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乍见此老时,才明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古话诚不我欺。而孙女生得伶俐可爱,更不代表爷爷也会如此。
他的相貌打扮,活脱就是一个常年在田地里耕作的老农,满身的土气,一身青衣虽然干净,却是皱皱巴巴,仔细一看,黑靴上还沾着几点泥巴。背药箱,手中拄着根五尺多高的细长竹杖。
惟独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暗蕴精华,却也是黑的少,白的多。唇上的一簇小胡子半是花白,只要一开口,便随着嘴巴上下颤动,颇为滑稽。
三人略一寒暄,立觉无话可说。
农百草道:“大师,老朽要为丁原诊治伤势,请你暂且回避如何?”
无怨大师久闻农百草行医有不喜人旁观的习惯,也不以为意,颔首合十道:“贫僧这就告退,却不知该何时再来接农施主离开?”
农百草道:“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之内老朽尚无把握治愈丁原,那么普天之下也没人能治好他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负,但从农百草口中而出,无怨大师也并不觉得狂妄,应道:“好,贫僧便在坛外守候,一个时辰后再上来接施主。”说罢启动法阵,一束金光从地上升起,无怨大师的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这出去的方法丁原不知观察了多少回,但始终瞧不出什么蹊跷之处。
他也想过一旦能恢复修为,从窗口脱身也未尝不可,但转念间就明白即使是那小小的窗户,乃至整座承天坛,必然暗中都设有极为厉害的禁制,否则云林禅寺也不会这么放心把自己一个人放在顶层了。
农百草待无怨大师离开,道:“丁原,静坐莫动。”
他鼻子里低低一哼,两条细细的青气竟凝聚如小蛇样蜿蜒而出,钻入丁原鼻孔。而后顺着嗓子眼汩汩而下,迅速在他经脉中游走盘旋,通达周身,痒痒的颇是难受。
丁原依言静坐,任由农百草施为,问道:“农医仙,冰儿姑娘可好?”
农百草低哼道:“她好得很,如今正在翠霞山与令师兄盛年在一起。”
片刻丁原又问道:“农医仙,在下身中的火毒可还有救?”
农百草一翻两眼,毫不客气的道:“你啰嗦什么,没看老朽正在为你诊断么?”
丁原被他呛了句,颇是尴尬,看在农冰衣的面上好不容易气平,暗道:“他好坏也是来为我医治的,虽然脾气古怪些,却也绝不是坏人,我何必与他斗气计较?”
但丁原也不再开口,免得农百草又埋怨自己扰乱了他老人家的思路。
这一静足足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农百草猛地深吸一口气,丁原体内的两道青气倏忽升起,又打从鼻孔冒出回流向农百草。
农百草瞑目不语,仿佛是在品味那两股从丁原身上回返的青气。这样的诊断方式,令丁原也大有别开生面之感。
然而农百草的眉头却越来越紧,一对眼睛几乎挤兑到了一块儿,低低的自言自语道:“奇怪——”
丁原心里疑惑,不晓得这位医仙在奇怪什么,话到嘴边硬是忍住没问。
又过了许久,农百草第二次低声咦道:“奇怪得很——”
他见丁原无动于衷,就像要睡着的样子,忍不住来气,哼道:“丁原,你怎么不问问老朽在奇怪什么?”
丁原见他终于憋不住要主动说话搭理自己,不由心下暗笑,脸上却淡淡的道:“农医仙若愿意告诉在下,在下不问也能晓得;若你老人家不肯说,我又何必多嘴?”
农百草更火了,手一挥道:“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自己的毒伤么?”
丁原故意叹口气说道:“依照九真师太的说法,在下这毒伤三、五日内必死无疑。而今我已多活了数日,早就是赚的啦!
“那仙灵朱果之毒本就是绝症,农医仙也不必费心了。”
农百草呸了声,道:“放屁!那老尼姑佛法修为堪称当世第一,可论及医术心得,她比老朽还差得远!
“什么三、五日必死无疑,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实话告诉你,你不仅三、五天里不会死,三、五十日内也死不了!”
