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对工作有些疲了,对整个庞大系统的低效运行也有些失望——现有的公司死抱着既得利益不放,又把政…治任务看得重于泰山,一有风吹草动就削减资本开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另一方面,兴许余星之前的所为真的起到了一定打破技术壁垒的作用,能感觉到民营油服进入了一个加速发展期,方方面面的数据看来,技术突破都很快。加上经历了余星的事情之后,陈峻对系统内的凉薄无情生厌,又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便交了辞呈。
办手续拖了一定时间,主要是单位不愿意放人。但大国企好歹还是义气的,赔偿款的数额超出了陈峻的预料。他最后一次踏上奋斗过的钻井平台,突然有些感慨。
陈峻拿着所有的个人资料和行李,搬到了北京。两人重新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在西二环,离华朝达上班的地方很近。华朝达让他先休息,加上他暂时也不想工作,就养着,享受懂事以来唯一一段放空的日子。
至于华朝达所谓的“登记结婚”,确实是让陈峻心动的;但正式见彼此的父母敲定一下也是必要的。陈峻提议先住到一起,是不是去国外办个小仪式,可以容后再议。华朝达点点头,没有坚持,第二天递给陈峻一只绒面的小盒子,里面是个简简单单的白金指环。华朝达指指自己无名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吻了陈峻。
“不该……有钻石吗?(注1)”陈峻很欣喜,笑道,将指环从盒子里取出来,戴在自己无名指上。
“那……再补一个?”华朝达一本正经。
“开玩笑,有钻石怎么戴。”陈峻失笑。
“以为你需要一个仪式。”
“这个我无所谓,有固然好,没有的话……”,陈峻耸耸肩,实事求是,“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正值周末,空气不错,深秋的阳光难得有些暖意;暖气还没开,陈峻在衬衫外面套了件薄薄的针织衫,手上捧了个装满热咖啡的马克杯,倚靠在阳台上。他微微眯着眼,眼角已经有了些鱼尾细纹,神情仍然从容着,三十岁之后的男人才有的内容和气定神闲。华朝达看着,想到这一生终于能和这个人共度,心里有些痒,悸动又温柔。他热血冲上来,突发奇想,“陈峻,我们去纹个身吧。”
“啊?”陈峻诧异。
“在这里。”华朝达取下手上的戒指,轻抚着戒痕压过的无名指根部,“纹对方的名字……姓氏也行。”
“好啊。”陈峻乐了,两人正式同居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华朝达如此外露的表达;但大胆浪漫成这样,仍然是第一次。两人感情很深,彼此心意相通,陈峻对这个提议并不反感,反而觉得颇受触动,他想了想,又乐,“我占了便宜,‘陈’比‘华’多一笔。”
两人在西单一家商场里找到了居于一隅的纹身小店,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里里外外都还干净,针头也放心,便进店坐下来。
陈峻原以为两个大男人跑来在无名指上纹身会很被侧目,结果店主听完之后并不诧异,直接让两人选字体,问谁先来。
“我落伍于时代了。”陈峻感叹,“世界都进步到这步田地了。”
“北京嘛,会比小城市好一些,而且这里是西单。”华朝达指指来往行人,忍着没把“非主流”三个字说出来,“各种……个性青年云集的地方。”
“哈哈,有道理。”陈峻笑笑,“按年龄说起来,我们已经是个性中年了。”
“联合国规定45岁以下都是青年。”华朝达取下戒指,将手伸给刺青师傅,“我先来吧。”
消毒之后,针头扎进皮肤时有刺痛,痛感不算强烈。华朝达安安静静坐着,觉得世界很奇妙,从出生以来就中规中矩的自己竟然主动提出要用这种方式标记一下两人的关系,而陈峻居然欣然同意,可见两人不靠谱也是同一频段上的。陈峻坐在旁边看着他,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华朝达朝他一笑。
