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恩的神色第一次显得有点困惑。显然他抱有极高的期望值。
“你不觉得我们还需要再做一次心脏扫描吗?你能不能再多给些建议呢?”
心脏扫描是肯恩目前惟一还没有做过的检查——几乎所有的检查他都做过了,有的还做了好几次。心脏扫描通过X光透视和扫描心脏,并把数据传到计算机中成像。血管造影术只显示血管里血液流动的情况,而心脏扫描可以全方位地反映心脏的各项信息。此外,心脏扫描是一种体外检查,相对于血管造影术具有更多的优势。
“我们已经很清楚你动脉堵塞的位置和程度了,”我告诉他,“没必要再体检了。”
“我的血液流动情况怎么样?我们能不能再看一次呢?”
我瞄了一眼他的体检数据。“嗯,你的血液流动情况很正常;甘油三酸酯指标没有问题,你的高半胱胺酸指标也没什么异常。”
“我的 C反应蛋白指标怎么样?”他问道。C反应蛋白是身体发炎时的一种非特异性反应,也是一种心脏病发作的重要诱因。他的C反应蛋白指标也很正常。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肯恩想了想,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虽然我感觉到他肯定还有内情,但他显然不想透露,我认为自己还是有责任帮助他。看着肯恩离去,我心里反复思考着,虽然科技手段能测试和检查出我们体内的许多情况,但人类的情感、伤痛和最柔软的地方,在常规检查里是看不到的。其实,一些常见的指标有时并不是疾病的决定性因素。将近一半的冠心病与家族病史、吸烟、高血压、肥胖和不爱活动等常见病因无关。
我经常告诉那些担心自己的心脏病家族病史的病人,天生的基因并不能决定一切,后天环境也可以改变基因。研究者早就发现,具有相同基因的双胞胎在被不同的家庭收养之后,后来所患的疾病截然不同,这就证明了基因并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
即使是胆固醇——这种冠心病的主要决定因素,长期以来也被认为是复杂病情中的决定因素之一而已。弗莱明汉姆的研究从1948年开始,持续了30年之久,涉及了5127名年龄由30岁至62岁的人。每两年,那些没有任何心脏病症状的参与者会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体检,如果你去查看弗莱明汉姆的报告,你会发现35%的冠心病患者体内的胆固醇指标在150~200之间。弗莱明汉姆还发现,80%的冠心病患者体内的胆固醇指标与那些没有冠心病的人无异。
过了一个星期,罗妮打电话来说想和肯恩多交流时,我非常吃惊。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位病人是颗定时炸弹呀?”
“你是什么意思?”
“我去问他能不能把预约推迟两小时,他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你是在开玩笑吧,罗妮。”
从这时起,罗妮才把肯恩的真实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虽然肯恩自己不愿意向我承认,他和妻子辛迪曾经有过一个叫乔治的儿子,乔治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怀上的独生子,他们非常爱他。
这一对夫妇中年才结婚,他们非常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辛迪曾两次流产,所以很难怀上孩子。采取了很多措施之后,乔治终于出生了。但孩子一生下来就患有肺病,要住院很多天,而且幼年时需要父母长期细心的照料。尽管如此,这一对夫妇欣喜若狂,他们在孩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和心血。
乔治7岁生日时,他的祖父母送了他一副滑板。他只被允许在家里那条长车道斜坡上玩滑板,这样父母能盯着他。在看了儿子几分钟以后,肯恩进屋去打个电话,辛迪一个人留在那儿照看乔治。
乔治在长车道斜坡滑上滑下,过了好几分钟,辛迪走开去看看一棵新种的树长得怎么样了。
就在辛迪离开的几秒钟内,乔治滑到了坡底,冲到了街道上,准备调节一下滑板方向。辛迪马上向乔治跑去,在20码开外,一辆车子撞上了乔治。
肯恩看到了这幕惨剧,也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辛迪还在拼命打电话叫救护车,肯恩把乔治抱在怀里,自己开车把儿子送到了医院急救室。
整整四天四夜,肯恩和辛迪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没换过衣服,粒米不进,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附近的祷告团和医学专家都过来了。医院向乔治不断地输血,还进行了急救手术,但是,他们还是回天乏力。
乔治死了以后,这对夫妇的生活几乎陷于崩溃。