丁原一怔,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农百草道:“什么道理,你怎么不去东海问九真那老尼姑?哼,这多亏你曾经被翠霞六仙以”六合回天心法“洗经易髓,体内经脉血管乃至五脏六腑远胜常人为强。仙灵朱果的火毒尽管厉害,可一时半刻还烧不死你小子。”
丁原惊喜交集,犹如被阎王改判了生死令,想到自己若能再多活三、五十日,只要设法从云林禅寺脱身,便能有充裕的时间去追查真凶,揭穿一恸大师的阴谋诡计,委实算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丁原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过了三、五十日,在下还能活多久?”
农百草道:“这就看你的造化了,也许两个月,也许三个月,但最多不超过百日。”
丁原松了口气,道:“那也足够了,已比在下预料的好了太多。”
农百草奇道:“丁原,你仅只有百日性命而已,为何不问问老朽是否有法子救你?”
丁原道:“农医仙若能救得在下,自然会救。若不能,在下何必多问?”
农百草沉默半晌,徐徐道:“实不相瞒,眼下老朽也没想出什么医治的办法。但既有数十日的工夫,老朽势必会竭尽所能,救回你的性命。
“适才老朽所说的第二声”奇怪“,就是指你体内的生机旺盛得出乎老朽预料之外,这对于一个身患绝症之人,至关重要。”
丁原苦笑道:“在下现在的确还舍不得死,实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等着去做。不知道农医仙第一声”奇怪“指的又是什么?”
农百草脸上露出怒容,道:“你体内除了火毒,还有一股浓烈的寒气,应是最近十日内所染。
“想来那人本是好意,希望以阴怯阳,水火调和治愈你的毒伤。殊不知,仙灵朱果的火毒何等厉害,哪是寻常药物克制得住的?”
他越说越气,情不自禁一拍桌子,道:“这么一来,适得其反,反而加重了病情,也让老朽的诊治难上加难。
“真不晓得是哪个混蛋自以为是,这般胡乱医治,老朽若能见着他,必先抽上两个耳刮再说。”
丁原笑道:“恐怕你真知道她是谁,便舍不得下手了。因为这人正是农医仙的孙女,冰儿姑娘。”
农百草面容一僵,渐渐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叹口气道:“庸医误人。”
丁原禁不住莞尔,道:“冰儿也是好意,何况在下本是必死之人,再多这么点伤势也不算什么。”
农百草颔首道:“难得你看得这么开,老朽这里有一瓶丹药,你每日服上一粒,可疏导气血,减少火毒发作的频率。另外,也能略略减轻一些痛苦。
“可是,你现在宜静不宜动,最忌讳的就是血行速度加速。不然,随着火毒发作次数的不断增加,你的身体总有吃不消的一天。”
丁原收了瓷瓶,道:“多谢农医仙,好在我天天待在这里面,想活动身子骨也难。”
农百草翻翻眼白道:“你是舒服了,可外面早已闹翻了天。近几日云林禅寺不断有魔道中人夜探,幸好还没死人。另外,屈痕、萧浣尘他们也在云林禅寺一住数日,就等着后天的公审。
“丁原,你小子可真不一般啊,居然让正魔两道顶尖的人物齐齐来为你操心。”
丁原早从无怨大师处知道这个消息,听农百草说起外面的阵势,于是道:“农医仙,在下还有一事想烦劳于你。
“请你出去后替在下放出话,就说大伙儿的好意丁某心领,但说情也好,劫狱也罢,丁某一概谢绝。一人做事一人当,丁某的事情,丁某自会设法解决,不劳大伙儿冒险操劳。”
农百草怔了怔,缓缓点头道:“好小子,够胆。你的话老朽一定给带出去。”
丁原抱拳笑道:“多谢农医仙了。”
农百草凝起黑少白多的眼珠子望着丁原,沉声道:“老朽要救你性命,你未曾开口说过一个谢字。老朽只答应传出一句话去,你却要谢老朽。
“丁原,淡言真人没有白白教导你一场,老朽也没有白来这一回!”
丁原心头一阵激动,道:“农医仙过奖了,凡事自有天数,丁某生死由命,何必连累朋友?何况,丁某就不信凭着自己的本事,真会受困云林不得出去。”
农百草道:“丁原,老朽此来之前,曾在翠霞见着曾山。他也同样托老朽给你带一句话,要你好好琢磨领悟。”
丁原一奇,问道:“曾老头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农百草道:“他说,所谓六道,即指希、微、夷、虚、无、空,翠霞六脉即由此而来。你若能明白这六个字,才算真正将六道神剑参悟。”
丁原喃喃将六字重复了一遍,虽然乍听之下微觉奇怪,为何曾山在这当口还要自己再参悟六道神剑,但细默之下,突感眼前好像又被打开了一扇虚掩的大门,外面那广阔无垠的天地直教人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就开始静坐思悟。
又过了一阵,法阵光芒甫起,原来是一个时辰已经到了,无怨大师前来接回农百草。
他看了看丁原,小声问道:“农施主,丁施主的伤势可还有救?”
