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各样的思绪在他脑子里此消彼长,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他本该是个绝对冷静的战略机器,战场上的一切都被数据化之后进入他的脑海,他分析判断给出最优的战略,可他今天浮想联翩。
就像托雷斯说的吧?在棋盘上吃掉一个棋子、战胜一个对手,跟亲手切开他的身体终究还是不同的,后者你会直视他的眼睛、分辨他的美丑老少、把他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来对待。他正在感受这座即将被他毁灭的城市。
雾里出现了隐隐绰绰的人影,火力手微微转身,瞄准了那个方向。不过他们并不多么紧张,沿路上一直能看见人,但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仓皇地跑着,像群没头苍蝇。
甲胄骑士们远远地跟他们相对,他们开始吓得瞠目结舌,手中的东西全都落地,但渐渐地他们意识到甲胄骑士并无意攻击他们——骄傲的炽天使骑士们不愿意把弹药花在攻击平民上,战术上也没这种必要——他们就按照自己既定的路线跑走了。
战争的双方在这种情形下达成了微妙的和谐,就像是早上出来逛集市的两拨人似的,偶遇之后各自分散。
西泽在广场中央停下了脚步,摘下面甲眺望前方高台上的王宫,巨大的九头蛇雕塑在浓雾中隐现,仿佛吸风吐云。
至此较量结束,他先于黑龙抵达了终点,一路长驱直入,未遇任何抵抗。即使黑龙背后有什么要人撑腰,军部也不得不把勋章戴在西泽尔的胸前,他一举超越了黑龙,成为炽天骑士团团长最热门的人选。
渴望的东西来得太容易,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觉得一切都那么地空无。
风吹着一个布偶熊来到他的脚边,撞了一下金属的后跟。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显然是某个小女孩的玩具,原来东西方的女孩都喜欢抱小熊。
阿黛尔也喜欢小熊,她的小熊抱了都快有十年了,外面是一层毛绒绒的面料,里面填充着蚕丝、海绵和干的薰衣草。这个小熊就简陋多了,只是布缝制的,里面的填充物可能是干草之类的,看着很不平整。
但无论什么样的小熊,都是女孩的爱物吧,西泽尔扭头四顾,果然有个女孩子站在雾气中,眼神好像怯生生的。她大概也是难民吧,逃难都不忘带着自己心爱的小熊,但失手让它被风带到了魔神的脚下,犹豫着不敢过来捡。
西泽尔心里微微一动,弯下腰来捡起了小熊,遥遥地递给女孩。看起来那么柔软的小玩具挂在钢铁的利爪上,看起来有点怪,但多少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善意。
女孩小心地靠近西泽尔,她只穿了一件鹅黄色的丝绸薄裙,风吹裙摆露出树枝那么纤细的小腿,看起来有点可怜。
“别让她接近。”托雷斯低声提醒。
“小女孩而已。”西泽尔不以为然。
确实没必要在意,那女孩的裙下顶多只能藏一柄匕首,就算这是锡兰人的陷阱,一柄匕首对炽天使又有什么用?
女孩站住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够挂在西泽尔指尖的小熊,她甚至不敢走到一个自己够起来很舒服的位置。在西泽尔的驱动之下,炽天使把手微微探出,送到了女孩的面前。
这个动作搅破了雾气,让西泽尔看清了那个女孩的面容。他微微愣了一下,女孩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小,大概是十八十九岁的模样,只是格外瘦小,看身形容易误认成小女孩。
一个那么大的女孩子还把小熊当宝贝么?好像有什么不对……其实一路上西泽尔都觉得有什么不对,某个细节错了……是的!某个细节错了!所以一切全都错了!
大女孩……一路上……错误的细节……什么东西在西泽尔的脑海中爆炸开来,他终于想明白那个错误的细节是什么了!这一路上他见到了男人女人和老人,但偏偏就是没有小孩子!
一个真正的小孩子都没有!一个逃难的国家,逃难的队伍里怎么会没有一个小孩子?
已经晚了,大女孩一把抓住小熊,并不退后,而是扑向了西泽尔!她把手中的玩具熊摁向西泽尔的脸,而西泽尔刚刚摘下了面甲!她的速度那么快,西泽尔根本来不及闪避!
