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缘分,因为公司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研究岗位划分,华朝达一直不怎么插手同事的板块。但出于对陈峻那种说不清的挂心,他仍然时不时浏览一下油气行业的报告。他信手点着邮件,然后匆匆扫过,再分类放入不同文件夹。忽而眼睛一亮,翻到一个让他诧异的字眼,“余星”。
华朝达连忙又翻回去,在大段的文字中寻找这个字眼。
那是一封关于中X油的调研纪要,调研地点在四川油田,在调研对象那一栏里,除了董秘和证代之外,有一行小字,“工程师:余星”。
华朝达无心去阅读调研内容;他匆匆扫了一眼发件机构,然后打了机构销售人员的电话,要到了对应研究员的联系方式。
“喂,你好,我是XX基金研究员华朝达。”他拨通电话,清清嗓子,按捺下心跳,“刚看了您在四川油田的纪要……”
确认无误。对方研究员虽然没理解这位不认识的买方研究员究竟为什么对一个被调研的工程师那么感兴趣,却也和他确认了,确实是个刚被中X油从美国挖到国内的,搞压裂的女工程师。华朝达没好意思问长相,但心已经脱离了死气沉沉的大盘。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做。迅速扫了一遍近期所有券商机械和节能环保类调研计划,然后订了去四川的机票,更在调研计划之外,请了两天年假,以便在调研之余,能够去一趟油田。
注1:”关灯吃面“为中国股市里著名典故,来自一次大跌之后,股民在网上表示(大意)”回家煮了碗面,关了灯吃,没说一句话,泪水都流在面里“,后广泛用于指大跌后悲伤烦躁的心情。
(八)
陈峻:
见信好!
又到盛夏了,北京开始热得不行;你还好吗?无论你处身何地,都希望你一切平安。
我见到余星了,是不是有点意外?
余星被中X油的人挖到了四川油田,我还觉得有点诧异,毕竟我一直以为她是美国籍,完全没有想过她会回到国家战略部门。不过,无论如何,抛开各种“我如何找到余星”的巧合机缘和繁琐过程,我在油田区见到了她。
或者准确的说,我在离油田区不远的页岩气压裂实验区见到了她。
我到的那天刚好是个庆祝气田出气的庆功宴,她不用去气田现场,因此穿得十分职业,和上次见到时那种率性又不羁的样子大相庭径:原来在体制内工作,有人管着的时候,她也可以规规矩矩地把自己包在黑色通勤套装里面,黑色的中跟鞋,头发一丝不苟,膝盖并拢了听人说话。看得出同事对她很尊重,领导也很重视她——我们谈话中,每一次有人敲门打扰她,都十分客气。
想起来,人还真是奇怪啊。没人管着的时候,肆意嚣张为所欲为,个性都满溢出来了,把我们孟盛给震得不轻;突然在工作里见到,又觉得规规矩矩工工整整。这个,大概就是所谓的professional(专业)了吧?
她还是我原来看到的样子——可能只稍微多了一些疲惫。她语速很快,直来直往,几乎杜绝了一切冗余信息从自己嘴里说出——说实话,这真的和我的工作太不一样了,毕竟,我每天都在处理信号杂音和冗余信息。
她说她刚到国内不久,但正式回国之前曾经接触过中X油的海外项目,对公司氛围不算陌生;她又说这两年曾经见过你几次,最后一次是一起在拉斯维加斯参加别人的婚礼。
那些问询的话就卡在我喉头,说不出来。我很想问她,你现在在哪儿,你好不好……以及,你是不是,会不会,可不可能,找到了别的恋情?
想到这个问题,我心里很紧,像被什么钝重的东西击打,说不上有多痛彻心扉,但是整个人都像被摁到黑暗里,被某种停摆一样的沉重感勒住脖子,难以呼吸。
这不是说,我不希望你幸福——不是的,陈峻,我是世上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但时至今日,我仍然抱着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期待——我希望能给你幸福的人是我。
我设想过你离开我之后的生活。说真的,陈峻,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很深,但我确实也认为,我所认识的陈峻,是一个可以带着过去,努力生活在现在的人。我相信你强大到不被过去束缚,也相信你真诚到不会在后来人身上找前人的影子。我相信你面对生活总是认真,面对感情总是诚恳,所以,这样的你,如果结交了别人,想必也能做个很好的男朋友,也能过得很好。
但我确实不甘心。
我不愿意是个不被想起的影子,也不愿意是给你束缚的过去;不,我不愿意,不愿意被冠以“ex(前任)”。所以我问余星,陈峻还好吗?settle down(安定下来,双关语,指工作和感情两方面)了吗?
