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然是不分昼夜,都卧在棺材之中。
变成僵尸的在深夜或者会例外。
至于他们之中到底有没有变成僵尸,那就得问何三了。
何三却从来都没有说过有那种事情发生。
尽管如此,没有必要,凤凰镇的人还是很少从这里经过,夜间就更不在话下。
那幢庄院是一幢义庄。
车马声终于停下。
那个怪人赫然就将那辆车停在那幢义庄的门前。
他插好马鞭,从车座上跃到后面的车厢,托起了那副棺材,抬在右肩上。
好大的气力。
那副棺材之中纵然没有死人,也不会轻到那里去,可是他竟然就这样托着,而且从容从车厢跃下来。
义庄门大开。
这幢庄院除了死人与棺材,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偷,也没有小偷敢偷到这里来。
疯子的当然例外。
怪人就托着那副棺材穿门走入义庄之内。
棺材又盖上,里面现在又载着什么东西?
穿过一个小小的院子,就是义庄的大堂。
一排排的长凳上放着一贝具的棺材,有的还很新,有的连黑漆都已脱落。
近门的一张木桌子之上,放着一盏油灯。
灯火黯淡,一种难言的阴森充斥着整个大堂。
风从堂外吹入,灯火摇曳,灯影摇动,每一副棺材的盖子都好像要打开来。
无论胆子怎样大的人走进这种地方,只怕都难免毛骨悚然,少耽一刻得一刻。
那个怪人却托着棺材从容走到大堂正中,缓缓的转了一个半身。
灯光映射下,他双手蛇鳞萤然闪着异光。
突然,他偏身猛撞在旁边那副棺材之上!
那副棺材被他撞得从长凳上飞落!
隆一声巨响,棺材撞在地面上,整块地面以至整个大堂都为之震动。
那个怪人旋即将肩托那副棺材,在空出的那两张长凳上放下。
然后他一拍双手,坐在地下那副棺材之上,既像在歇息,但又像在等候什么。
风吹灯影,阴森的气氛更浓重。
大堂的左面有一间小小的房子!
何三就住在这个房子之内。
房子很简陋,但日用之物大都齐全。
那盏油灯也燃着,放在窗前一张桌子上,灯旁放着一个空酒瓶。
做仵工这种跟死人打交道为职业的人大都很喜欢喝酒。
也许因为酒能够壮胆,又能够使人容易入睡。
何三虽然是仵工出身,但看守这幢义庄,晚上如果没有几两酒下肚,也一样睡不阖眼。
今夜他喝了二两。
现在他正睡在床上,熟睡。
二两烧刀子并不足使人醉得下醒人事,对于何三这种终年累月与酒为伍的酒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只是他不能够多喝。
因为他赚的钱只够他每天喝二两,今夜若是喝多二两,明夜便乾瞪眼等着天亮。
所以虽然没有人管他,他也不能不自我节制。
现在他只是睡着,并没有醉死。
房外堂中棺材撞在地上那一声巨响,只怕醉鬼也得被震醒。
“隆”一声入耳,何三吓得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
什么事?
他揉了一揉老眼,周围望一眼。
房中并没有任何异样。
不成是打雷?
可下像。
声音好像是大堂那儿传来,难道是来了小偷?
小偷又那有这个胆量,偷到这里来?
莫非是尸变,连棺材都弄翻了?
何三一想到这里,机伶伶的连打了几个冷颤。
可是他仍然悄悄的滑下床,穿上鞋子,蹑足往门那边走过去。
人总难免有好奇心。
门在内紧闭。
何三从门缝往外瞄了一眼,并没有看见什么。
他大着胆拉开门闩将门拉开两三寸。
门“呀”的一响。
这道门也实在太朽了。
虽然明知道是门响,何三仍然吓了一跳!
见鬼的,看老子那天将你大卸八块!
这句话,何三其实已不知骂过多少遍,但不管怎样,他只要还干这份工作,就绝不敢弄散这道门。
这道门虽然已太朽,但若少了它,何三以后只怕就没有一觉好睡了。
门外并没有任何异样。
何三诅咒着再将门拉开几寸。
他终于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那副棺材,看到了坐在棺材之上的那个怪人!
一股怒火立时从何三心底冒上来,一双手不由自主用力一拉!
