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我脚下一停,身后的脚步也停。
我晃了晃脑袋:“谁给你的胆子,上来就扯碎了常墨的袍子?”
身后那人说:“大公子出的是杀招,属下自然也用杀招接。没缓住劲儿。”
“常墨那时什么表情?”
那人低声道:“属下,没注意。”
我说:“点蜡。”
身后是赫赫风声,有竹豆擦过烛台的声音,烛火一下子燃上来,照亮了整个屋子。我没转头,向前走了两步:“功夫果然不错。常凌云倒是大方,舍得把你给我。”
“主上对少主,向来宠爱。”
“整个摘星观,谁能于你匹敌?”我有点好奇。
“除了主上,怕是没有。”倒是不谦虚。
我道:“嗯?”
“自然不及少主。”
识时务者为俊杰。摘星观里难得还有人奉承我的功夫。我转过来,注视了他一会儿,才徐徐道:“顾沉,你一点没变。”
难得下山。
心情清朗。
顾沉受命下山办事。我也跟着他下来荡荡。
本来他是我贴身的侍卫,豁出命来拼的任务也不该落到他身上。只是败绩颇多,由不得师父要把他丢出去赢两分薄面。
我托顾沉买了一纸包的酥油饼和一小盒山药糕,到手还是热腾腾的。茶楼顶上有敞顶的雅座,坐在边上,朝外可以看见整条繁华的街巷。顾沉就势跪下去,轻轻把我的脚放在他膝上,双手恭呈出青花的瓷盏。
我忍不住地要笑:“谁教你的?”
顾沉垂首道:“学了一点规矩。”
我向前一探,用膝盖顶起他的下巴。顾沉顺力抬头,眸子里平静无波,却清清亮亮:“模样的确周正。”
顾沉果断闭嘴没说话。
我继续逗他:“你唤我什么?”
顾沉正声道;“少主。”
“再来。”
顾沉:“少主。”
我伸出食指点在他的眉心上,有些无奈:“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儿么?”
顾沉身子一僵,犹豫道:“少主……属下不敢直呼少主名讳。”
我指尖轻轻一动,在他眉心描了两个字:“我唤常仙。你叫我少主也好,神仙也罢。你只要记着,这摘星观我不要。哪日,我被师兄师弟们赶了出来,你可自寻……”
“属下跟着少主。”
我怔了一下:“没了摘星观,你连月钱都拿不到。”
“属下可以自力更生。”
“我啥也不会。”
“少主自然不用费心,属下自当安排好一切。”顾沉轻轻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他像是故意蹭了一下我的指尖,然后他徐徐道:“属下,定当尽心伺候。”
我收回手,捧起点心尝了一口:“何必?”
“当年功夫不济,多谢少主提点,才苟活至今。”
“提点?我资质平平,何来提点一说。不过碰巧常墨的软鞭带了劲气,引你开了窍。要谢,你还得谢他。”
顾沉少见地直截了当地反驳我:“大公子,性情狠辣。属下与他有些犯冲。”
我捧着糕又啃了两口:“常墨也算摘星观的主子了。你还敢和他犯冲?胆子不小啊。”
顾沉果断又不回。
我摇摇头,从腰间取出把折扇摇了摇:“你说他狠辣,今夜便要让你知道,我常仙比他狠厉得多。你信是不信?”
顾沉表情一下子有点精彩起来。哈,喜欢的就是你这般表情。
“何时出发?”
“子夜。”
“起来吧,跪着膝盖疼。晚上莫要出差池。”我指尖一勾,纸扇“唰”地合上,顺手就别在顾沉腰间:“春宵一刻值千金,早去早回。”
☆、下
(四)
上元前,璧山有一场比试。
传闻,璧山一试,摘星易主。
几代观主都得按着比试定观中弟子首位之下品阶,且若非反叛的大罪罢黜不得。
我活到现在,也就只经历过这一试。
按着摘星观的规矩,比试死伤不论,败者服输胜者收手才算停,且旁人不得插手。便是常凌云,也无可奈何。若没了师兄情谊,摘星观只怕能省下一半的米。
饶是如此,往昔殒命的前辈也不计其数。
一个剑都举不上来的废物,碰上稍许有些身手的,就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顾沉比我还急:“少主,今日天色尚早,不如属下陪您过过招?”
