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能回来,情况也许会有改观吧。只是不知这位侯爷生的什么模样,既然勇贯三军,想来是高大威武,便如那巨灵神一般。一个人在廊下走着,脑子里正自浮想联翩,忽然有人叫道:“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我吃了一惊,心想皇上不是在御书房吗?怎么神出鬼没的到了这里?四下一张望,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廊檐下挂着一只红嘴绿鹦哥,说话的便是它。
我笑道:“我不是皇上,我是大人。”
“大人万岁,大人万岁。”
我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要砍头的。”抬手作了个威胁的手势。
“砍头!砍头!”它扑扇着翅膀,跳来跳去。
我哈哈大笑,挥手道:“不跟你说了。”转身欲行,却因眼前的景象而驻了步。永王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那一边,正用他那向来莫测高深的眼神凝视着我,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情,看得我自心底发寒。定了定神,我快步抢到他身前,嬉皮笑脸的道:“拜见王爷!王爷,这一天没见到您,可想死我了。”
他眉头一皱,厌恶之情又写在脸上,喃喃的道:“可惜了这绝世的姿容,竟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造化还真是弄人!”
“什么?万花楼来了许多美人?”我假作没听清他的话,“王爷,这消息我还不知道,你怎么就知道了?嘿嘿,您当真是‘身在王府,心系花楼’,佩服呀佩服!”我凑上前,本想再喷他一脸唾沫,可惜这回他学了乖,躲开了。
“胡说!”他斥道。“我问你,交待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已经交给皇上了。”
“可准了?”
“准了。”
“去吧。”似乎再也不愿多看我一眼,他转身行了出去。知道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我这才长长吐了口气。“好险。”
“好险,好险。” 那鹦哥又叫了起来。
“是呀。”我一笑,再也不敢停留,一溜烟跑出宫门。
我还是时常和叶嘉颖见面,只是见面的地点由人来人往的小河畔改作了偏僻的孟御史故居。有时我们会吟诗对句,有时高谈阔论,也有的时候,干脆什么话也不说,他吹箫,我弹琴,从相互缠绕的乐声之中,反而能体会出许多平时说不出口的微妙之处。渐渐的,我发觉我对这个叶家颖有了依赖性,没见面的时候总想见他,见了面又怕分别,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见了他就会很自在、很舒服。但在这同时,随着考期的临近,我也日似一日的不安起来。
“明天就要入科场了,也不见你温书,此去可有把握?”他笑了,指指腹中:“书都在这里,到时候找出来就是。”
“大言不惭,我还以为你这人很谦虚呢。”
他笑容一敛,问我:“李兄,你呢?可有把握?”
“我?”我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曾骗他也是参考的举子。
“以李兄你的才华,必能金榜题名,如果有幸咱们二人同时中举,同殿为官,也是一桩美谈呀。”
我心里“突”的一跳,这话正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叶嘉颖此去,高中是必然的事,所谓的“同殿为官”也绝非虚话,只是那时候他还会再理睬我么?我是谁?一个不学无术的弄臣,永王的走狗,为正人君子之流所不耻,而他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一旦他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待我?
罢了,该来的躲不了。我把这些甩在脑后,只问:“永王现在正四处延揽人才,你若得中,他必会找你,到时候你要怎样?”
叶嘉颖朗声道:“我岂能为乱臣贼子效力?”
到底是书生气十足,我摇摇头:“得罪了他可不妙,你忘了孟御史的前车之鉴?”他看向我,神色凛然:“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生我所欲,义亦我所欲,我辈之人,自当舍生取义!”握住我的手,他脸露期盼之色,“李兄,换作是你也当如此,对不对?”
“我……”我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事实上,我已屈服在永王的淫威之下了。“对了,叶兄,你可曾去拜会过张丞相?”
“相爷么?我拜会他做什么?大丈夫自当以才华求功名,岂能效他人干谒?”
“我不是要你干谒。”见他皱起眉头,我连忙解释,“你若不肯依附永王,唯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就投靠张丞相。他在朝中多少有些分量,说不定能保你周全。”
“那好,咱们同去。”
我?那姓张的老儿视我为死敌,我怎能去见他?“你自己去便好,我另有打算。”心中凄然,若真跟了张老儿,只怕我和他的这段交情便从此断了。但若不要他去找张老儿,以他的性子,必然死在永王手中。
“也好,我早听说张丞相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若能投入他的门下,也是为朝廷增加一股正气。李兄,到时候你我一同出力,铲除永王奸党,重振朝纲,岂不快哉!”
我望着他那副意气风发的脸孔,心却一点一点的钝痛,黯然道:“只望到时候你我不要成了仇敌便好了。”
“你说什么?”他愕然。
“没什么。”我抱起瑶琴,扬眉笑道,“明日即是考期,我送你一曲,祝你科场顺利,如何?”
