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现在已经读了大学,她对那些不太幸福的人还是充满了怜悯之情。我送她去为她精心挑选的大学时,她居然还哭了。
〃怎么了?〃我问她。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送进这所大学,甚至还打电话给一位认识的理事去说好话。
〃这个地方一点点民族多元化都没有。〃她说着,努力地对我和我的特权思想表示不满,〃你还是不明白!〃她指着那群全部都是白人的大学新生,他们正涌入她即将入住的新建豪华宿舍楼。
现在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一直想要扼杀劳拉对〃现实世界〃的看法,〃现实世界〃对那些生来就没有很高的社会阶层、非白种人、无法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这一刻我真的十分心痛懊悔,自己曾经傲慢自大地认为,上帝赋予我和我这类的人以支配权,因为我们就是比其他种族的人配得上这一点。终于,现在,我〃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新的现实世界,没有什么继承而得的优越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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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四月……现实的打击(5)
但是,我这得之不易的认识会不会太晚了呢,还能改变我的命运吗?
或许是恶有恶报,我自忖。我是自食恶果。但我还是接受了克莉斯多给我的工作……不管她的态度如何。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猛地想起再过几周就到我64岁生日了。人们说四月是最残酷的一个月。我奋力地穿上星巴克工作所要求的黑裤子,一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可能就要干着卑微的咖啡店服务员来庆祝自己的生日了。
我匆忙从郊区的廉价公寓出门,跳上一辆开往大中央车站的火车,我真不知道该为自己战栗的感觉笑还是哭。我尽力飞奔着,随着人流去搭乘开往时代广场的地铁。尽管地铁几分钟就会来一辆,我们还是争相涌入面前这辆地铁,仿佛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我真不敢相信人群能跑这么快……像在参加奥运会一百米短跑。干吗这么奔忙呢?我很多年没有这样乘车上下班了,我在JWT升到特权高层以后,就乘出租车和公家车上下班了,从来用不着搭地铁。这会儿我也无暇再去顾及这种向前冲锋的动作是不是心智健全的人所为……我和所有人一起往前奔跑着。
在时代广场,我从一辆拥挤的地铁上下来,换乘另一辆开往96街的地铁。我在关门前一刹挤进车厢,和一堆自己从不想去认识的人挤在一起,被迫互相碰触着身体。所有的面孔都是不友善的。我问自己,我这辈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啊?门很快打开了,我被推挤到了肮脏的站台上。我攀爬着很陡的阶梯,走向93街。虽然四月初天气还冷,我却走得心跳加速,都出汗了。
我从地铁站出来,迎着风,几乎是蹒跚着向百老汇大道口的星巴克走去。人行道被冰冷的雨弄得湿滑。我停了下来,已经到了门口,但我却并不急于推开店门。
我凝视着星巴克的标志,我所面对的现实状况把我击得晕头转向。站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站在城市中一个我不该站的地方,我感觉麻木了。我曾梦想再加入一家大型的国际性公司,再次变得富有、幸福,拥有支配权,可这梦想却变成了耻辱的噩梦。是的,我就要加入一家大型的国际性公司,可是事实上却不过是个起了别号的服务员。我仿佛预见到那大庭广众下的尴尬场面: 我迈克尔·盖茨·吉尔,打扮成一个服务员,给人们端饮料,而他们还可能曾是我的朋友或客户!就像古代的时候,朝圣者给罪人戴上枷具、公示于广场,让大家都看看这些罪人的下场。
清教徒牧师科顿·马瑟曾说过:〃我们都在发怒的神灵掌控之下。〃或许正有一位发怒的清教神灵,决意要惩罚我所犯下的一切罪行。过去的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沉重的负罪感中,因为我伤害了那么多我所爱的人……我的前妻,我的孩子们,还有我为数不多的那些朋友们。我的清教徒祖先们一定对我狂怒了。我想,是的,我一定是得罪了一位要报复我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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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四月……现实的打击(6)