我悠悠道:“顾大公子,你以为凭我的天赋,这一两个时辰够不够救我一条命?”
顾沉面色一白,眉心都挤成了“川”字。
我好笑道:“装什么哑巴?”
顾沉闷声道:“不够。”
“不够,你就让我歇歇,多快活一日算一日了。”
顾沉:“我去求主上。”
我闭着眼睛笑道:“你去你去。回来就把你腿打断。怎么这么不听话?”
顾沉还没请罪,我就睁开眼睛把顾沉拉近一点儿:“常凌云是我爹,他能救早救了,你说话有多少分量?他要是能救我,我哭着喊着求他也得让他救救我的命,你说是也不是?”
“……是。”
“师兄弟里也就常齐风和他媳妇儿与我相交,你现在是不是心里想着找他俩?”
“是。”
“你这是为难他们。规矩破不了,师父都没法子。六师兄和小师弟更不成了。不准去添堵了。”
“……是。”
“别瞎跑,你到我这来。”
顾沉又靠近一点,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我的肩。
我抬手狠狠抱住他,顾沉一下子就贴近进了怀里。胸前温热,我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我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摘星观顾沉听令。”
顾沉浑身一震:“是。”
我蹭蹭他的脖子:“比试之日,只可旁观,不可插手。若有违逆,我便不再是你君上。”
顾沉有点颤抖,然后用力收紧手臂。
你放心,我绝对死不了。
天光大好,风拂璧山。
台子搭得很高。摘星观上至常凌云,好吧,常凌云没来,下至清扫枯草败叶的小童都前来围观。毕竟也是数十年难遇的高人对决。好吧,除我之外。
常凌云不来我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活活打死,的确不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再说,他还有正事。
顾沉在边上面无表情,一副木头样儿,看着就让人来气:“知道你现在像在做啥么?”
顾沉恍恍惚惚地摇头。
“送殡。”
顾沉居然狠狠瞪我一眼。
这小子,还惯出脾气来了。
第一个对招的就是小师弟。
他一个纵步就跃上台子,朝我遥遥一躬身:“见过少主。”
对招很简单。常棋随手两招就制住了我的要害,随即转身收手,径直就跃到台子下头去了。
台下有人唱喏:“少主落败。”
接下来就是他相公,常齐风。
六师兄是慢慢走上来的,中途还崴了一下脚,上了台子还揉揉了腿。好半晌才向下喊道:“计数的师兄,看见少主我有点紧张,现在认输成不成?”
我颔首道:“有劳相让。”
六师兄连连摆手:“少主过谦。”
耳边是常齐风用内力传来的密音:“到时我全力与常墨一战,消磨尽他的体力。他使软鞭时,下盘有破绽。万事小心。神仙别怕,师兄定然,护你无恙。”
我密音传给他:“切莫擅自破了规矩,我自有安排。还有,看好顾沉,我担心他,沉不住气。”
常齐风站定,拱手行了个全礼,白袍子被风吹得扬起来。
各人自有对决。有人惧我少主之位,不敢下狠手,也有人巴不得我不痛快,恨不能废了我的经脉。
所幸也没人真敢杀我。要说有,也只有常墨。
按说观主是我爹,此时动我实在不算明智。不过摘星观的规矩,死伤不论,胜者晋阶,不可废其位。便是常凌云,也不能动他。少主亡了,常凌云就算悲恸,观中也无能与之抗衡者,观主之位也只能传给他。
摘星观若是只顾亲疏,不问贤才,早八百年前就该烂在璧山上了。
最后一场,果然是常墨。
常齐风伤了他一点内劲,根气不稳,但招式还在。他寒凉地看着我的喉骨,声音哑得就沙粒里磨过似的:“摘星观常墨,特来向少主,”他眼睛里精光一闪,“讨教。”
(五)
常墨鞭鞭狠绝,鞭尾穿了铁丝,一击就能划下一块皮肉。我脚步刚错,鞭子已经毒蛇一般绕着脚腕咬下来。我赶紧侧身,点在鞭身上。常墨压着内劲碾着就攻上来,避无可避的阵势。
我后退两步,常墨已经探身到我的跟前。他冷面冷声道:“功力不济。”
我还没回过身,肩上已是一疼。
常墨一甩鞭子,震落上头的血珠,盖掌再攻。
他不肯收手,我认输也没用。
实力悬殊,恰如以卵击石。
我御气,注入剑中,刚出刃,常墨的鞭子果然毫不留情地缠上来。内劲相撞,刹那间,剑身狂抖不止。我两手托住剑把,喉中一甜,生生震出了口血。
常墨面色无波,指尖勾着鞭柄,沉声道:“废物!”
