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幺没好气地撇撇嘴,伏在将官背上,沿着城楼进入了一处开凿在山壁上的藏兵洞。那将官放下玉幺后便四处张罗着找药,替她将受伤的小腿包扎好,玉幺看着将官专心致志为自己包扎的样子,不由地叹了口气:“唉,官家威风凛凛,御史温文尔雅,讲起来都是我的男人,却有哪个能比你待我细心?”
那将官倏地一下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摇头道:“夫人您可千万不能这样说,末将担待不起!”
玉幺嗤笑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谁要你担待了,白痴!”
百越这一次的突袭尽管来势汹汹,可赣州城自古被称为“铁赣”也并非浪得虚名。一旦进入石礮的射程,尾大不掉的楼船很容易被石弹击中,战船再想靠近城墙掩护水兵登城就会相当困难——毕竟百越和司马澈之间的缔盟再牢固,也不会放任造价昂贵的楼船尽数沉没,于是两军对垒了一夜后仍旧僵持不下,终于在翌日午后迎来休战的间隙,让双方都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藏匿在夜光山中的安永担惊受怕了一夜,在听不到炮声之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执意令昆仑奴背着自己走出藏兵洞,一路寻到了郁孤台。
在灰头土脸的士兵中寻找一个美貌女子,就像在炭灰中翻捡一块宝石,只要细心很容易办到。安永很快就在一处藏兵洞中找到了玉幺,一见她腿上受伤,立刻忍不住气恼地数落道:“每次你都是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现在受伤了,还不是疼在你身上?”
玉幺冲他咧咧嘴,挤眉弄眼地笑道:“如果能伤在我身上、疼在你心里,那也美得很啊!”
“你想得倒美,”安永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是你咎由自取,我为什么要心疼?”
“啧啧啧,崔郎你可真是好狠的心……”玉幺跳着脚站直了身子,伸手勾住了安永的肩。
满身疲惫的奕洛瑰恰在此时走进了藏兵洞,一眼就看见玉幺和安永正在打情骂俏。对照着狼狈的自己,这两个人此刻更显得光鲜夺目、堪称璧人,于是低落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更糟,他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直到让这两人发现自己,惶惶在他面前跪下。
跪拜的时间在奕洛瑰故意地拖延下,长到令人微觉难堪,许久之后才听他冷笑了两声,缓缓开口道:“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是微臣无状,请陛下恕罪。”安永立刻垂着眼回答——来到这一世多年,不问是非曲直地认罪,他已经是越做越熟练。
一旁的玉幺看了看神色木然的安永,素来轻薄的两张嘴皮子,这一次难得没有张开。
直到二人灰溜溜地被奕洛瑰撵下郁孤台后,玉幺这才伏在昆仑奴背上,郁闷地开口问安永:“你在那皇帝面前,怎么总是认罪认罪,轻松得跟喝水似的?”
“因为认罪成本最低。”安永漠然回答,跟在昆仑奴身旁走得飞快。
玉幺一愣,回想起这人过去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若有所悟地沉默了。
也就在这一天,当头破血流的昆仑奴背着哭哭啼啼的冬奴找到奕洛瑰求救时,夜幕已经降临。隔江的敌军随时可能开战,雪上加霜的坏消息让奕洛瑰暴躁得几近发狂,他的中原语造诣还不足以将冬奴颠三倒四的话组织起来,因此只能对着语无伦次的冬奴咆哮道:“把话说清楚!说清楚!”
冬奴被他吼得浑身一激灵,一直在打结的舌头总算能够捋直了说话,意外地利索起来:“藏兵洞忽然塌方了,昆仑奴尽顾着把我背出来,没来得及救公子。现在公子和玉美人都被压在里面,求陛下派兵过去救人啊!”
奕洛瑰听罢低咒一声,立刻派兵赶往夜光山上救人。
山中坍塌的藏兵洞口正被土石堵满,官兵在夜色中点亮松明,漫山都是影影绰绰的火光人影。奕洛瑰赶到藏兵洞口时,亲眼目睹自己麾下精兵抢挖土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发疯!抛下前方战场只为了救一个人,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懊悔或者恼恨的感觉,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就在奕洛瑰六神无主之际,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搜救的官兵合力从废墟里扒拉出了一个人来。奕洛瑰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疾步冲上前,当挤开人群看见浑身泥浆的玉幺时,脸色顿时就变了:“崔永安是不是还在里面?他是死是活?”