农百草一甩袖子,道:“笑话,老朽出手诊治的病人,还没听说有哪个治不好的。就算今天不行,过几天也必定会有法子。无怨大师,你不用担心。”
无怨大师心里奇怪,刚才农百草还说,倘若自己一个时辰内想不出医治办法,当世便无人再能医得。怎么突然口风就变了?
他乃有道高僧,自然不好意思直接询问,可脸上不免露出了疑惑。
丁原笑道:“大师放心,有农医仙在,在下的这点毒伤至少一时半会不碍事。”
无怨大师不明实情,喜道:“这就好,农施主不愧乃天陆第一神医,出手不凡。”
农百草尴尬的咳嗽道:“大师,老朽嗓子眼渴得冒火,咱们赶紧走吧,贵寺该有清静的地方让老朽喝上口香茶吧?”
无怨大师道:“是,是,农施主,咱们这就走。”
他又向丁原告辞道:“丁施主,你好生歇息,贫僧有了空闲就会来看望你。”
丁原想到要静心参悟曾山所传的六字,于是道:“大师不妨明日再来吧,今天在下也没什么需要了。”
农百草看了眼丁原,转身走进了法阵。
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丁原取出一颗农百草送给自己的丹丸和水吞服了,小腹里升起一团暖意在全身蔓延,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他盘膝坐回床上,知道好一阵也不会有人再来打扰,徐徐阖上双目,宁静心神。
他的经脉已被云林禅寺以截经手封制,浑身真气丝毫动弹不得,就好像到处都加上了重锁一般。
但参悟曾山所传的六字,只在乎于心,却与真气能否游走无太大关联。
所谓炼气不如修心,他深知曾山表面看似嘻嘻哈哈,其实内里自有分寸,绝不会平白无故托农百草传来六字真言。
或许,这就与自己的脱困有着重大的关系也说不准。
就这样,丁原不知不觉里踏入无我无物,浑然相忘的先天空明之境,脑海中细细思索参悟着“希、微、夷、虚、无、空”六字,一片崭新的天地在眼前慢慢开启。
窗外的日头由东而到中天,再缓缓朝西面山头沉落,光阴便这么悠然而逝。
承天坛顶层的密室里,丁原宛如泥塑木雕,静静的盘坐在床头,一任清风从窗口吹入,悄悄拂起他的衣袂。
不经意里,一轮明月已然爬上枝头,又是一个看似宁静的夜晚来临了。
正文 第十八集长霄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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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云
落马驿是座三面邻水的小镇,向西六十里便是云林襌寺。由于地处汉州要冲,每日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镇子上客栈酒楼林立,十户人家里倒有五户靠此营生。除此之外,便多是一些渔民脚夫、商贩工匠,民风甚为淳朴。
日暮时分,镇南头的百年老店“知香居”渐渐热闹了起来,偌大的铺子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将桌子都占据了。
然而知香居廖掌柜看着生意上门,头顶却在冒汗。
这两日生意火爆得有些离谱,除去往常那些行走于落马驿之间的老主顾之外,不知怎地突然多出许多形形色色、来路不明的客人,这些人打扮怪异,言行放肆,出手更是阔绰,真不晓得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在这些客人模样虽凶,只要伙计们小心伺候着,却少有在知香居内打砸闹事的,只每到晚间必三五成群的来此呼喝斗酒作乐,至夜半方散。不只知香居有此等怪事,落马驿的其他茶楼酒肆也一般无二。
但这些客人却无一在镇上宿夜,令那些经营客栈的老板眼红不已,竟生出选错生意开错店的感叹。
在靠近知香居大门口的两张桌子上,七八个怪模怪样的客人,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两名模样妖艳的女子,彼此肆无忌惮的拼酒划拳,高声谈笑,每半晌的工夫,便会让小二再加上一坛子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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