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此刻穿着一身粗麻丧服,正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灵前;奕洛瑰看着沉默的安永;一瞬间也不知能说点什么。清晨他闻知崔夫人的死讯,立刻不假思索地骑马出宫;即使明白崔永安此时最痛恨的人一定是自己,最不想见的人也一定是自己;他依旧想把自己送到他面前,随便挨打挨骂都好;却做不到在发生这件事后对崔府不闻不问。
他承认自己的赐婚对崔永安带着一种负气捉弄的心态,却实在没料到会酿成这一出惨剧。奕洛瑰一时心乱如麻,只能沙哑着嗓子,对沉默的安永开口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的赐婚,会让令堂自寻短见……”
奕洛瑰的话安永像是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始终望着灵柩,沉默许久之后,干裂的嘴唇才微微动了动:“我也没想到……”
“我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奕洛瑰听见安永回应,便又轻声道,“其实你们中原人的想法,我始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沙场上那么软弱,却能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动辄就舍弃生命?”
“陛下您无法理解的这些事,我本该理解,却始终心怀侥幸……所以在陛下您违世绝俗的时候,我选择了妥协,”安永木然回答,这时候终于转过脸望向奕洛瑰,颤声哽咽道,“真正的崔永安,不可能接受您的安排娶一名胡族女子,所以这件事是我的错。您看这躺在棺中的人,就是我犯下的罪……”
说罢他手指着堂中棺柩,双眼直直盯着奕洛瑰。奕洛瑰被他惨白的脸色震住,心中愧悔,双唇嗫嚅了许久,却终究只能沉默。
心中的负罪让奕洛瑰脑中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崔府,待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信马由缰走出了很远。眼前的街道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他鲜明的服色让街头的百姓全都自觉回避,一时长街寂寂,竟让这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城池,在他眼中生出了种种不真实的幻象。
他时而相信眼前其实是一座空城,自己孤身将之攻打下来,却在凯旋的一刻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他时而又觉得自己其实落进了一片汪洋大海,孤军深入到一座陌生的城邦,四周正埋伏着数不清的敌人。奕洛瑰的心被这亦真亦幻的错觉颠倒,飘飘荡荡没个着落,就在他困惑得几乎要发疯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磬声。
奕洛瑰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便远远望见了浮图寺中的七层宝塔。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过自己,他在这座佛寺中放下了诸多烦恼。那么,是不是今天自己也可以去那里寻得答案,求一个心无迷惘?
奕洛瑰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扬鞭策马进入了浮图寺。寺中的小沙弥不识天子,望着下马的奕洛瑰憨憨傻笑。奕洛瑰也是头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于是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大殿,好奇地抬头打量着满殿的神像。
这些庄严、肃穆,在缭绕的香烟中双目微瞑的泥塑,就是为崔永安消除了烦恼的神祗?
这时寺中的住持见到了奕洛瑰,恭敬地上前与他行礼,奕洛瑰便想问他一些话,哪知住持一开口就是梵语,只能通过一旁的小沙弥代为翻译:“陛下万岁,大和尚祝您轻安喜乐。”
“罢了,我可不想听那些虚的,”奕洛瑰摆摆手,在一个蒲团上试探着坐下,叫来那小沙弥说话,“我来这里,本想请你师父帮我解惑,我既然听不懂他说话,就由你代转。”
小沙弥笑着点点头。
奕洛瑰便问道:“有一个人说我手中有把看不见的屠刀,这是什么意思?”
小沙弥转头将这句话用梵语问住持,与师父交谈了几句,这才双手合什回答奕洛瑰:“陛下,大和尚说:‘杀盗淫、贪恚邪、两舌恶口、妄言绮语、及一切妄想妄念、颠倒执著,都是屠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奕洛瑰听了小沙弥的话,沉思许久,忍不住又问:“如何放下屠刀呢?”