玉幺此刻刚从死里逃生,只能气若游丝地望着奕洛瑰,翘了翘唇角:“在底下,活着呢……”
奕洛瑰一听这话,立刻越过她向正在发掘的地方走去,不料才走两步就感觉到衣角被人一牵。他低下头,发现是玉幺扯着自己的战袍,不禁诧异地回眸望向她——这时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泥迹斑驳的脸,脸色苍白,却衬得一双眼珠分外黧黑,那深邃的颜色反倒使目光显得黯淡,黯淡得让她再开口时说出的话,竟透出一股以往从未有过的认真:“你这么担心他……以后就好好对他吧,别老是让他跪你,他不爱跪的……”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
主要上周在北京出了个短差,嗯,俺还借机去了圆明园、博物馆、潘家园(果然被骗钱了!)~~总之北京真是个好地方~~
62第六十一章 脱险
当意识自混沌中逐渐复苏,安永只觉得浑身疼得都快要散架;他呻吟着睁开眼;就看见玉幺正抱膝坐在自己身边。
“醒了?”玉幺在昏暗的内室中咧嘴笑着,一口细巧的白牙闪着贝壳般的光。
安永皱着眉喘了口气;试着动了动手脚,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只得放弃了挣扎哑声问玉幺:“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不是有你护着我嘛,”玉幺体贴地替他倒了杯水;笑了笑,“你又救了我一次;不过我也没欠你。”
安永本就没图她报答,因此也没细想;一边喝水一边问道:“我们怎么获救的?”
“那阵子兵荒马乱的,还能指望谁?当然是靠那皇帝咯。”玉幺信口回答,歇了一会儿却又笑着试探,“在想什么呢?是不是那人把你救了,你就动心了?”
安永叹了口气,别开眼道:“又瞎说什么呢……”
“我怕你被感动嘛,”玉幺很认真地盯着安永,喃喃道,“你可千万别动心,不然老子会后悔的……”
安永没有回答玉幺,黝黑的眼珠望着房梁,这时他听见了窗外淅沥的雨声,静谧的气氛却使他忽然不安起来:“外面停战了?”
“嗯,咱们运气好,你被挖出来的时候,裴太守正好带着大军赶到,如今百越已经退兵了。”玉幺回答安永,语气忽然又高兴起来,“冬奴和昆仑奴一早就被我打发到江边买鱼去了,希望能买到条好的!你就好好躺着吧,大夫说你没伤着筋骨,休养几天就会好的。”
安永点点头,从玉幺的话中得知赣州城已解围,心头不禁有种松了口气的喜悦。
此时此刻,奕洛瑰也冷眼望着堂外的细雨,听裴太守在座下战战兢兢地回话:“微臣没料到百越能够在战船上架设礮机,换作以往,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这次未能周密防备,致使赣州遭袭,微臣实在罪该万死。”
这一厢裴太守告罪不迭,奕洛瑰却始终眉峰紧蹙,未能有一丝好脸色:“百越的战船的确很强。以往我从不重视水战,这一次才会吃了大亏,你保驾有功,我自会论功行赏。”
“微臣叩谢陛下。”裴太守如释重负地谢恩。
这时奕洛瑰却又道:“记得大约两年前,工部曾进献新式的战船图稿给我,可惜我一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今次待我回京后,必定令工部督造新式战船,决不容那百越小觑了我!”