“大概……是看到铁树开花的那种感觉吧,难以形容。”陈峻话说得夸张,表情却很诚恳。
两人相对坐着,刺青师傅熟练地工作。他俩身上的衣服相对这个红男绿女的世界来说过于整洁和规矩,质地也过于精良,显得和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华朝达坐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坐姿,轻咳了一声。
“怎么了?”陈峻关切。
“你的姓氏……好复杂。”华朝达低声说,和陈峻一起笑起来。
将对方的姓氏纹上彼此的无名指,才觉得安心。两人看着对方手上的纹身,一时都没有说话。
“是不是……有点奇怪。”华朝达问。
“还好,会习惯的。”陈峻一笑,“no more shock for today(今天别再拿别的点子震撼我了)。”
于是并肩,于是携手,于是漫漫人生里有你同游。雁背夕阳,天空难得通透的红,两人慢慢走着,都没说话,隔了一会儿,华朝达蹦出一句,“什么时候去看余星?我要拿给余星看看。”
“哈哈,好,什么时候你有空了,我随时都行。”
注1:男方送给女方的求婚戒指一般是镶钻的,但结婚戒指一般是白金指环,叫做wedding band。国外很多已婚女人会把求婚的钻戒和结婚的白金指环熔到一起,打成一枚戒指。
40
新年新气象,人生坦然迈入新阶段,华老板近来春风得意。
一是事业;干了半年,他所在的团队获得了born in purple评选的最佳分析师第二名。作为团队二把手,这意味着颇为丰厚的津贴和年终奖,也意味着累得像狗一样的生活终于获得了认可。身为一名有志青年,认可有时候比收获更重要。
二是家庭。华母来北京看望他,也见了陈峻。母亲没多说什么,也看得出很是无奈,但已经好于华朝达预期了。陈峻相当忐忑,私底下问华朝达,自己能不能被他家人接受,华朝达摊手,“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了,她来,看到你,已经是最大的石头落地。现在利空出尽是利好,以后就是上涨逻辑了。”于是陈峻暗藏着惴惴不安,专心陪了华母一天,又当司机又做秘书,直至送到机场,华母拍了拍陈峻的手,皱着眉,万般无奈又终于妥协,说,“你们……要让我放心。”陈峻差点感激涕零得跪下来。
最让华朝达高兴的是陈峻的状态。自从辞了工作之后,陈峻陷入了长时间的无所事事当中。他体检的结果不太理想,身体亚健康之外,不仅听力有问题,还伴有头疼,出虚汗,容易疲倦之类问题。华朝达不许他工作,又给他办了张颇为奢侈的健身俱乐部会员卡,逼着他去消磨时间。两个月下来,不仅体重增加到了满意水平,亚健康状况也有所改善。陈峻闲不住,经常找事儿做,老同学一邀请就出去,有时候给学生讲讲课,有时候去工厂参观学习,有时候开车去近郊参加绿色组织举办的活动。华朝达看他忙得有滋有味,也不管他。
和寂寞的美国农村、单调的油田相比,京城社交生活极为丰富,陈峻在北京朋友很多,忙于各种活动。他甚至邀请华朝达周末同去京郊骑马,或者去果蔬园摘菜,又或者去画家村买画。华朝达实在是体力透支得厉害,每次都不忍扫了陈峻的兴致,却又没有时间参加。好在陈峻体量他,渐渐也没有那么多耗体力的活动,周末陪华朝达睡睡懒觉喝喝茶,也自得其乐。
天盛证券今年在born in purple研究所里斩获颇丰,所长非常高兴,在公司庆功宴之外又自掏腰包给大家办了场答谢会。所有人经历完精疲力尽的拉票季之后,无论战果,都觉得需要放松。宴席间你来我往,觥筹交错,段子夹杂着吹捧话,不绝于耳。华朝达喝酒直,不怎么会忽悠别人,喝到半场已经有些醉意。他不再举杯,坐下来吃着菜。所长敬酒到他面前,说我们华朝达真是青年才俊啊,才干第一年就有这个成就,不错不错,继续努力。
华朝达站起来,把酒杯压低,和领导碰杯,说“都是所长和组长的功劳,我是进了好团队啊,好平台确实不一样”,说罢饮完杯中酒。
所长更高兴了,“好,会说话是干卖方的必要条件,小华不错。”
一片起哄声中,有声音说“华总年轻有为又英俊,老没有对象,让公司里的小姑娘坐不住了啊。”众人附和。
华朝达指了指戒指,“谢谢大家好意,有了。”
“那带出来见见啊。”又是起哄,“没经过组织同意就不算啊。”
“什么时候带出来吧,让大家认识认识,或者补请研究所里的同事吃个饭。”所长很高兴,“都给你留着红包呢,大家说是不是?”