但有人一直在警惕着,托雷斯抢步上前,挥臂砸开了女孩,同时挥动龙牙剑,把玩具熊挑向半空中。
玩具熊在半空中爆炸,火流倾泻,仿佛太阳升起,半个广场的雾气都被那威力惊人的爆炸驱散。
那恐怖的威力毫无疑问是……高浓度的红水银!那种燃烧起来热量极大的红色液体,弥赛亚圣教在冰海小岛上找到的神秘物质,正是这种东西的浓缩蒸汽被储存在骑士们的燃料舱中,提供惊人的动力。
锡兰人竟然通过某种渠道得到了红水银,并把它灌进了玩具熊,只要少许红水银就能制造出超级炸弹,而这个女孩就是要用自己作为牺牲,将炸弹丢进西泽尔的甲胄里引爆。
“准备战斗!”托雷斯怒吼,龙牙剑斩出巨大的弧光。
他的话音未落,沉闷的爆炸声扫过广场,地面微微震动起来。托雷斯仰头看天,天空中掠过火流星般的光,下一刻巨大的焰柱和尘柱在广场上腾起,一根接一根。
“臼炮齐射!”托雷斯不由分说地帮西泽尔装好面甲,拖着他狂奔起来。
那些锡兰人竟然把王都、他们最后的家园当作了决战的战场!他们一路上释放的各种错误情报都是为了把炽天使部队引入他们的炮击范围,而他们最有力的武器,那些威力无比但准头奇差的臼炮,竟然全部都对准了莲花广场!
西泽尔还没有回过神来,因为他被那女孩最后的笑容惊呆了。她被托雷斯击飞之后,就站在炸弹的下方,红水银的烈火像水那样从天空里往下流,瞬间把她烧成骷髅,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竟然站着不动,冲西泽尔流露出高傲的笑容。
第三十八节马其顿阵
多少门炮在吼叫?一百门还是一千门?西泽尔分辨不出,他只觉得一切都在那巨大的声响中粉碎着,没有亲身呆在炮击区的人是不会有这种体会的。
全体骑士都卸下了沉重的副蒸汽包,以便提升敏捷性,在焰柱和尘柱之间高速地闪躲。炽天使甲胄的优势在此刻显露无疑,它们的装甲未必多厚,但足以抵御纷飞的炮弹碎片,而那惊人的高速和敏捷帮他们避开了炮弹的直接轰击。
只有一名骑士例外,西泽尔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炮弹正面命中,往后飞出的同时彻底粉碎,紧接着甲胄中剩余的红水银蒸汽被引燃,爆成一片耀眼的光明。
那种死法,大概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西泽尔少校!等待命令!西泽尔少校!等待命令!”耳边是骑士们此起彼伏的呼叫。
西泽尔无法下达命令,因为他甚至无法思考。那个锡兰女孩的笑容和那名骑士分崩离析的画面在他眼前反复闪动……这才是真正的战争么?火与血,不是你在寒冷的圣殿中深思熟虑之后投下棋子,是跟死神共跳的、世间最恐怖的舞蹈!
他强迫自己思考,严格的战术训练还是有用的,他迅速转过了几个主意,但还是无法下达命令。他不能确定结果,如果他下错一道命令,还会有骑士在他面前死去。
“向集市方向撤离!”托雷斯的声音炸雷般响起,“暴露在开阔地带容易受炮击!”
但骑士们没有立刻执行,因为西泽尔才是战场指挥官,托雷斯只是教皇厅的特使。
“西泽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托雷斯靠近西泽尔,低吼,“你下令的话可能下错,但你不下令的话肯定会有更多人死!这就是战场,战场上每个人都得赌上自己的命,而你握着他们的生命做成的筹码,就得下注!如果真的死了,那也只能怪运气不好!”
