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讨论大学的治理结构可能就是要讨论这样一些问题。
1。2 大学的特征 知识传授
大学的特征:知识传授
要理解什么是有效的大学治理,首先要对大学所生产的“产品”的特征有足够的认识。我这里主要是从大学的两种功能,或者说从两种产品特性来分析。大学有两种功能,第一种是传授知识,第二种是创造知识。它们各自有着自己的特点。
首先我们看知识传授方面的特点。任何一个组织都必须为社会带来价值。一般的企业有产品有客户,比如IBM公司,它生产电脑,电脑就是它的产品;客户则是使用电脑的人,客户本身不是IBM公司的产品。但大学不一样,实际上大学的产品就是它的客户,它的客户就是它的产品。一方面,我们招来的学生是我们的客户,我们要为他们提供服务;但是另一方面,这些学生成为什么样的一种人才,能创造什么样的价值,又取决于大学教育,因此,他们本身又是我们的产品。
这一点对大学的管理方面会产生非常重要的影响。一般地讲,学生作为客户,那我们老师就要满足学生的需要。在市场上,客户就是企业的上帝。但在我们大学里,能不能说学生就是上帝呢?可能不能这么说,因为客户本身就是我们的产品。他来学校就是要学东西,就是因为他还不懂,所以才需要我们老师来告诉他们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学生不是评价老师的惟一有效工具,我们不能简单地听一个学生说这个老师好就认为他好,说这个老师不好就认为他不好。学生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们在招人的时候,在提升一个教员的时候,如何处理学生对老师的评价问题就变得非常棘手。
在某种意义上说,学生就像孩子,我们不能让他们由着自己的性子,那样做是对他们不负责任。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教书的时候,那里就发生过这样一个情况:要用学生打分来考核老师。导致的后果就是老师都忙着请学生吃饭,或者是考试的时候题目出得简单一点,作业判得松一点。这样做,学生高兴就会给他打分高。但是这并不真正符合我们教书育人这一理念。在现实中存在许多这样的问题。比如说几年前,我们学院有一个博士后,他申请留校,我们没有让他留,但他教课的临场效果确实非常好。他知道我不同意他留校之后,上课的时候就在课堂上发泄一些情绪,煽动一些学生。这些学生跑来说,要是不留这个老师的话,他们就要求罢课。我说你们要罢课可以,你们有这个权利,如果你们认为罢课是正确的话;但是在选择老师,评价谁是一个好的老师这样的问题上,我比你们有更好的判断力,我比你们更有能力判断谁是一个优秀的老师,谁是你们真正需要的老师。问题是,为什么这个老师讲课好,而我却仍然认为他不是一个好的老师呢?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他同时可以教五六门课,可以讲市场营销,可以讲战略管理,可以讲人力资源,讲宏观经济学等等,而且到处讲。但是这个老师——就像我后面讲的——他不创造知识。他可以把教科书弄得滚瓜烂熟,上课的时候可以讲一些很吸引人的笑话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不要这样的老师。课堂上讲的非常动听的老师,有一些是非常好的,但是也有一些是很糟糕的老师。学生听课时,可能当场很热闹,很活跃,但是过后并没有学到什么。所以我说,选择一个老师,判断谁是一个优秀和合格的老师,我比你们更有发言权。你们不要告诉我说你们认为哪个老师最好。当然,这不是说学校就不听学生的声音,而是说我们(包括学生们)必须明白,学生的声音只是代表一个方面。当然我们有些老师不合格,其实学生是能看出来的。比如他们上课只是照本宣科,学生没有任何情绪,他讲的东西书上都有,甚至还不如书上的,学生自己也看得出来。但是我要强调的是,总体来讲,学生并不是评价老师的一个最好的尺度。这一点在任何一个场合我都要坚持。包括我们光华管理学院的EMBA班同学,他们也会提出这样一些问题他们来上课多数都有一个很高的预期,然后如果觉得某个老师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于是就可能有一些失望。