小沙弥便又问住持,这一次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陛下,大和尚说:‘若想放下屠刀,需参悟戒、定、慧三字。’”
奕洛瑰听了小沙弥的话,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却是越想越觉得气闷:“我有许多疑惑都想弄明白,可这样说话太费劲,你会写字吗?我要你将大和尚说的话,还有你们佛家讲求的那些经典,全都写下来给我看。”
小沙弥羞赧地笑了,望着奕洛瑰摇了摇头:“陛下,我不会写字。”
奕洛瑰叹了口气,站起身摸了摸小沙弥圆圆的脑袋,离去前对他低声道:“不要紧,今后我会请最好的师傅教你。”
在奕洛瑰离去之后,小沙弥便又抬起头将这句话译给住持听,这一次大和尚却微微笑了,望着奕洛瑰的背影用梵语低声道:“是何良医手执明镜,使阿修罗得睹眉间宝珠,遂舍恶念而生慈心耶?”
小沙弥听不明白,望着住持问道:“大和尚,什么叫眉间宝珠呀?”
那大和尚便笑着为徒弟解释道:“昔日王家有大力士,眉间生有一粒金刚珠,与人角斗时以头抵触,其额上珠遂陷入皮中,瞋恚毒盛,故不知其珠所在。譬如人虽有佛性皆不能见,而为贪淫、瞋恚、愚痴之所覆蔽,如彼力士,宝珠在体,竟不自知。”
“原来如此,”小沙弥点点头,却又撅着嘴对师父道,“阿修罗王到了我们这里,才坐上一会儿就走啦,大和尚怎知他心生善念?”
“他不是要教你读书识字吗?”那蕃僧笑着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慈爱地嘱咐他,“这就是他的缘法到了,你要好好学,将浮图的般若写出来,使他能够亲近善知识,终得如来无量秘藏……”
。。。。。。。
崔夫人用一死换来安永丁忧三年,天子不能夺情,于是荒诞的赐婚就此搁置,眼看也将不了了之。奕洛瑰又以崔永安为盛乐城开渠之功,恢复了崔府的名爵,也因此崔夫人按照诰命夫人之礼下葬,葬礼格外隆重。
治丧过后,安永为母亲守孝,一直粗茶淡饭,住在一间临时搭建在崔夫人院落中的简陋棚屋里。在崔府派遣仆人前往东山报丧之后,他一直心怀忐忑地等待着父亲的消息,却不料仆人返家之后,竟悄悄给他带来了一条惊人的密报——他的父亲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东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诸多猜测中最可信也是最可怕的一条,是他已前往边荒效忠了司马澈。
安永听罢脸色苍白,赏了那跑腿的仆人一笔钱,警告他决不可对外人透露此事。
“公子放心,”那仆人向安永叩拜再三,又交给他一封信,“太公和郗太公知道夫人谢世,要我捎信给公子。”
安永慌忙取了信笺展开,只见满纸皆是劝自己节哀顺变的宽慰之语,双眼便忍不住涌出泪来。
这天夜里,安永依旧睡在四面漏风的棚屋中,却不料拂晓时分,崔府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安永被慌慌张张的冬奴叫醒,起身走到崔府门前的影壁下,不想竟见到了穿着一身烟紫色裙袍的玉幺。她显然是被崔府的下人拦在了门外,这时候抬头望见安永,仓惶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笑意:“崔侍中,我果然没找错地方……”
安永看见了玉幺,多少有些意外,于是尽管冷淡却依旧问道:“你怎么出宫的?”
玉幺没回答安永,只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殷殷望着他低声问:“崔侍中……你会如期娶我吧?”
安永低头看着她,疲惫无奈到极点的心一瞬间不知该做何感想,只能轻轻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不可能了。”
“为什么?”玉幺顿时有些慌,看着身穿丧服的安永,又勾头看了看治丧中的崔府,“我知道你这里突然死了人,谈婚论嫁恐怕不合适,可这应该也耽误不了几个月吧?三个月?还是半年?你给我个准信。”
安永被她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面色冰冷地回答:“守丧要三年。”
“三年?”玉幺脸色顿时一变,难以置信地瞪着安永,“喂,你不是认真的吧?三年我可等不了!”
“没人要你等。”安永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
“妈的,你这懦夫,”玉幺立刻发火,恨不得踹上安永一脚,“老子看在你同我是一类人,才会为你耽误那么多时间!你还要老子再等你三年?拜拜了您呐!”
说罢她气哼哼地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却忽然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安永道:“不许对人说我来过你这里,否则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间破庙!”