他指下一用力,玄铁剑跟着力道就落到台子下头去了。
常墨收指扬鞭,甩在我胸前!
我还未觉出疼来,胸前以前绽开了一层血雾。我向后一撑,还没站稳,已经缓缓栽下去。膝盖碰了地,才真觉得连骨头都要被抽的齐根儿震碎了。
简直说不出话来。下手恁狠毒。
我半睁开眼睛,只能看见常墨的靴子尖。尖上勾了金线,线上浸了血迹,显得暗红。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只觉金丝晃得眼睛生疼,朦胧成一片。
常墨垂着手,淡漠地低下头看我,收指又是一鞭。
这回抽在大腿根上,铁丝勾着皮肉,我咬了咬唇,强忍住痛呼。
锦服被扯得四裂,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肤,我从小就怕疼,这会子别说连动弹都困难,就是有力气,我也不敢看伤处。
入眼全是红黑色。
我闭上眼睛,脑仁晕得厉害,想着干脆就这么闭着不开了。
常墨一鞭抽在我手臂上。连我保命的一点点内劲也抽散了。
我听见常齐风厉声道:“常墨,你不要欺人太甚!”
常齐风一直是个温和的性子,我还没听见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常墨面无表情地一鞭甩下来。
我疼得蜷起来,忍不住低低喊了一声。
没力气看常齐风一眼,只听见他道:“少主毕竟是摘星观的主人。为人下属,你太放肆。”
常墨冷眼看我:“未必。”
这话意不能更明显了。
再抬指!
鞭子还没落下,听见的还是常齐风的声音。这回说的是“顾沉”。
我头也不用转,就知道那呆子这时候该是什么表情。然后是如劲风掠过的真气,台下怕是动了手。
常齐风低声道:“顾沉,你冷静点。”
顾沉估计用一掌接了他的话。
常齐风说:“你这是让他为难。坏了摘星观的规矩,你难道让他亲手取了你的性命么?”
顾沉闷声只是动手。
常齐风根本不是顾沉的对手,估计过不了二十招就颓势尽显。
我扬起脖子,攒起全力道:“顾沉。”
招式瞬间就停下来,我低声道:“你还听不听话?”
没人应声。
鞭子依旧是落下来了。
我没力气动,心里想着常齐风所说的常墨下盘的破绽。攻其短处也要得以接近,这半根头发丝儿都摸不到的,叫我如何周旋?
常墨走近了三步,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淡淡道:“少主?你去地府里做你的少主吧。”
我神色一冷,霍然睁开眼。
鞭尾对准的是我的脖颈。
我左手默默贴在地上,尚未吐气,眼前一闪,一截九曲枪就缠上了常墨的软鞭。常齐风横枪一震,眼神居然很阴鸷。
常墨:“你救他,你就得死。”
我以为上来的会是顾沉,不过常齐风倒是个靠得住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招让顾沉乖乖等在下头了。
我费力转过脸去找他,果然他正瞧着我,十指扣得很紧。
我想宽慰他两句,也不知道就我这副鬼样子能有劝他多少。还没开口,顾沉身子一矮,膝盖重重就落了地。
不是跪我。
他跪着旋了一个小小的角度,朝着常墨正身稽首,额头靠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属下求公子收手。”
常墨冷笑:“你说话比常齐风有用?”
顾沉埋着头:“公子若答应,景灵阁顾沉自请,入大公子麾下。”
我还不如死了呢。
(六)
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痛的,上下缠了厚厚的白色绷带,把伤口牢牢妥帖地裹上。我觉得有人按在我手腕的脉门上,应是探我的伤,只是我伤势颇重,神志不清,立刻本能地机警起来。腕间内劲一下子收不住,通身一震,恍然听见来人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