余星大笑,她说哈哈,陈峻是个同性恋啊,还是个想法那么多的人,怎么settle down。
我得到了一些安慰,又觉得有点失落。“同性恋”三个字仍然让我觉得有些紧张,但已经不会觉得如芒在背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主要是一些关于页岩气开发的现状、进程、技术难度和上层建设——我比你之前认识的样子要博学了很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个职业有一大好处,就是知道当前的中国乃至世界在发生些什么,而哪些行业又迎来了颠覆。这对我近乎埋头读书什么也不懂的本科生涯是一种极大的提标改造,把我打造成了一种比过去优质的资产。
是不是,在你的会计报表里,我已经被计提减值完了?
因为她公司里内部庆功宴的事情多半涉密,我没有多留,闲聊了一会儿就撤了——我发现经过整整两年的锻炼,我和人闲聊的能力进步了很多,不再是昔日那个闷葫芦,何况聊天的对象是唯一真正意义上见证过你我的人。我收拾东西离开,打算坐火车去赶当晚的飞机,然后被余星叫住了。
她说,华朝达,如果你真的关心,不妨去问一下郝长仁——哦对了,郝长仁回上海工作了,他11月初结婚,你想去吗?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脸去,见她笑得很漂亮。
“没什么,我想郝长仁也愿意请你的,不过他找不到你,所以我代替他邀请你。”她把手交叠着抱在前胸,非常懒散的样子,又说,“回头给你郝长仁的电话,他和陈峻联系得很紧,你自己去问他。”
我在回成都的火车上接到她的短信,是郝长仁的电话和邮箱,旁边画了个笑脸表情符。我没有犹豫,但确实需要时间鼓起勇气,然后在候机厅给郝长仁发了短信,这样我可以有至少3个小时的缓冲时间,晚一点看到他的回复——但我确实又想早点看到,百爪挠心。
回北京的飞机晚点了,我快11点才登机,一直昏昏沉沉,我想到余星说的话,又想到郝长仁,想到我们在X大所有的过去,好像又登上两年前从美国回程的航班。负压作用下,我一直耳鸣,并引发头痛,但并不想去治愈它;我想到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笃定,再见到你时,我不会一败涂地;我想到你可能站在这一片土地上朝我笑,而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九)
深秋的上海温度已经很低,华朝达穿着衬衫西装,在新郎的车队里帮着忙活。他想自己都觉得有点冷,穿抹胸裙的新娘要怎么坚持下来。
郝长仁很兴奋,也很紧张,说话咬了两次舌头。他说华朝达啊,你穿这么帅,一会儿迎亲靠后点站啊,不要抢我风头。
然后他又笑着说,可以看看伴娘们,有没有合意的,哥给你撮合一个。
华朝达是头天上午赶到上海的——郝长仁在收到他的短信后便给他打了电话,但那个时候他关机了。郝长仁联系他,高兴地表示如果有空,请他来参加婚礼,又发去了电子和纸质请帖,十一月第一个周六。
华朝达本想和余星合计一下该送些什么,但转念想到余星的脱离地表程度,决定不要拿这种庸俗的问题麻烦她。他给郝长仁包了2000的红包,然后请了周五的假,坐了早上第一个航班赶到上海,参加婚礼前一天的安排。
余星也出现在新郎亲友队伍里,但她不怎么搭手帮忙。新娘是相亲认识的本地姑娘,家里比较传统,婚礼安排相对中式;而郝长仁又按着自己的意思,在周五晚上办了个单身派对,庆祝最后的单身时光。虽然没有脱衣舞娘助兴,但一群人在一家小酒吧里包了个场,也办得有声有色。
单身派对的音乐声音并不嘈杂,光影效果也比较不俗。余星盘了发,经典的法式髻上插好头花;她穿了件单肩红色长裙,沿肩膀到胸口镶着立体精巧的花朵;下摆开叉开得很高,足下带金属铆钉装饰的罗马凉鞋不时可见。她和郝长仁其他朋友也不太熟,拿了杯酒之后,便坐着角落里和华朝达挨着头闲聊。
“油田无聊吗?”华朝达注意到她的指甲上图案精致,而油田区的工作肯定不能如此恣意,问。
“还好吧,我挺喜欢的。”余星笑笑,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当然这样我也很喜欢。”
“哦……”华朝达没话找话,“你在美国那边,在哪个公司?”