安永没回答玉幺,只站在门前默默看着她离开。结果当天正午就有消息从大内传出——流芳殿失宠的玉美人竟然趁夜潜逃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3029693,salvanos71的地雷~
大家兔年快乐,新的一年我也会继续努力的^_^
50第四十九章 李琰之
安永得到这个消息后,才知道玉幺是逃出宫找到了自己;并且在自己拒绝她之后;显然也没有再回皇宫。
他想象不出一个弱女子身无长物可以逃往哪里,心中有一丝担忧和后悔;却也无能为力——御林军搜遍了新丰也没能逮到那个惊世骇俗的女子,更何况他自己。
不过几天后发生了一件小事;多少给心力交瘁的安永带来一丝安慰——崔府恢复名爵之后;陶钧也终于提着礼物登了门,红着脸跪在客堂中恳请安永的原谅:“崔三;你府上恢复了白马公的爵位,我这才有脸登门——工部没有你在;我这个侍郎就是尸位素餐,做什么事都不是个滋味。崔三;等你孝期一满,你必然会回工部,到时我情愿再跟着你一块儿修渠……”
安永失笑,赶紧对陶钧道:“快起来,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
“崔三我对不起你!”陶钧终于闭着眼大声喊出自己的一块心病。
下一刻五体投地的陶钧就摸到一样暖乎乎的东西,他以为是安永在动作,慌忙睁开眼,才发现是冬奴面无表情地放了一只茶碗在他手心:“陶侍郎,您的茶。”
“哎,多、多谢……”陶钧慌忙捧着茶碗坐起身,脸更红了。
这时安永才在一旁轻声笑道:“都这么长时间了,陶侍郎你一直躲着我,让我也没机会对你说——如今的新丰城规划得很好,你做得很出色。”
“哎……”陶钧望着安永,一瞬间感动得眼眶发红,“崔三,我有你这么个朋友,这一生真是不枉了……”
从此陶钧又成了崔府的常客,时常拿些问题来请教安永。守孝的日子枯燥且漫长,安永也很高兴能有这个朋友时时拜访。转眼秋去春来,三年孝期的头一年已过,安永终于可以不用再住棚屋,搬回了自己原先的庭院。
为这事最高兴的就数冬奴了,就见安永搬回庭院这天,他一边跑进跑出整理着被褥,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公子您可算是搬回来住了,那棚屋里夏热冬寒,害您三天两头生病,我和昆仑都担心得要死!”
安永微笑着坐在一旁,听着冬奴已经变过声低沉沉的嗓子,突然冷不丁地开口:“今年你已经十七岁了吧?我记得在盛乐城的时候,你提过你喜欢小鸾的,要不要我为你做主……”
“不要!”冬奴立刻叫了起来,一张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公、公子您还没娶妻呢,冬奴岂能那么没规矩……”
“我是因为有孝在身,你却何必耽误自己?”安永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那,那昆仑还没娶呢!”冬奴又指着一旁的昆仑奴嚷道,昆仑奴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憨憨笑个不停。
安永看着昆仑奴,却是有点为难:“只怕府中没有姑娘肯嫁给昆仑奴呢。”
“这就对了,”冬奴立刻如释重负地坏笑道,“我已经认昆仑做哥哥了,他不娶,我也不娶!”
安永拿这小子没办法,笑了一会儿便将此事搁下。这时却有一名小婢来到帘下,望着堂中禀报了一声:“公子,府外来了一位客人。”
冬奴听见堂外的呼唤,连忙丢下手中活计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见他拿着一枚名刺走进内室,笑着呈给安永:“公子,是陇西李家的人来拜访您了!”
“陇西李家?”安永接过名刺,看见上面写的名字,略略吃了一惊,“竟是那位李琰之,快快有请。”
说罢他飞快地整理了衣裳前往客堂,等赶到堂前时,刚巧看见李琰之牵着自己的儿子从廊下走来。
“今日贸然来府上打扰,是李七冒昧了,”李琰之站在一廊藤花下望着安永,双眉微蹙着,不见一丝笑容,“我昨日刚到新丰,就想着来贵府探望,却不料崔三你正在孝中……”
“不妨事,”安永立刻微笑着走上前,将李琰之父子二人迎入堂中,落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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