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住恬娜。「阿儿哈夫人!阿儿哈夫人!救救我,救救我!」公主正在哭泣。
「公主,怎么了?」
公主泪流满面,或因恐惧、松懈,或两者皆有,在哀叹与乞求中,恬娜只分辨得出与龙及祭品有关的只字词组。
「黑弗诺附近没有龙。」恬娜严正说道,脱出公主的环抱,「也没人要当祭品。这是怎么回事?你听到了什么?」
「女婢说龙要来了,他们奉献的不是山羊,是王的女儿。他们是术士,我很害怕。」公主擦擦脸,紧握双手,试图克制恐慌。是真正、难以控制的恐惧,恬娜可怜公主,但未显露,这女孩必须学习保持仪态尊严。
「那些女侍很无知,又不太懂赫语,无法明白别人说些什么。你更是完全不懂赫语。如果你懂,就知道没什么好怕,你看这房子里有别人又哭又叫、横冲直撞吗?」
公主呆视恬娜。她未戴帽子、未覆面纱,天气炎热,因此只穿轻薄的衬衣洋装。这是恬娜第一次看到公主本人,而非红面纱后的依稀身影,虽然她的眼皮因泪水肿胀,满脸潮红,却仍灿烂高贵:发色金黄、金色双眸、手臂浑圆、胸脯丰满、腰肢纤细,是一名正值美貌与精力颠峰的女子。
「但那些人都不会被当成祭品。」公主终于回道。
「没人会成为祭品。」
「那龙为什么来?」
恬娜深吸一口气:「公主,我们有许多事要详谈。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
「我愿意。」公主向前一步,大力握住恬娜右臂,「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别的朋友,我愿为你而死。」
听来荒谬,但恬娜知道这是真话。
她尽力回应女孩的握劲,说:「你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你的名字。」
公主眼睛圆睁,上唇还残留一点鼻涕与浮肿,下唇颤抖,深呼吸一口气,说:「赛瑟菈奇。」
「赛瑟菈奇,我的名字不是阿儿哈,是恬娜。」
「恬娜。」女孩复述,更用力握紧恬娜手臂。
「那么,」恬娜说,试图掌控情况,「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口干舌燥。我们坐下,让我喝点水,然后说说话。」
「好的。」公主像只狩猎母狮跃出房间。内室传来喊叫、高呼及更多奔跑声。一名女奴出现,颤抖地调整面纱,语无伦次说了某种方言,腔调浓重,恬娜完全无法理解。公主从内室喊道:「用那该死的语言说!」女子可怜地挤出赫语:「坐?喝?夫人?」
在阴暗闷热的房中,面对面摆了两张椅子,赛瑟菈奇站在其中一边。
「如果公主愿意,」恬娜说,「我想坐在外面荫凉处,在水上。」
公主大喊,女侍奔走,椅子放到宽广阳台上,两人并肩坐下。
「这样好多了。」恬娜依然不太习惯说卡耳格语,运用虽无困难,却觉得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在说话,一名乐于扮演这角色的演员。
「你喜欢水?」公主问,脸庞恢复原先的浓奶油色,消肿的眼睛是蓝金色,或是带有金点的蓝。
「喜欢。你不喜欢吗?」
「我痛恨水。我以前住的地方没有水。」
「沙漠吗?我以前也住沙漠里,直到十六岁。然后跨越海洋,来到西方。我爱水,也爱海洋、河川。」
「噢,海洋。」赛瑟菈奇整个人蜷缩起来,头埋入双掌,「噢,我恨死海洋,恨死了。把灵魂都呕出来了,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我再也不想看到海。」她眼神迅速穿过柳枝,射向两人脚下的宁静浅溪。「这条河还好。」她犹疑地说。
女侍端来水壶与杯子,恬娜长饮一口沁凉的水。
「公主,」恬娜说,「我们有很多事得谈。第一:龙还在很远的地方,在西边。王与我女儿已经去与龙谈话了。」
「去跟龙谈话?」