“陛下英明!”裴太守立刻山呼万岁。
君君臣臣间的客套,奕洛瑰根本懒得理会,此刻真正让他记挂的人,正在太守府中养伤。
当奕洛瑰冒雨走进安永暂居的庭院时,屋中人正在小睡。玉幺和冬奴正赤着脚站在檐下,一看见皇帝登堂,立刻无声无息地跪在他面前。奕洛瑰略使眼色遣退了冬奴,只把玉幺单独留下,就在这沙沙雨声中对她低语道:“你前次对我说的那些话……”
玉幺闻言立刻抬高了眉毛,静候下文。
“罢了……”这时奕洛瑰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只一言不发地掀帘走进堂中。玉幺回身望着他的背影,抿紧的嘴唇略微动了动,却只是转头对着阴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奕洛瑰走进内堂的时候,安永并未醒来,这样安静的相见使气氛少了许多尴尬,也让奕洛瑰不无庆幸。于是他带着满身雨气在一旁悄悄坐下,双眼紧盯着榻上昏睡的人,就像在检视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那样,目光小心翼翼地逡巡着,却又透着点儿心满意足。
这时候榻上的人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沐浴后半湿的头发正铺在枕后的一方漆盘里,嘴唇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点微微的橘色,透出的血气还算令奕洛瑰满意。他就这样默默看了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陪着躺下,慵懒地舒展开身子,这一刻才感受到战事结束后的宁和。
“崔永安……你这个人,还是不能死在我前面……”奕洛瑰侧卧着喃喃道,目光专注地描绘着榻中人的眉眼,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扰乱了安永的清梦。
“陛下……”安永睁开眼的第一瞬就不自觉地蹙起了眉,随即又费力地挣动着四肢,想要起身对奕洛瑰行礼。
奕洛瑰却忽然按住了他,两人在沉默中对视良久,直到奕洛瑰俯身凑上前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小小的突袭令安永倒抽了一口气,紧跟着便惊讶地向后躲,见了鬼似的瞪着奕洛瑰。
“疼吗?”奕洛瑰低声问,沉闷的笑声在他胸腔里翻滚,颇有些得逞后的快意,“疼就证明我们都还活着,是不是很妙?”
安永被奕洛瑰的无赖嘴脸打败,只得无可奈何地别开眼。他原本想漠视这个赖在自己身边的人,然而此刻微微刺痒的嘴唇,还有从对方掌心传递到自己身上的热力,却使气氛忽然变了调——安永一瞬间眼眶发热,神使鬼差地转动眼珠与奕洛瑰对视,仰起头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不痛不痒的还击像试探,像示好,更像是挑衅,立刻勾起了战火,将好胜的奕洛瑰点燃,让接下来的情势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君君臣臣、关系厉害,都好像已在九霄云外,这一刻宇宙洪荒中只需要他们两个人,用紧贴到间不容发的距离将无垠的虚空挤压成一粒芥子,赶走三界五行中一切不真实的恐惧。
安永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着,终于敢在奕洛瑰倾身相与的时刻,放任自己的眼神变得涣散而空洞——对,他是还活着——这一刻压在他身上的不再是沉重的土石,也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噩梦,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这样被火烫的暖意包裹着,尽管闭上眼仍是黑暗窒息,却总归不再是濒死的绝望了。
在经历过生死一线之后,他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够真实,就好像自己的魂魄还未归窍,极渴望由一股强势的力量来介入,使自己获得救赎——就好像此刻……他清楚知道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欲…望,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纠纠缠缠的吻卷起了情…欲如潮,迅速将二人淹没,这时奕洛瑰剥去身下人洁净单薄的衣裳,却被随之曝露而出的满身青紫瘀伤吓住,一时竟撑起身子远离了安永,瞠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问:“疼不疼?”
疼,怎么会不疼,安永在心中回答,嘴上却没有说话,只抬起身将奕洛瑰搂住,附在他颈侧央求,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至少证明我还活着……”
这一刻他是他的救命稻草、溺水浮木,是最不合情理却又最合情合理的发泄对象——可以这样不计后果地,用劫后余生的放纵来证明他还活着。原来躺在逐渐冰凉的尸堆里,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渴望温暖的血与肉——他不过是一个渺小、卑微、丑陋、自私的懦夫罢了……
他在做一件错事。
安永自甘堕落地闭紧了双眼,怕看到躺在自己身旁得意洋洋的人。阔别经年的性事太过凶猛,将他原本就已受累的四肢百骸又碾了一遍,结果旧痕新伤一并发作,如今浑身上下尚能被他灵活控制的,就只剩下一双眼皮了。
奕洛瑰却是兴味盎然地端详着枕边人,越见他别扭眼底的笑意就越浓,半晌后才悠然对安永道:“过几天随我一同回京吧。”
安永怵然一惊,这时候终于睁开眼,期期艾艾地拒绝:“微臣使命还未完成,不能回去。”
奕洛瑰顿时不悦地皱起眉,嗤笑了一声:“州城已被毁损成这样,你还惦记着治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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