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体力是人拥有的一种克服世界和人自身之“重”的能力--使具有重量的外物和我们自己的身体发生位移。但这种能力给予人的自由度远不及许多动物凭自身的体力和体能而获得的自由度。就此而言,人是自然界中相当笨重、鲁钝的物种。但人拥有使世界在自己面前失重的能力,即感知世界、使世界不是作为原子性的存在,而是作为无重量的信息而存在的能力,也就是将“物性”信息化的能力。实际上,人类的求知活动都是这种信息化活动。
第十七章 反抗沉重
17.1 “曹冲称象”的启示
这里,我想通过对众所周知的“曹冲称象”的故事的分析,来说明“信息化”活动的实质。
听完曹冲称象的故事,我们都会觉得曹冲聪明。那么他到底聪明在哪儿呢?我们说,他的聪明就在于他具有将“物性”(即重量)转化为信息的能力,也就是将世界的“重”转化成“轻”的状态。
按照一般人遵循的线性思维的方式,想办法称那头大象就是想办法把大象抬起来,只要能克服大象的重量,就万事大吉了;反之,要知道这个庞然大物的重量就不可能。但另一种思路是,称大象不过是想办法知道他多少斤而已,即知道关于它的重量的信息。将物性(重)信息化,主要表现在与事物的“物性”(重)作非正面的接触。信息永远在物性的侧面。人的信息化能力,说到底一种在拈轻怕重的本性驱使下的避重就轻的智慧。曹冲在称象时不自觉地利用了具有“轻”的信息对于“重”的物性所具有的优势。凭着对物性的信息化,人能对世界“举重若轻”。
人的体力、体能的限制使得人不能实际地克服事物的“重”,拆解坚硬的世界,但人一旦将物性信息化,人就能将世界或实物自如“拆解”并重新“组合”、处置(即凭借心智的力量分析、编码、综合、重组信息),把世界或实物轻易地“举起”、“搬运”。从“信息化”的角度看,曹冲称象的过程是这样的:首先寻找象的体重在信息层次上的可替代物。这个可替代物与它所替代的实物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实物(大象)是不可拆解并重新组合的(人至于愚蠢到将大象杀掉,把它分割开来,以便称出它的重量),但关于它的信息是可以拆解并重新组合的。拆解就是把与它的重量信息从物性中抽取出来后进行独立的信息处理,以瓦解原物的坚硬的统一性,以便于搬运、传输并重新组合信息。找到大象大信息上的等同物之后,就是一系列“虚拟性地”称大象的过程。曹冲先把大象牵到一只船上,大象重量产生了一种信息上的后果,这一后果表现为船的吃水线。随后是沿吃水线画一道线,这其实就是贮存信息。然后是把大象从船上牵走,把一些石头搬到船上(这对于不能克服大象重量的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了),一直到石头造成的吃水线与原先画出的线正好重合,这其实就是信息的转化(重新编码)的过程。接着要做的事就更简单了--将船上的这些石头分批地称量,最后把每次得出重量累加起来,得到关于大象重量的准确信息。这其实就是信息的发送和接收过程。前面说到的小孩用手指头计算“8颗糖吃掉5颗糖还有几颗”的算术题与曹冲称象实质上是同一回事。至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数字化是信息化的一种方式,它同样是克服、消解世界或事物与原子相关的“重”的物性,使世界或事物变轻。其具体过程是对用数字来代替原子作为新的构成材料,即在心智(这心智包括人本身的心智和人工创造的心智)上把世界拆解为数字,然后经过繁简不一的数字编码、计算以重构一个虚拟的、没有物性的世界。信息化、数字化使得人在这个以“轻”为特征的世界中获得了空前的自由。
一般人(何况只有七岁的曹冲)的体力、体能不能实实在在地克服这个世界的重,但在实际效果上却能克服这个“重”所造成的诸多限制、约束。正是凭借这样的“计算”,人在一个本来是“重”的世界里越来越轻--不能飞却能登上月球,足不出户却能漫游世界甚至宇宙。用麦克卢汉的话来说,世界早已不是当初的(纯然原子性的)那个世界,世界已是被我们在手中自由把玩的世界。一句话,不是计算者在世界的摆布之中,而是世界在计算者的摆布之中。