“他……”华朝达酒醒了些,“在国外,还回不来。”
“这样啊,回来了再见面,回来再说。”所长拍拍华朝达的肩膀,“搞研究跟异地婚姻一样,要耐得住寂寞,好样的。”
那晚上华朝达十二点到家,坐在客厅地板上一直笑。陈峻见他喝多了,想把他挪进卧室,华朝达嘿嘿笑了几声,说,“你也来坐下,啊,好不好?陈峻啊……”,陈峻刚想答话,他便稀里糊涂靠在陈峻身上睡了过去,再也没有下文。
所谓幸福,所谓稳定,不过如是。
周末惯例是补眠时间,华朝达一觉睡到11点,起床,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华老板翻箱倒柜,从衣柜的保险箱里翻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来,跟陈峻说,“走。”
“怎么了?”陈峻正窝在榻榻米上看书,闻言抬头问。
“走,看房子去。”华朝达从文件夹里翻出一摞东西,存折、银行卡、信托合同和其他纸质单据,细细轻点,然后合上。
“什么?”陈峻吃惊不小,“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看房子去。”华朝达摸出车钥匙。
“你?我?”陈峻依旧糊涂,“买房?朝达,我对居有定所这件事没有执念,这么多年都租房子过来了,你别误解……”
“我有,”华朝达把陈峻从榻榻米上拉起来,“快换衣服,看房子去。”
上了车,陈峻都依旧摸不清楚状况。华朝达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无奈手头紧张,拿不出钱来,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和陈峻共同买房。后来咨询了几个做律师的朋友,又攒了些积蓄,这次获奖还能保障未来12个月收入增多,最凑巧的是陈峻决心在北京定下来。华朝达高兴之余,清点家资,终于决定买房。
“我账户上,工资卡上,还有其他的投资乱七八糟全部算到一起,能变现的大概有一百多万。”华朝达握着方向盘,“我们先去看看,大概能买个住着舒适的小房子。等我有能力了,再换个大房子,可以放jaccuzi。我对未来很有信心。”
“如果你下决心的话,好。”陈峻也不反对,“我账上大概也有这个数,都交给你,你决定吧。”
“不,你的钱留着,这笔钱我出。”华朝达看了陈峻一眼,“我问过了,朋友可以一起买房,共同拥有;再不济还可以注册个壳公司嘛,把房子当做公司资产,你我各占一半股份,不就好了?”
“那不行,要不就别当做共有财产,要不然就一起出钱。”陈峻也很坚定,不忘挑衅华朝达一句,“怎么着吧。”
“唉……”,华朝达叹气,略显夸张,“到底是见过婆婆的人了,底气很足啊。”
“是丈母娘好不……”,陈峻回味过来,哈哈大笑。
41“余星……”陈峻隔着玻璃,见她被狱警带过来。
“嗨,好久不见。”余星素着脸,不知道是因为工作强度大大减轻,还是别的原因,明明缺乏保养,却显得比过去精神一些。
“是啊,出了点事,现在才来看你。”陈峻一笑,“过得怎样?”
两人闲聊着,陈峻照例给她买了些书。华朝达和狱警打完招呼,也过来坐下,叠着手。余星眼尖,一眼见到戒指,“结婚了?”
“算是吧。”陈峻点点头,未免惊动狱警,食指碰在嘴唇上,做了个小声的动作。
“太好了!”余星乐了,“回头你们请喝酒啊,我给你们补礼物,说到做到。”
“哈哈,请酒是一定的,礼物就不用了。”华朝达见四下没人注意,大大咧咧揽了一下陈峻的腰。
“不止如此吧,我搬到北京来了,我俩算是定下来;也在北京置业了,四环,我和他;麻烦但是值得。”陈峻笑得很节制;他想到余星还在狱中天天熬着,自己秀恩爱总不成样子。
“恭喜恭喜。”余星真心高兴着,根本就没那根弦去多想;她凝神两人一会儿,忽而,“陈峻,你脸上这道疤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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