但我必须承认我面临着世俗而悲哀的现实,我不能假装自己生活在虚构的圣经般的旅程中。我不是现代版约伯约伯(Job): 该典故出于《旧约·约伯记》,约伯是一个敬畏上帝的富人,受到上帝多次降祸的考验。后人用他的名字喻指最有忍耐力的人。,我正在找工作。而且我必须得面对严峻而平常的现实,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自己的财政管理不善、因为自己的性欲需求使我堕落到这般田地。我并非什么上帝甄选的人物,我必须伤痛地承认,我并非那么独一无二。但要我放弃那种自以为无与伦比的感觉,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难受。
现在我被迫认清了一个新的现实: 我老了,很难找到工作了,这正是如今几百万上了年纪的美国人所经历的现实,我们难以维持生计,而我们国家的各大公司都不再需要我们了。就在这种极度苦闷、矛盾、不得已而谦卑的情形下,我推开了星巴克的门。
店里又热又吵闹,一片毫无秩序的混乱状况。顾客的长队几乎排到了门口,有抱着孩子或推着童车的母亲,有查看着手机的商人,有拖着背包的小学生,有提着手提电脑的大学生,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咖啡。
当我看到柜台后面卖咖啡的服务员时,我的一项担忧得到了证实: 所有的〃工作伙伴〃果然都是非裔的。显然这里也没有民族多元化。但这并未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因为自从克莉斯多给我面试以后,我留意了很多家星巴克,发现在纽约各星巴克门店里工作的白人真的非常非常少。
有生以来第一遭,我发现自己成了真正的少数派,那么地显眼。我要和一些背景、学历、年龄和种族完全不同的人一起工作了。
照店里的情形看来,显然我得极其努力地干活了。三个星巴克店员奋力敲打着收银机,边收钱边迅速地大声朝咖啡调理台的店员报出客人所需的饮料。咖啡调理台上的店员一边重复饮料名,一边快速而熟练地做好饮料,同时倒入牛奶和浓缩咖啡。然后,他们快速而有秩序地把饮料端给顾客,强有力地……几乎是大喊大叫地……说一声〃请享用!〃而顾客则颇为急切地接过自己的饮料。
这桩咖啡买卖对咖啡调理台两边的人来说无疑都来不得一点儿马虎。速度癫狂、声音喧杂,像在与时间赛跑。我一向不善运动,而这家店却充满着运动氛围,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处于巅峰状态。就在报饮料名的一呼一应中,我想自己以后可能就要在这出嘈杂的意大利歌剧中扮演一个角色了。
我突然又担忧起来,不只是为了种族、阶级或是年龄,现在我还有一桩更根本的忧虑。我开始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干星巴克的活儿绰绰有余,可现在却发现自己干起来可能还不够格。这份工作对我真是充满了挑战性……挑战我的精神,挑战我的情绪,也挑战我的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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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四月……现实的打击(7)
我一向不善于理财……我如今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其原因主要在此。我读书时数学功课很差。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很多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演算出方程式,还说:〃这多简单啊!〃我讨厌那些老师的卓越才能。就连最简单的加减法对我来说都是难题。这会儿,星巴克收银台上快速的银钱交易把我吓到了。
因为脑瘤的关系,我的一边耳朵已经听不见了。要听清复杂的饮料点单对我来说是个问题。而且我不但要听懂繁杂的点单,还得在一眨眼间正确地回报出来,这也让我很惶恐。语言也一向并非我的专长。我在耶鲁大学的法语教授说过:〃我让你通过,仅仅因为: 你从来不把你的口音强加给这所大学里其他任何人。〃显然,来星巴克工作我就得精通这里奇特的星巴克语言。
刚来到这里,我即刻就羞耻地感到这个新工作于我而言就像一场难以及格的考试。我穿着黑裤子白衬衫,没有系领带,我感觉又孤寂又害怕。这时克莉斯多精力充沛地出现了。