“依呀”的一声,门大开,何三跳着冲出去,冲到那个怪人的身后。
那个怪人彷如未觉,始终背向那边。
何三一收住势子,右手就指了出去,大吼道:“老子还以为尸变,原来你这个小子弄鬼!”
那个怪人既不应声,也不回头。
何三接着吼道:“你小子瞎了眼睛,也不看现在什么时候,棺材放在车上一晚上也不成,硬要夤夜放进来。”
那个怪人仍然没有反应。
何三目光落在地上那副棺材上,火气更盛,咆哮道:“好哇,居然还将别人的棺材搬下来,是谁给你的胆量!”
怪人还是没有反应。
何三嘶声道:“你以为装聋扮哑就成,没有这么容易!识趣的你就将地上这副棺材搬回原位,将你那副棺材搬出去,否则有你这个车把式好瞧!”
怪人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头却仍然低垂。
他转动的姿势很奇怪,阴惨的灯光下,浑身彷佛包裹在一重烟雾之中。
何三看着看着,满腔怒火不知怎的,竟然完全消失。
这片刻,他已经发觉眼前这个车把式虽则一身车把式装束,与一般的车把式似乎有些不同,但他又看下出不同在那里。
不过一个人的心情平静下来,自然就会留意到很多这之前没有留意到的事情。
一般人绝不敢在这个时候走来这个地方,更不敢坐在死人棺材之上。
棺材那么重,这个车把式居然能够独自搬上搬下,别的不说,就是这份气力已经惊人。
这个虽然是义庄,也有义庄的规矩,现在这个车把式的作为非独完全不合规矩,而且独犯义庄的种种禁忌,即使并非凤凰镇的人,既然来到凤凰镇,正所谓入乡随俗,也应该知道避忌才是的,莫非就恃着几斤蛮力?
或者根本是一个白痴?
何三忍下住又问:“你这个车把式到底是那儿来的?”
怪人依旧一声不发,默默站起身子。
一声呻吟即时从堂中响起来,苦闷而凄凉,竟然是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飘飘忽忽,彷佛在前,又彷佛在后,彷佛在左,又彷佛在右。
何三张目四顾,除了那个车把式之外,堂中并没有其他人!
再一声呻吟。
这一次何三终于听得出声音乃是在前面响起来。
前面除了那个车把式,就只有两副棺材。
声音不像是来自那个车把式,倒像是发自放在凳上的那副棺材。
何三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脱口说道:“棺材里放着的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
说话到一半,怪人已转过身去,双手按在棺盖上。
何三的目光自然亦落下,到现在他才发现怪人那双手遍布墨绿色的鳞片。
灯光下,那些鳞片萤然闪动着一层光泽。
人手怎会这样子?
何三吃惊未已,怪人已经将棺材盖揭开。
又一声呻吟!
这一次的呻吟声比方才那两次清楚得多,仍然是那么苦闷凄凉。
何三听得很清楚,声音的确是来自棺材之内,由心寒出来。
他虽然仵作出身,从未遇过今夜这种事情,也是破题儿第一趟听到死人在棺材之内呻吟。
棺材之内的也许是一个活人。
何三尽管吃惊,还是压抑不住那股好奇,探头望去。
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躺在棺材之内的只是一个木像。
一个木雕的美人。
也就是龙飞日间所见,先前摆放在小楼之中,烟散后龙飞闯进去又不知所踪的那个木美人。
怎会又回到这副棺材之内?
龙飞若是在,少不免有此一问。
何三却不知道那许多,他目光落在棺材之内,亦下禁面色一变。
灯光尽管黯淡,可是站得这么接近,加上眼睛早已习惯这种环境,所以何三仍然看得出躺在棺材之内的不是一个真人。
头发眉毛眼睛嘴唇全都与肌肤同一色泽,真人又怎会这样子?
他不觉移前一步。
原来是一个木像。
木像又怎会发出声音?
他正在奇怪,那个怪人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来,呻吟着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何三脱口应道:“义庄!”
这句话出口,他的面色又一变,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他听得很清楚很清楚,声音是由棺材之内传上来。
棺材之内就只有那个木美人。
莫不是妖怪?
那瞬间,木美人面色也好像变了,尖呼道:“不要将我放在这里,不要──”说话未尽,“隆”一声,棺盖已经落下!
