泡了还想再泡。泡完澡后,到堂边的竹榻上躺了,这时便有各色卖风味杂吃的过来,什么福清糕,夹馅,鱼丸汤,洋桃,光饼等。叶思任要了一碗橄榄茶,慢慢喝着,随后又在竹榻上睡了一会。
回客栈时,他带了一盒牛皮糖,几块桔饼,一盒福清糕,要给周原则吃。
周原则一见他就道:“姑父,方才来了几个陌生人,送了张拜帖。他们自称是闽中‘旋风剑’陈知耕的门下。”叶思任看了拜帖,笑道:“原来是陈知耕老前辈,我们面子大了。咱们到了周家庄,自然当上门去拜见他老人家。”
到了盘云县时,山路开始转窄,行程也慢了。夏日昼长,傍晚时候,两人正要取道上周家庄去。突然,前面小路上走来五个精壮的汉子,都配着剑,叶思任心想,来的可能就是“旋风派”的人了,没想到他们如此热情,竟然迎出数十里之外。
来人中为首的一位拱手道:“在下‘旋风剑’门下陈二年,家父今日略备菲酌,以结交二位。敬请叶先生与周公子不必推辞,此刻就到敝庄闲叙。”
叶思任笑道:“我们这次回家省亲,自然该先回周家庄,叩见过太公之后,改日定当上门拜访陈老爷子,以尽晚辈之礼。”陈二年笑道:“家父定要我等请得二位回去。”
叶思任心下不悦,心想岂有这般请客的?况且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太公是他的岳父。于是笑道:“在下未入岳翁家门,却先上贵府叨劳,于情于理都不通。”
说着,绕过众人,继续驱马前行。
陈二年冷笑一声,他身后的两条汉子猛然腾身而起,一个扑攫向周原则,一个挺剑向叶思任刺来。叶思任拔下背上油纸伞,用伞尖轻轻一拨,卸去了对方的锋芒,笑道:“原来这便是‘旋风剑’,阁下剑势凌厉,内力却略显不足。听说陈老爷子当初在京都大内有两位高足,看来便是你俩了?”
那人落地拱手道:“再下七品护卫傅会。”那另一人已跃上周原则马后,一把擒住了他。叶思任冷然对他道:“把他放了。”
那人却一扯马缰,就要跑走,叶思任用伞尖朝他背上一点,那人哼了一声,登时一头栽下马去。
原来,叶思任在江湖上以贩卖茶叶著名,他的武功,倒很少有人知道。因此那傅会两人一上来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至于陈二年,平时少在江湖上走动,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平时在乡里没有对手,便以为自己的武功,在江湖上已足可算是顶尖级了。
叶思任道:“则儿,天色已晚,咱们走吧。”
陈二年大声喊道:“大家一起上,先拿了这姓叶的。”五人同时拔剑而起,使出“风入穴”,一齐刺向刺向叶思任。叶思任在马上啪地打开伞来,旋了两圈,五人剑锋尚在几尺之外,便被一股强劲的内力震退回去。
叶思任笑道:“得罪了。改日再会。”说着,与周原则纵马而去。
陈二年五人面面相觑。
【·上卷 江南行·】 第27章 白头落寞无人归
到得周家庄时,正是掌灯时候。门房的周拐子听说是大姑爷跟小公子回来了,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迎风楼”去报喜。周太公听了,精神顿时一爽,神气立时提了起来。他让周拐子扶着,跌跌爬爬地下了竹榻,问道:“我莘儿回来了没有?快快叫他们上楼来!”
叶思任见到太公,纳头便拜。太公颤危危地扶起他来,问道:“莘儿可好?”叶思任道:“娘子跟断桥儿都好,就是想念你老人家。”太公高兴地连声道:“好,好。”
太公见了周原则,看到他胸口的蓝玉,愣怔一下,道:“你便是原则?”周原则跪了下来,泪如雨下,太公忙扶着他道:“孩子,快快请起。”太公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禁不住老泪纵横了。他低吟道:
“孤坟萧疏有鬼唱,白头落寞无人归。”
这时方氏和周菊也上得楼来。那方氏比叶思任还小上几岁,叶思任向她请了个安,方氏还了礼。叶思任又跟周菊见过了,看着她眉心的红痣,笑道:“小姨子都这么大了,还记得当初你吵着要把红痣点掉的事吗?”周菊一下子羞红了脸。
叶思任不见修流,便问太公道:“岳父,修流呢?周莘时常都在念叨着他。”众人都不说话。周菊奇道:“姐夫,他不是到你那里帮你贩茶去了吗?”叶思任明白修流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于是便不再问。
太公道:“这些日子修流到外面求学去了。我怕你们操心他一个人在外,就让赵管家蒙你们说他去了嘉定。闲婿,则儿,你们先去用膳,饭后我们再好好聊聊。”
晚上,太公把叶思任叫上楼来。楼上窗页紧闭,烛光昏黄。太公问道:“贤婿,你是在何处碰上原则的?”
叶思任简单说了一下经过。太公道:“老夫当年卸任离开京城时,原则已经有十三岁多,依稀记得他的相貌。如今他的长相,似乎浑不象当初模样。他额下的那颗小黑痣也没有了。莫非老夫真的是老眼昏花了?”
叶思任纳闷道:“小婿心下也是蹊跷,但我在路上问过他家中的一些事,他都能答得上来,他甚至还记得修落鼻尖上的那个大黑痣,因此小婿便不再有疑心。对了,小婿今天来周家庄时,路上受到陈家几个人的狙击,其中有两人是前七品宫中侍卫。他们似乎是冲着原则来的。”
太公哦了一声,道:“此事恐怕非同小可。贤婿,咱们周家目下跟陈家有些过节,但愿再不要再节外生枝才好。”叶思任道:“却是为何?”太公道:“说起来还是我们理屈,都是修流不懂事给惹的祸。”接着说了一下委曲,说到修流被逐出家门一事,他眼中噙泪,长吁短叹。
叶思任听了,登时拍案道:“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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