「是的。」恬娜本想多说,却道,「请告诉我,胡珥胡的龙是什么样子?」
恬娜小时,峨团有人告诉过她,胡珥胡有龙。山上有龙,沙漠有匪,胡珥胡既穷又远,除了蛋白石、蓝玉石与柏树木材外,没出什么好东西。
赛瑟菈奇深深叹了口气,泪水涌入眼眶。「想到家令我哭泣。」如此纯粹、直率的情感也令恬娜泪水盈眶。「龙住在山上,离麦斯雷斯约两、三天路程,上面都是岩石。龙跟人互不侵扰,但每年会下山一次,跟着一条路爬下来。那是条小径,平滑地铺满尘土,自时间之始,龙每年拖着肚子下山,磨出小径。那条路叫做『龙道』。」公主看恬娜正专注聆听,便继续说,「跨越龙道是禁忌,一步也不能踏上,得从奉献之所南边绕道过去。龙在晚春时开始爬下山,在第五个月的第四天抵达奉献之所,没有一头迟到。来自麦斯雷斯的人及村民都在等待。龙从龙道下来,祭司就开始奉献仪式,就是……峨团没有春日奉献吗?」
恬娜摇摇头。
「我就是害怕这事。奉献可能是活人祭,若年月不顺,就会以公主作为祭品,否则只需普通女孩。但多年来都没这么做了,我还小时,这种祭祀方式就停止——从父亲击溃别的王开始。那时起,我们只会祭祀一头母山羊及一头绵羊,让血滴到碗里,将脂肪丢入祭祀之火,召唤龙群。而龙群会爬上来,喝血、吃火。」公主暂时闭起眼睛,恬娜亦然。「然后它们回山上去,我们则返回麦斯雷斯。」
「龙约有多大?」
赛瑟菈奇双手比出约一呎远:「有些更大。」
「不会飞?也不会说话?」
「不会,它们的翅膀只是小肉瘤。它们发出某种嘶叫。动物不会说话。但龙是神圣的动物,是生命的象征,因火是生命,而龙吃火,还会吐火。也因它们会来参与春日奉献。即使没有人去,龙也会在那里聚集。我们去那里,是因为龙去那里。每次奉献开始前,祭司都会告诉我们这点。」
恬娜花了一段时间吸收。「在这里的龙,很大。巨大。」她说,「而且会飞。它们是动物,但会说话;是神圣的,也很危险。」
「嗯,」公主接道,「龙也许只是动物,但比那些该死的术士更像我们。」
公主随口吐出「该死的术士」一词,没有特别强调。恬娜记得孩提时就听过这词,意指「黑族」,即群岛王国的赫族。
「为什么?」
「因为龙会重生!像所有动物一样,像我们。」赛瑟菈奇以坦白的好奇看着恬娜,「我以为既然你是最神圣的陵墓地女祭司,你会比我更了解。」
「但峨团没有龙。」恬娜说,「我从未学习任何与龙有关的事物。朋友,请你告诉我。」
「我试试。这是冬天的故事,虽然现在是夏天,但说了应该无妨,反正这里一切都不对劲。」公主叹口气,「嗯,在一切之始,在最初,所有民族与动物都一样,我们都做同样的事。我们学会如何死亡、学会如何重生,也许转世为同一种族,或成为另一种族,这都没关系,因为人会再死、再生,早晚所有种类会轮过一遍。」
恬娜点点头。到此为止,这故事听来熟悉。
「但重生时最好的,是成为人或龙,因为这两者是神圣的。努力遵守诫律、不打破禁忌,便较可能再当回人,或至少能当龙,如果这里的龙会说话,又很大,那我可以明白为什么这是种奖励。变成我家乡那种龙,一直让人觉得没什么好期待。
「但这故事是有关该死的术士发现『夫都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它告诉某些人,如果同意永远不死,永远不重生,就可以学习如何使用术法。所以某些人选择如此,选择夫都南,带着夫都南往西边去,他们因此变黑了,住在这里。这里的人……是选择夫都南的人,活着,也施行该死的术法,但他们不能死,只有躯体会死,剩下的部分则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永远无法重生。而且他们看起来像鸟,但不会飞。」
「的确。」恬娜悄声道。
「你在峨团没学过这些吗?」
「没有。」恬娜说。
恬娜正忆起楷魅之妇告诉欧吉安的故事:在时间之始,人龙同族,但龙选择野性及自由,人选择财富与力量。选择、分离,这是同一个故事吗?