西泽尔骤然醒悟。无怪乎教皇总是那么强调冷酷的原则,战场上永远不容你想万全之策,明知道任何决定都会制造更大的伤亡,但只要最后取得胜利,那命令就都是对的。
战场,本就是以生命为筹码的豪赌。
但集市方向腾起了烟尘,王都里好像平地起了一场沙尘暴。
“那是……”托雷斯的声音中透出极大的警惕。
“停下!回撤!”他忽然大吼。
巨大的圆形石块从烟尘中滚了出来,加速去向炽天使们,它们一边滚动一边石屑飞溅,地面为之震动。臼炮和滚石,只有这种最暴力的武器才能对炽天使构成威胁,托雷斯猜得没错,锡兰军也看得很清楚。
“看准滚石之间的空隙躲避!”托雷斯又一次吼叫。
这次骑士们都遵从了命令,因为实在无法等待了,回撤是来不及的,不闪避他们都会被碾压。臼炮群还持续地轰击着,双重压力之下,炽天使们竭尽所能地发挥。
一名炽天使被压断了腿,又一名炽天使被炮弹截去了整条胳膊。
滚石阻断了他们的退路,埋伏在广场周围的锡兰军人们吼叫着入场。他们的武器装备相对于炽天使而言简直可以说是手无寸铁,但他们悍不畏死地冲上前来,用人海战术拖住了西泽尔和他的部下们。
“他们这是要拖延我们,不让我们跟黑龙碰面!”托雷斯大吼。
骑士们刀剑旋舞,肩头的连射铳扫出巨大的扇面,把那些仅穿着皮质甲胄的人体轰飞出去,血光四射,莲花广场顷刻间化为地狱。
西泽尔跟托雷斯的判断相同,此时此刻对于锡兰军来说,最有利的战术就是先行歼灭自己这支突击队,付出再多的生命都是值得的。如果让两支突击队合并,那战斗力增加可不止一倍。
但黑龙在哪里?黑龙真的会来救援么?黑龙希望的也是是自己全军覆没。
西泽尔第一次杀了人,血沿着龙牙剑流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杀了人还是伤了人,在机动甲胄里面他的视野受限,只觉得那些锡兰人无休无止地扑上来,自己无休无止地挥剑。
臼炮已经不再吼叫了,滚石这东西准备起来困难,也是用一波就用完了,炽天使的战斗力开始展现,锡兰人终究是没有更有力的武器能够贯穿他们的装甲。
“何塞哥哥!我们去哪里?”西泽尔大喊。
他本不该在无线电里叫托雷斯何塞哥哥,这显然会降低他在部下们心中的威严,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王宫!”托雷斯的声音冷静沉着,“锡兰王是你的战利品!我来这里就是要确保由你的手抓住锡兰王!”
“是!”西泽尔下意识地说,好像他是托雷斯手下的小兵……没办法,他这么回答托雷斯回答了七八年了。
这时候密集涌上的锡兰军人忽然退后,他们周围空出了一大片空地,骑士们怔住了,不解地对视。难道说锡兰军放弃进攻了?这些不要命的锡兰人会这么容易放弃?
锡兰军调转头,奔跑着撤离,臼炮的吼声再度响起,骑士们仰望天空,炮弹的弧线仿佛火流星群。
“他们……一直在校准弹道!”托雷斯也呆住了。
连他也忽略了某件事,锡兰军对他们最有力的武器是臼炮,为什么臼炮齐射之后就沉默了?他们并未找到臼炮阵地,也无从谈起破坏它,那臼炮为什么沉默?又是为什么锡兰军明知道人海战术对炽天使收效甚微还不顾一切地冲上来送命?
那是因为他们在校准臼炮的弹道!臼炮那种老式炮的问题是准头很差,必须连续发射,根据前一次的落点来校准弹道。
原来前面那轮密集的炮火,遍地开花,却根本就不是锡兰军的杀手锏。真正的杀手锏这才登场,他们被锡兰军的人海战术推到了这个位置,所有臼炮的着弹点都被校准在这个位置,然后万炮齐发!
西泽尔望向托雷斯,他知道自己只剩下几秒钟了,当你看到炮弹的弧线,几秒钟后炮弹必然落在你头上。他想跟托雷斯说声对不起,说你教我的我还是没学好,我是个笨学生……
托雷斯忽然从后方抱住了他,大吼,“所有人保护指挥官!”
骑士们一层叠一层地围绕着西泽尔,背向外侧,弯下腰来形成钢铁的壁垒,在西泽尔头顶上方,那些钢铁的人形相互支撑。
“不!不!怎么会有这种战术?你们疯了你们会死的!”西泽尔嚎叫起来。
他确实不知道这种战术,炽天骑士团的战术他差不多学全了可没有人教会他这个战术。被臼炮直接命中或者被碎片近距离崩到,对炽天使来说也是致命的,可如果你有十名炽天使的甲胄作为你一个人的护甲呢?
十个人的命换你一个的,可西泽尔并不觉得安心而是羞愧和愤怒,好像被人看扁了那样。
“因为没必要,”托雷斯的声音异常地清晰,“你的手要去折断敌人的战旗。”
炮弹密集地落下,爆炸声里好像全世界都在崩坏,西泽尔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在爆炸的冲击波中震动,血流在他的头顶。
他嘶哑地吼叫着,听着骑士们相互报告生存情况,“二号生存……四号生存……九号生……”
九号的声音就此断绝,他没来得及说完就有一发炮弹在他正背后几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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