17.2 “石头化”与“反石头化”
卡尔维诺说:“在某些时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正在变成石头;这是一种石头化,随着人和地点的不相同而程度有别,然而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都避免不了这种石头化。”申称自己“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的卡尔维诺通过分析古希腊的一个神话故事,生动地说明了人如何克服世界和我们自己的笨重(身体像石头一样沉重、僵硬、没有生气),占胜来自物性的重,而日益身轻若燕,在宇宙中自由遨翔的。
他关心的是,人在“重”所统治的世界中如何避免“石头化”,或者说,如何使我们的身体保持“轻”的状态,不被世界的物性所奴役。英雄柏修斯(Perseus)如何占胜美杜萨(Medusa)的希腊神话深刻地暗示了这一点。用“凶神恶煞”来形容美杜萨是再恰当不过了。她的“头发”并非头发,而是无数根卷曲的小蛇。她具有一种看起来几乎无法战胜的魔力--只要你一看见她的脸,你就会变成一块石头,而你要与她争斗,又必须首先看见她。
因此,“战胜美杜萨”之不可能不是技术上而是逻辑上的不可能,就像我们不能得到一块热乎乎的冰一样。美杜萨可以说是“重”之恶魔,全权代表着物性世界,只要你与她正面相对,你就会被她彻底地奴役、束缚,即变成一块笨重的石头。但聪明的柏修斯却战胜了她。很自然,我们又要问:他是凭借什么力量战胜美杜萨这个“重之恶魔”的呢?其实他的力量与曹冲的力量是本质上是相通的。他的力量不是与“重”正面接触的力量,而是一种将重信息化,即把物性变轻的力量。由于对手的特殊的力量,柏修斯手中的盾牌不是用来抵挡对手的刀剑,而是将实际、物性的美杜萨转化成虚拟的美杜萨(即美杜萨的影像和关于美杜萨的信息),使美杜萨的力量(将所有面对他的人变成石头石头的魔力)失效。
他的具体做法是,他把自己的盾牌当作一面镜子(“宝鉴”)来使用。他背对着美杜萨,根据“宝鉴”中美杜萨的影子(即关于美杜萨的信息)来调整自己的动作、反应(“柏修斯不去看美杜萨的脸,而只观察映入他青铜盾牌的女妖形象”),终于砍掉了美杜萨的头。他把这个罪恶可怕的头颅装进一个袋子里,在与其他对手争斗的过程中,这个头颅成了一件有力的法宝--只要他小心地把美杜萨的头颅从袋子里掏出来,对手立即变成了石头。
相对于一头大象,幼年曹冲的体力简直是微不足道;相对于美杜萨的魔力,柏修斯的体能无论如何高超,都等于零。然而,他们在体力之外还拥有一种“魔力”--将物质实体信息化的能力,在这种“魔力”面前,来自“重”的束缚性、威胁性力量最终被消解了。事实上,人类文明的进程就是“轻”的力量不断战胜、控制“重”力量的过程,也就是对于原子世界的信息化能力不断提高的过程。而信息化能力的提高的过程,是用于信息化的工具、语言(每一种工具的技术水平都要求相应的语言)对原子世界的依附性越来越淡化的过程。很显然,比特是最没有原子性、最轻的信息化语言。前面已经指出,作为数的意义代理者的数字越抽象,越没有原子色彩,它所适用的范围就越大。而二进制数字是抽象程度、远离原子色彩的程度达到了极限的数字,即最没有模拟色彩的数字。这也就使得它可以最大限度用作构造信息的基本“材料”,面向人的各种感知器官和机能。所以二进制数字时代就是人用0和1来将世界全盘信息化的时代,是“轻”全盘渗透到人的生存境况中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石头所象征的“重”、“硬”、“静”的势力节节败退,“轻”、“软”、“动”的势力君临于原子性世界之上。
卡尔维诺说,“在科学中,一切沉重感都会消失。”他还特别提到了“计算机科学”:还有计算机科学。的确,软件只能够通过沉重的硬件来发挥它轻捷的功能。然而,到底还是软件发出指令,影响着外在世界和机器,机器只作为软件的功能实现物而存在,机器的发展可以实现更为复杂的设计。第二次工业革命(指信息革命--引者),不像第一次那样,没有向我们展现轰鸣车床和奔流钢水这类惊心动魄的形象,而是提供以电子脉冲形式没着线路流动的信息流的比特。钢铁机械依然存在,但是必须遵从毫无重量的比特的指令