尖呼声,彷佛仍然在空气中摇曳,恐怖而凄凉。
何三面色一变再变,由青转白。
怪人放下棺盖,缓缓的又回过身子,倏的举步,一步跨前。
何三慌忙退后。
怪人第二步紧接跨出。
何三再退一步,哑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完全就不像他本来的声音,他非独面色大变,连声音也已变了。
怪人终于出声,却是“呱”的一声怪叫,有如鸦啼,但比鸦啼最少难听十倍。
在这种环境之下,更觉得恐怖。
何三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恐怖的声音,魂魄也几乎给惊散了。
他的胆量其实并不大,否则也用不着每一夜都要喝二两烧刀子,才能够睡觉。
怪人脚步不停,竟是迫向何三。
敢情要杀我灭口?
何三仓惶后退,冷下防脚下一滑,一交摔倒地上!
他赶紧爬起身子,眼睛当然没有离开过那怪人。
由下望上,他终于看见了怪人隐藏在笠帽下,那张布满鳞片,完全下像人脸的脸!
怪人即时咧嘴一笑。
这笑容,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妖怪!”何三惊叫一声,一个身子装了弹簧也似弹了起来,转身就跑。
惊恐之下,连方向他都弄错了,一步才跨出,“蓬”的便撞在一副棺材之上。
这一撞只撞得他昏头昏脑,疼痛未已,稍后就感觉一冷!
他惶然回首,怪人正站在他的身后一尺不到之处,一支怪手正贴着他脖子向前摸来,摸上他的脸颊。
湿腻腻的怪手,落在皮肤上也是湿腻腻的感觉,就像是一条蛇爬在肌肤上。
何三浑身立时都起了鹤皮疙瘩。
怪人一张脸亦凑近来,嘴巴仍咧开,露出了上下两排锯齿一样的牙齿。
一条鲜红的舌头同时从齿缝中吐出来,尖而长,霎时沾上了何三的脸颊。
何三心胆俱丧,惊呼未绝,双眼翻白,当场昏迷过去!
一股腥臭的气味从他的胯下散发出来,他整条裤子都已湿透。
也不知因为何三突然昏迷抑或那股臭气味影响,怪人对何三好像完全失去兴趣,连随就将手松开。
何三贴着棺材边倒了下去,腥臭的气味更浓郁。
怪人没有再理会,拉了拉头上那顶白范阳遮尘笠帽,向堂外走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起落快了很多,身形动处,飒然生风。
阴风!
走过桌旁,放在桌上那盏油灯一晃熄灭。
义庄的大堂刹那被黑暗吞没。
夜更深,风更急。
不知何时,夜空中已多了一轮明月。
苍白的月色之下,那个怪人走出了义庄。
马车仍然在门外。
怪人纵身跃上了车座,拿起了马鞭,“忽哨”一声马鞭落处,蹄声得得,车声辚辚,马车继续向前驰去!
小路的两旁长着不少树木,披着月光,投下了一路斑驳树影。
风吹树摇,影动,有如群鬼乱舞,马车从中驶过,有如驶在冥路之上。
越西道路越荒僻,也逐渐崎岖起来,马车已开始颠簸。
义庄再往西,就是何三,入夜之后也不敢走过去。
因为那边才是真正的鬼世界。
义庄向西半里是一个乱葬岗。
马车停在乱葬岗之中。
遍地野草丛生,到处都是坟墓,过半没有墓碑,坟头上亦长满野草。
月光如流水,凉如水,雨后的野草墓碑水湿未乾,冷然生辉,一种难言的阴森蕴斥着整个乱葬岗。
风吹草动,“悉索”声响,偶尔几声虫鸣,飘忽不定,益增阴森。
马车甫停下,野草上就出现了几支萤火虫。
碧绿的萤火虫鬼火也似上下飞舞。
草虫凄怆,流萤耀光。
“忽哨”的一响,怪人手中的马鞭突然挥出,一飞两丈,卷在一块墓碑之上。
一卷一收。
那块墓碑“呼”地脱土飞出,飞上了半天,突然四分五裂,暴雨般打下!
一条黑影几乎同时从墓碑后面草丛射出,横越两丈,窜入右边另一墓碑后面。
“忽哨”又一响,怪人那条马鞭凌空一转一落,又卷住了黑影窜入的那一墓碑。
墓碑尚未飞起,那条黑影便已现身,凌空一翻,落在后面坟头之上。
墓碑离土飞入半空,碎裂,落向那条黑影去。
“呛啷”的即时一声异响,寒光闪处,黑影的右手之中已然多了一把长刀。
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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