那么我就告诉他们,我为什么选择这个老师,我为什么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老师。我选老师的第一标准就是他的创造性,他不创造知识我就不会要他。我觉得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第二个特点,学生对教育的需求,和对一般产品的需求不一样。一般产品我们通常注重的是它的质量、性能,是它的价格,我们要的是价廉物美。当然,不同的消费者对质量和价格的评价有所不同。比如说,富人更在乎质量,而穷人更在乎价格,所以卖东西给穷人和卖东西给富人是很不一样的。但是对大学教育这一产品的需求,不仅仅取决于质量和价格,甚至主要的并不是取决于质量和价格。它还取决于什么呢?取决于还有谁在上这个大学,也就是取决于其他客户的质量。如果这个学校已经有许多非常优秀的人,那就可以吸引来更优秀的人。校友和现在学生的质量越高,学校对新的学生的吸引力就越大。反过来说,如果这个学校已有的学生很糟糕,即使它改进了,质量提高了,收费也不高,但是大家仍然不愿意去上。比如说我现在决定上哪个大学,我要看这个大学原来毕业的校友是什么样的人,这个校友必须是十几年、几十年前毕业的,不是现在毕业的;我还要看它的未来,几十年之后它是什么样的。因为我从这个大学得到什么样的价值,不仅取决于在这四年里面我能学到什么东西,而且依赖于从前的人学到什么东西,之后的人学到什么;从前的人处于什么位置,之后的人处于什么位置。其实,学校对老师的吸引力也取决于其他老师的质量。不是说你钱多我就愿意来你这个地方,比如汕头大学在九十年代初以非常高的薪水来吸引人,但是仍然吸引不到。这就是耶鲁大学的汉斯曼教授讲的教育是一个关联品(associative good)。
这就是说,对教育这种产品来讲,品牌的价值就变得非常非常重要,而且这种品牌不是你在短期内能够塑造的,因为你没有办法改变已经毕业的学生的质量,改变现有学生的质量也得好几年时间。
所以建立一个新的学校很难,难就难在优秀的校友资源的积累,而没有优秀的校友,吸引优秀的生源就很难。你可以试一下,说我要建一个新的大学,我可以找到钱,我现在要吸引老师和吸引学生。如果大家都认为这个大学以后会变成一个非常优秀的大学,或许他们很愿意来。但问题是每个人都是理性的,如果说现在已经有一所不错的大学,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我上了这个已经存在的有品牌的大学,即使我表现不好,我的学位仍然是值钱的。而我要是到这个新的大学里面去的话,如果万一其他的人不好的话,那么我自己再好,我获得的学位也没有多大的价值。所以建一个新的大学真的是很难的。
反过来说,一个大学一旦建立起来要倒闭也是非常难。这和一个企业很不一样。一个企业如果三年没有用好人你就完蛋了;但是一个大学一旦建立一个品牌以后,它三十年不用好人也可能不会完蛋,虽然它的地位可能在下降。举例来讲,比如我们北京大学,即使我们所有的学生都松懈,教员也都松懈,即使我们的教员的各方面质量都在下降,服务也都在下降,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仍然可以是中国最好的学校,因为我们招来了最好的学生,我们的毕业生平均起来仍然是最好的,在所有的大学中,它仍然是最好的大学。
所以一个优秀的大学要倒闭起来,那是需要非常非常长时间的。这就给我们有品牌的大学一个松懈的机会,从而容易导致我们骄傲自大,停滞不前。但是这样的一个好处是:大学一旦出问题之后,会有一定的时间,有一个缓冲余地,而不像企业,如果一下子弄不好,再要雇一个好的人来把它扭转,可能非常困难。然而同样带来的问题是:大学改革和变革的压力可能比较小。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学一旦到了一定的年份、达到很高的声望之后,就变成一个近乎垄断的组织。比如英国的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可以几十年不怎么变,但是它们在英国、在世界上仍然具大很强的竞争力,英国最好的学生一定是往那儿走。即使当教师,如果你在英国能得到五个大学的录用书(offer),其中有一个是牛津或剑桥的话,那你一定会选择牛津或剑桥,而不会选择其他大学。因为它们的品牌在那里,你出去以后你的社会地位等等都会比在其他大学高。