“美孚埃克森。”余星停了一下,“你知道陈峻在Devon吧?”
“嗯,我离开之前,他就接受了那边的实习。”
“是的,实习完Devon就给了他return offer(录用实习生的录取信),他回学校做了半年的论文,然后毕业了——比我们预想的要早半年。之后应该一直在Devon,至少我听说的版本是这样。我俩当时都在德州,有时候会打个电话联系一下,不过因为没在一个油田,加上不在同一个公司,多少有点技术上的防火墙——你知道吧,这种非常规油气开采,很多保密技术都是公司私有的,有的连专利都没申请,保密程度比较高,导致信息分享效率很低,damn it(妈的)。”余星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和他在拉斯维加斯一起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后来没见过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嗯……”华朝达点头,向余星举了举酒杯,“多谢。”
他仰头喝完这杯酒,放下来,就着舒适的音乐,“如果他还没定下来的话……我打算,把他追回来。”
“good for you(不错)。”余星并没有过多的追问,也没有过多的好奇。她把手搭在华朝达手上,“跳个舞?”
“我不会……”华朝达话没有说完,就被余星拉下到舞池里。
“羡慕郝长仁吗?”余星的脸贴在华朝达脖颈间,压低的语音里有一丝窃笑,好像很不当回事,又好像很是调侃。“他小时候是少年神童,街坊邻里都知道,而且多才多艺,很有灵气,画画、书法、编程样样行,不比你家陈峻差。大家都以为他会和哪个下凡仙女谈个轰轰烈烈的恋爱,横跨大洋生死相许,成为每个人的谈资。但是没有,他性格越来越沉稳,老老实实地去写代码,老老实实地工作,老老实实地接受父母的安排去相亲,然后娶个长辈们都满意的本地姑娘。没见几次面就定下来了,一点都不戏剧,但未必不幸福。”
“哈。”华朝达完全没有跳过,注意力集中在不要踩到余星的脚上面,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
“但是这样的人生我不喜欢。”余星笑了笑,换了男步,不顾华朝达的反对,主动引导他跳,声音低如呓语,“我想,陈峻也不喜欢……”
婚礼上,华朝达作为新郎亲友,青年才俊,又是俊朗修长,被一众三姑六婆和新娘的闺蜜灌得不轻。纵然现在已经圆滑了很多,仍然保持着实诚木讷的性格,酒后尤其严重;他舌头打结,不太会说话,也不会推拒,来了就喝,醉了就坐下吃点水果醒醒,然后站起来再喝。
后来的事情都模模糊糊。婚礼司仪非常卖力,主持父母答谢仪式时,把新娘说得泪流满面,连郝长仁都红了眼睛,下面的女宾更是不少人抹泪。到回顾两人之前生活的片段,郝长仁不能免俗地播放了自己过去的生活轨迹DV,其中包括X大岁月,他在装修简陋的宿舍里对着镜头大笑,然后说“快放下来,蠢毙了”,婚宴嘈杂之中,能听到拿手持DV的人用极为熟悉的声音说“好,但是是你自己提出要拍的”,远处背景是郝长仁和陈峻的客厅里那张客床,床下依稀有几个汽车模型的黑色盒子。华朝达明显喝高了,他眼眶肿胀,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受到感染;再之后,只模糊记得被人抬回酒店。
宿醉后的早晨总是容易头疼。华朝达醒过来,觉得脑子都快炸了。他仍然穿着衬衫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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