第十八章 数字时代的神话与现实
18.1 两种“变形记”
对于生活在“重”的原则占主导地位的世界里的人来说,数字时代的世界宛若一个神话的、巫术般的世界。卡尔维诺通过对古罗马著名的诗人奥维德的诗《变形记》的阐释向我们暗示了这一点。他认为《变形记》的出发点“不是实体的现实,而是神话故事。”在卡尔维诺看来,对奥维德来说,一切都会变化成不同的东西,关于这世界的知识意味着消解世界的物性。对于他来说,在世界上存在的一切事物之间,都有一种本质上的可比拟性,与权力和价值观的任何等级观对立。如果说卢克莱修的世界是由不变的原子组成的,那么,奥维德的世界则是由规定着万物--无论是植物、动物或者是人--的多样性的品质、属性和形式组成的。“但这些不过是一个单一的共同本质的外表而已;这本质一旦被潜在的情绪激发,就会之以与它绝不相同的现象。”
在奥维德的神话世界里,构成这个世界的材料是同质性和单一性的,林林总总的事物都是同一种材料的不同形态,在某个时刻,一种形态的事物可以轻易而举地变成另一种形态的事物。比如在《变形记》中,奥维德写到了人“一个女人如何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棵忘忧树”的:她的两只脚深深地植入土地中,一层柔软的树皮渐渐向上扩展,裹起她的大腿,她抬起手梳理头发,发现手臂长满树叶。
奥维德还谈到阿拉奇纳(Arachne,他是专司梳纺羊毛、旋转纺子、穿针引线的神)的手指。“在某一时刻,我们看到阿拉奇纳的手指渐渐延长,变成纤细的蜘蛛腿,开始织起蛛网来。”一个专司纺织的神原来是一个蜘蛛!神不仅与人,而且与动物都是相通的。奥维德的这种神话思维其实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神话思维。在中国的神话小说《西游记》中,孙行者是猴子变的,而且在成为行者后,还可以自由地变成其他东西(“七十二变”),猪八戒是猪变的,白骨精是一堆白骨变的,还有许许多多妖怪都是由各种动物修炼而成的“精怪”。
神话世界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处于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没有固定形态的。各种神灵鬼怪、花鸟鱼虫都可以面目全非,都可以令人“刮目相看”。万事万物和人都是由同一种基本因素构成的,因而受制于同一种规律。不仅物与物之间不存在固定的界线,而且人的心灵与万事万物出为有固定的界线,因而一切事物之间,心灵、语言与物质之间都存在着因果关系。这种不受限制、漫无边际的联系在神话上被称为“交感性”或“通感性”(sympathetic)。比如说,巫术中常常使用咒语这一现象,表明巫术认定了这样一个前提:非实体性的语言能够产生实体性力量--改变事物、人的存在状态。
正如卡西尔所说的:“原始人绝不缺乏把握事物的经验加以区别的能力,但是在他关于自然与生命的概念中,所有这些区别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湮没了:他深深地相信,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solidarityof life)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的生命形式。原始人并不认为自己处在自然等级中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权地位上。”早期的哲学家或者说具有哲学情结的人当然不是原始人,但他们仍然保留着这种“生命一体化”的信念。
有一个关于毕达哥拉斯的传说说明了这一点。“有一次他从一条被鞭打的幼犬旁经过,他同情地恳求:‘住手吧,别打了,因为在它的哀号中我听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