“不对。”他更正,“是我们。”
我哈哈大笑:“对,是我们。”一扬手,挥出一片行云流水。
科考历时三日,我这名义上的主考官也在贡院睡了三日。三日之后放榜,果然是江北叶嘉颖高中榜首。放榜当天,我又到了孟家废院,只是这一次却没有马上现身。躲在假山石后,我看见叶嘉颖在池塘前来回踱步,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他想问我为什么不去赴考,为什么这几日避而不见,可我怎么跟他说呢?我开始后悔了。李青这个人,当初本就不该出现,如今搅乱了一池春水,又该如何?闭上眼,我凝了凝神,更可怕的还是明天——明天,就是皇上召见新科状元的日子了。
一早来到大殿,满朝文武已先来了大半,谁不想见见这些朝廷新贵们的风采?张丞相笑的满面春风,说话时胡子一吹一吹的,几乎要翘上天去。我猜叶嘉颖已经见过他了,这老儿一举发掘了个状元,难怪要得意了。
他见了我,连忙凑上来:“黎大人,这些日子阅卷,可辛苦你了。”
呸,我连睡了三天觉,辛苦什么?“辛苦是必然的,不过既然皇上把这差事叫了我,咱们作臣下的,也只有尽力去办了。何况,差事虽然辛苦,有些人争了半天还争不着呢。”张丞相脸色一变,他就是那个争了半天也没争到的。
那个上次被我奚落一番的周大学士这时也插进来道:“说到科考,倒是勾起了下官当年的记忆。十年寒窗,一朝显贵,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苦读换来的。相爷,下官没记错的话,您是辛丑年的状元,是不是?”
张丞相故作谦虚:“老了,老了,还提当年的事做什么?”他瞟了我一眼,笑道,“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你再有才学,也不及咱们黎大学士,年纪轻轻,一试未考,一笔未动,只需唱两句小曲儿,便有了今天的高位。”
果然,三句话不离损我。我淡淡的道:“听相爷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奇怪了。只是我这个大学士是皇上封的,皇上英明神武,说的话做的事定然是不会错的。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本事,但他说我能做大学士,我就应该是能做的,您说是不是?”我把皇帝抬出来,他便说不出话了,讪讪的走到一边,自与别人说去。
人渐渐来齐了,不一会儿司礼太监出来喊上朝,群臣分列文武两班站好,皇上坐上龙椅,便传旨宣新贵人上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门口,不多时,司礼官带了三个人步上殿来,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那状元——我胸口一震!那身穿锦袍、头带官帽的不是叶嘉颖是谁?他换了这一身打扮,又比平时的青布儒衫好看了不知多少倍,平添了几分潇洒贵气。
虽是第一次上殿,面对的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他的神情却不似身后两人紧张,而是一贯的平和从容。低着头,双目却不停的向四周打量。忽然,他目光一顿,和我的视线相接。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一瞬间脸色惨白。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到底是谁?”那双清冽的眼睛中含着质问。最初叶嘉颖吸引我的就是他这双眼睛,温润、清澈,明朗朗可昭日月,坦荡荡一望见底,所有的感情都清楚的透露在眼中,不带一丝隐晦。不象我,必须藏得那么深、那么累。
现在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被欺骗的愤怒,了解後的失望痛心。看着这双眼,我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停止了弹琴,我依然低垂着头,想着该怎么答复他。我是谁?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不愿意作受人摆布的黎梦卿,也作不回当初那个依兄嫂而居的单纯少年李青,我是谁?
“我只是个身不由己的人罢了。”
“身不由己,哈哈,好一个身不由己!包括你的刻意欺骗也是身不由己吗?黎大人!”他笑了,冷笑,冷的可以清楚的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愤怒。
我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颤,直觉的反驳:“不是的,我是真的很珍惜你这个朋友,很看重你我之间的这段情谊。”似乎被我的话说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为什么你在朝中故意装得一无是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么?”
这所谓的“他们”是谁,我当然清楚,也能想象都是些什么话。我装作无能,是为了向永王示弱,可这话却是不能说的。“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他厉声追问,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不能说,叶兄,求你别问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他。我这辈子从没这样求过一个人。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慢慢开了口,语气沉痛已极:“自古交友贵在一个‘诚’字,彼此坦荡,无所隐瞒。李兄,你口口声声说你看重这段情谊,可你我交往以来,你却自始至终都在骗我,你,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夜晚的孟家废院最是凄清幽冷,时而有寒鸦飞过,留下一两声哀鸣,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的凄厉可怖。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道:“李兄,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里还是十分敬重你,我佩服你的才学,佩服你临事应变的机敏,佩服你观察物理的透彻入微。相爷说你是永王朋党,我始终不信。当初你带我道这孟园来,我便打心里认定了你是位忠直之士。只要你肯脱离永王,重归正道,和我们一起铲除奸党,为国家社稷谋福,我叶嘉颖便还当你是朋友,如何?”
他看着我的眼中充满了热切的期盼,我知道我只要点点头,说一个“好”字,我就再不会失去他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了,可是嫂嫂、两个侄儿的脸庞迅速的在我的眼前闪过,我……不能!
“叶兄,你……别逼我。”我转过身,不敢去看他的脸。良久,我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罢了,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也什么都没说过。而我,只当从未遇见过你!”哧的一声,他扯下半片衣襟:“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见面,你我是敌非友,你好自为知吧!”一甩手,将那半片衣襟扔给了我,他转身而去。
“叶兄!”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情不自禁张口呼唤。他停住,毫无表情地向我拱了拱手:“黎大人,这个称呼下官不敢当,告辞了。”
“叶兄……”我喃喃的叫道,与其说叫他,不如说是叫给我自己听。只因这一次,我知道他再不会回头了。
自那晚割袍断义之后,我还是总能看到叶嘉颖。每天一次,在朝堂上。他总是跟在张丞相的身边,从不会主动过来和我说话,有时面对面撞上了,他也会向我施一礼,尊一声“黎大人”,就象其他的朝臣一样。只是,他的眼神要更冷淡。张丞相还是一见面就讥讽我没学问,我想叶嘉颖从没把我的事情跟他说。这一开始我就不担心的,叶嘉颖是个君子,断不会枉提别人讳言之事。他和我的交往一开始就是坦诚相见,反倒是我存了小人之心。
我渐渐的不爱上朝,时常告假在家,一来大家从没指望我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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