但恬娜心中的影像是格得蹲在石屋中,头又小、又黑、又有喙……
「夫都南是不是那个环?他们一直在谈,说我要戴的环?」
恬娜试图将思绪自彩绘室及昨晚梦境抽离,回到赛瑟菈奇的问题。
「环?」
「厄尔萨比之环。」
「是厄瑞亚拜。不,那是和平之环,若你成为黎白南王的王后,你就能戴。若果真如此,你算是个幸运的女人。」
赛瑟菈奇的表情很奇特,非暗怒或讥讽,而是绝望,半带幽默、耐性,属于比她大几十岁的女人。「这一点也不好运,我亲爱的朋友恬娜。我必须嫁给他,所以我将消失。」
「为什么你嫁给黎白南就会消失?」
「如果我嫁给他,就必须把姓名给他。如果他说了我的名字,便能偷走我的灵魂,该死的术士都这样,所以他们藏起自己的名字。如果他偷走我的灵魂,我就无法死亡,必须永远没有躯体地活着,像不能飞的鸟儿,永远不能重生。」
「所以你隐藏名字?」
「我把名字交给了你,朋友。」
'奇'「我很荣幸得到这份赐礼,朋友。」恬娜激切说道,「但在这里,你可以向任何人说你的名字,无人能以此偷窃你的灵魂。相信我,赛瑟菈奇。你也能信任黎白南,他没有……他不会伤害你。」
'书'女孩抓到了恬娜的迟疑:「但他希望他能。吾友恬娜,我知道我在这里是什么。在家父所在的大城阿瓦巴斯,我是个愚蠢无知的沙漠女人,是个非雅加。城里女人,那些抛头露面的娼妇,一看到我便交头接耳地讥笑,指指点点。这里更糟,我无法理解任何人,他们也无法理解我,而一切,一切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食物是哪些东西,那些术士食物让我头晕;我不知道禁忌是什么,这里没有祭司可以询问,只有术士女子,皮肤黑,还抛头露面。我看到他看我的方式,隔着非雅还是看得到外面!我看到他的脸,非常英俊,看来像战士,但是个黑术士,而且他很恨我。别说他不会,我知道他恨我。我想,他一知道我的名字,便会将我的灵魂永远送到那里。」
'网'恬娜望着在缓流水面上摆拂的柳枝,哀伤疲累,良久才道:「公主,你该学习如何让黎白南喜欢你,否则你还能怎么办?」
赛瑟菈奇悲哀地耸耸肩。
「如果你能听懂他说些什么,会有帮助。」
「巴嘎巴,巴嘎巴,他们说的话听起来就像这样。」
「他们听我们讲话也像这样。好了,公主,如果你只会对他说巴嘎巴,巴嘎巴,他怎会喜欢你?你看。」恬娜举起一手,用另一手指着,先以卡耳格语说一个词,再以赫语说。
赛瑟菈奇乖顺地重复,学会几个身体部位后,突然意会到翻译的潜力,坐直身子问:「术士怎么说『王』?」
「阿格尼,这是太古语的一个词,我丈夫这么说。」
恬娜说完,发现提起第三种证言实在愚蠢,但引起公主注意的不是这点。
「你有丈夫?」
赛瑟菈奇明亮、狮子般的眼睛盯视恬娜,大笑出声。「喔,多棒啊!我以为你是女祭司!拜托你,朋友,说说他的事!他是战士吗?他英俊吗?你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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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启程猎龙后,赤杨不知该做什么,觉得自己毫无用处,毫无理由留在宫里受王赐食,只会不断带来麻烦。他无法整天坐在房里,便到街上,但城市的宏伟与活力令他畏惧,更因没钱没目标,只能走到累为止,回到马哈仁安宫时都会想守卫是否会再次放行。只有在花园,才能勉强得到平静。他原本希望能再次遇见罗迪,但那孩子没再出现。或许这样也好,赤杨觉得不该与别人说话,免得从冥界向他伸出的双手,也会伸向他人。
王离去后第三天,赤杨下楼到花园池塘边散步。白天天气炎热,夜晚空气静滞、闷灼,他带着小拖,让小猫自由在树丛下追踪昆虫,自己则坐在大柳树附近的长椅,看水中肥胖鲤鱼闪动银绿光泽。他寂寞沮丧,抵抗声音及双手的防御正渐渐瓦解。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干脆进到梦里,一了百了,下到山底,就此结束?世上没有人会为他哀伤,他的死会让别人免受他带来的病态侵害。光是龙就一定让他们忙不过来。如果他去那里,也许看得到百合。
如果死了,他与百合便无法碰触彼此。巫师说,他们甚至不会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