这两个特征决定了我们大学的“客户”,一定是全世界所有组织的客户当中最忠诚的客户,而且其延续性可能只有宗教组织可以跟他相比。我们的学生在学校的时候会有好多的抱怨,但是出了学校之后,他们一般都会维护学校的名声,因为说母校好就等于说他自己好。这和一般企业客户不一样。一般企业的产品能不能使客户高兴是主要的评判标准。好比说奔驰车,出了问题客户很不高兴,几次反映都解决不了,他就拿那个大锤子砸,他要让其他客户都知道。但是学生不会这样。学生诋毁学校也就是诋毁他自己,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个学校的产品,所以在市场上自己不会说自己不好。这当然也就带来一些问题,使我们学校里面好多的矛盾不容易像企业那样暴露。一个企业,你的产品不好客户就会有抱怨,但是一个大学的问题出现以后,在市场上,或者说在社会上并不能很好地反映出来。
没有任何一个赢利性的商业组织有如此忠诚的客户。比如我们买电脑,如果我用了几年不高兴,下次我就会换一种品牌。我们租房子也是这样,买饮料买食品都是这样。但是大学不一样,学生是从一而终的。由于有了这样一个特点,所以大学就容易成为一个长生不老的,或者叫做基业长青的组织。我有几次给一些企业界的人士做演讲,在讲到如何做到基业长青的时候,就用大学来说明。大家知道有两个斯坦福大学的教授写了一本关于公司的书,他们在书中写了十八个优秀的企业,年龄至少都在五十岁以上,就是二战之前建的企业,到现在仍然是一些非常优秀的企业。他们研究这些企业为什么能够基业长青。如果从大学看企业,那么大学比企业要长久的多。加州大学前校长克拉克?科尔(Clark Kerr)做过一个统计:1520年之前全世界创办的组织,现在仍然用同样的名字、以同样的方式、干着同样事情的,只剩下85个,其中70个是大学,另外15个是宗教团体。全世界最老的大学是意大利的波伦纳大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牛津剑桥也都有八九百年的历史,我们北大有一百零五年的历史,事实上还很年轻。
大学可以存在这么长久,而一个企业要活二三十年都非常的困难。我经常跟学生讲,你们为什么要上这个大学,因为你们办的企业再优秀,可能没等到你退休这个企业可能就完蛋了,就不存在了。可是你上了北京大学,我们现在是一百零五年,那么再过一百零五年它也仍然是北京大学,所以你的子子孙孙都会记住他们的老老老爷爷上过北京大学,他会很骄傲的。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想在历史上留下名声的人就愿意把遗产捐赠给大学。
由于这些特点,如汉斯曼教授所讲的,大学不大适合作为一种赢利性的机构。当然现在我们国家出现了一些赢利性的教育机构,有些做得还不错。像美国也有几个,如凤凰大学。但是一个真正的长生不老的大学、研究型大学很难是赢利性的。人们对教育、对上大学的需求,跟中学小学还不一样,中小学你只要有一个地方,能考上大学就可以了。比如说我现在办一个培训班,我每个月给十万工薪就可以把全中国最好的老师招来。我的教育质量好,学生可以考上大学,他们就愿意来。一个人一生当中,初中高中不是他追求品牌的时候,而大学则是非常重要的。显然这里有一个问题,对于一个大学来讲,如果它已经建立了一个足够好的品牌,像我们原来的毕业生已经有拿诺贝尔奖的,也有卓越的政治家、企业家、科学家,非常有名气,那么当然了,再笨的人只要能上这个大学,对他都有好处。他一定愿意出好多好多的钱。
但是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招他?我们不能招他。但是企业不一样,只要你出钱,愿意出一个较高的价格,企业一定愿意把东西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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