〃一起喝杯咖啡吧。〃她说着,把我领到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边,〃坐这儿吧,我拿杯咖啡给你尝尝。〃
可能这只是克莉斯多普通的职业口吻,但我还是心怀感激。她似乎比电话里要友善些。我想,可能她已经愿意将就着雇用我了,不再恼恨自己给了我这个工作机会,不再恼恨我接受了这个工作机会。
很快我就和克莉斯多一起坐在角落的小桌上,喝着一杯香浓的苏门答腊咖啡。〃这种咖啡带有〃泥土的芳香〃……但我觉得这就是脏兮兮的泥土味。〃克莉斯多笑了起来,我也笑了。今天克莉斯多把头发梳起来塞在星巴克帽子底下,使她看上去很老练,甚至很迷人。两只闪亮的钻石耳环烁烁放光。
或许是咖啡的关系,不过更可能是克莉斯多的才能所在,让我不再那么拘束,反正我感觉好多了。
不过我还远没有感觉舒适。没来由地,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过去的情景,在康涅狄格州一个湖滨码头上,我沐浴在被家人和朋友包围的惬意之中。而今那温暖阳光下的欢笑和闲适已然恍如隔世。那个湖畔是我成长起来的地方,周围有几千英亩的私人森林,它把无情的现实世界隔绝在外,用欢乐和特权包围着我。
我记得小时候曾向诗人埃兹拉·庞德扔过苹果。杰伊·拉夫林,庞德的出版商,是隔壁那栋山间别墅的主人,他那天带着庞德到湖边来玩。庞德坐在码头的尽头,像一尊雕塑一般。忽然他卷起他的西裤,把雪白的腿浸在水里晃荡着,还是一语不发。他的腿看上去就像青蛙的白肚皮。我和堂弟们发现庞德很自傲,就捡了些吃过的苹果,开始朝他扔去,没扔中,我们又朝他泼水,把他那深色的外国服装给溅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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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四月……现实的打击(8)
埃兹拉·庞德既没动也没说话。我爸爸大笑着,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有点儿怂恿的意思。我父亲写过一本畅销书《在〈纽约客〉杂志》,写的是他在《纽约客》杂志那些年的经历。在开篇,他阐明了他的哲学:〃生活的首要法则是要过得快乐。没有第二条法则。〃对我父亲来说,过得快乐,就是翻倒装苹果的手推车。他对庞德的政见毫无好感,对我们耍弄庞德的此情此景颇为享受。
我父亲入赘到我母亲家,而得以在这片湖畔拥有一席之地,因为我母亲家把这儿作为度假地已有百年之久。我祖父是爱尔兰移民,父亲将祖父赚到的钱带入了母亲的清教徒后裔家庭。这里有一股强有力的英国新教徒式的温文尔雅,我父亲凯尔特式的叛逆作风与之格格不入。于是我父亲有点儿自暴自弃地挥霍着他的父亲努力工作赚来的钱。
我父亲宣称:〃你在世的时候最好花光自己的钱。〃他黑色的眼睛里闪耀着不顾一切的狂热之情,仿佛嘲笑他父亲那来之不易的财产,还有湖边那些拮据的美国佬一美分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寒酸。
我父亲喜欢说话,喜欢写作,而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在聚会中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说:〃聚会上什么都会发生。〃我们家常常在这片独享的、田园式的湖畔码头上办聚会。
我父亲挥霍着他的时光,也挥霍着他的很多才干。他的时间都贡献给了好多别的事情,很少有时间在家陪我,我们父子俩很少有共处的时光。我长大以后,从家里搬了出来,他邀请我参加聚会,那是我们相见的唯一途径了。他去世后,我也随之失去了参加聚会的需要。
此刻,我和克莉斯多一起啜着咖啡……我已经离那夏日湖边的聚会很远了,然而当我和克莉斯多一起谈笑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我的心情轻松了一点、我的精神振奋了一点,这让我很惊讶。可能是这种浓郁的咖啡中的咖啡因起了作用。但我必须承认,我感觉很舒服,即便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场景……在这拥挤而欢快的店堂里喝咖啡,旋即开始我的新工作。一切都那么稀奇,那么陌生,就像爱丽丝的魔镜之旅。迈克尔·盖茨·吉尔就这样来到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个社会等级中,却发现一切并不那么可怕。我告别了过去,其结果就是,我比过去感觉更好了,比过去的那几天、那几周、那几月都好。
实在太疯狂了……但我想,或许这种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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