每位遭遇不幸的父母都一样,这是不足为奇的。肯恩和辛迪的表现却正好相反。辛迪想多谈谈乔治,看看乔治的照片,想时刻牵挂和怀念心爱的儿子,可肯恩却根本不愿意再回忆过去。他不愿意表现出一丁点儿悲伤,甚至假装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他从不踏入儿子的房间,甚至不上二楼,因为乔治的房间就在那儿。相反,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爬山和徒步旅行中。
就在一次徒步旅行中,他发现自己患上了心绞痛,下山时他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紧。他安慰自己没什么事,但辛迪却逼着他去看医生。虽然他从来没有心脏病史,而且也没有任何高危因素,肯恩还是被诊断出了患有严重的动脉堵塞。
第七章 持续不断的悲伤(3)
肯恩在见我之前已经去许多医生那里就诊过,希望能有一种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他从来没向医生们提过他儿子的意外身亡。
我回忆了我当时的询问:“你有孩子吗?”“我只养了一条狗。”这是肯恩的回答。我终于明白了。人们在失去孩子时,根本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似乎为了能继续活下去,他们就得把过去的一切抛之脑后。
我想,这就是肯恩的心结。他花了巨大的代价和努力,为自己那颗破碎的心砌起了一道高墙。
肯恩的遭遇让我想起了乔达弥的故事。乔达弥是位生长在佛陀时代的少妇;她的第一个儿子在1岁左右就夭折了。乔达弥伤心欲绝,抱着小尸体在街上奔走,碰到人就问是否有药可以让她的儿子复活。有些人不理会她,有些人嘲笑她,有些人认为她发疯了。最后一位智者告诉她,世界上只有佛陀一个人能够为她创造奇迹。
因此,她就去找佛陀,把儿子的尸体放在佛陀面前,说出了整个过程。佛陀以无限的慈悲心听着,然后轻声说:“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治疗你的痛苦。你到城里去,向任何一户没有亲人死过的人家要回一粒芥菜籽给我。”
乔达弥很高兴,立刻动身往城里去。她对第一户人家说:“佛陀要我从一户没有死过亲人的人家拿回一粒芥菜籽。”
“我们家已经有很多人过世了。”那个人如此回答。她于是又走向第二家,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家已经有无数的人过世了。”她又走向第三家、第四家,向全城的人家去要芥菜籽,最后终于了解佛陀的要求是无法办到的。
她只好把儿子的尸体抱到坟场,做最后的道别,然后回到佛陀那儿。
“你带回芥菜籽吗?”他问。
“不!”她说,“我开始了解您给我的教法,悲伤让我盲目,我本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受到死亡的折磨。”
也许没有比失去孩子的父母更盲目绝望的人了。研究表明,孩子的死能够缩短深爱他们的父母的寿命。
丹麦的研究人员调查了21000多名父母,他们的孩子死于1980~1996年间。研究人员将他们的健康纪录与30万名孩子仍然健在的父母相比。结果发现,相对于其他母亲,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更容易有自杀倾向,或者发生意外死亡。那些失去孩子的父亲在头四年里自杀或意外死亡的几率,比其他父亲高了两倍。医生们相信,正是孩子死亡带来的悲痛与重压提高了父母的死亡率。
悲痛有很多种表现方式:高度紧张,无法释怀的抑郁和忧伤,甚至还包括愤怒与敌意。那些沉溺于悲痛的人常常停止服药和锻炼;他们重新抽烟,酗酒或者滥用药物来排解痛苦。
在悲痛的气氛中,身体从交感神经系统中分泌出大量的压力荷尔蒙,使得心跳加速,动脉缩紧。
事实上,急诊室的医生经常会遇到患上了应激性心肌病或“心碎综合症”的病人,他们平时健康状况良好,没有心脏病史。他们通常遇到了一些急发事件,比如亲人的死亡,因此,他们会感觉到身体出现类似心脏病的症状,如胸痛、气促和休克等。
当回流到心肌的血液遭到血栓的阻碍时,心脏病便会发作。在冠心病人中,情感压力常常促发心脏病。患有“心碎综合症”的病人往往诊断为没有血管栓塞和动脉的问题,但我们可以在心电图中看到,他们的心肌酶有少量提高,从而暂时性地减弱了心肌跳动的能力。
这种病症也被称为压力性心力衰竭,其诱因不是血管栓塞,而是突发性打击。它使肾上腺素和其他压力荷尔蒙分泌在短时间内激增,许多毒素流向心脏,降低了心脏输血功能。研究者发现在患有“心碎综合症”的心脏里,荷尔蒙、邻苯二酚胺或肾上腺素等指标比正常人高出了30倍之多,甚至比一些心脏病发作的病人还高了5倍。
悲痛会引发一系列心理变化,而且,这些变化还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研究了大多数人在面临自己或他人死亡时的心理阶段。这些阶段包括:拒绝接受、愤怒、协商、抑郁和最后接受。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所有的心理阶段,但大多数人起码经历了其中的两个。
正常人的悲痛过程是逐渐完成的。这并不是说他完全摆脱了痛苦和失落感,而是他仍然保持一份平静。一个没有完整地经历上述心理阶段的人,往往会陷于某一阶段而沉溺不已,不能自拔,比如肯恩——他就一直停在拒绝接受的阶段里。
印度僧人斯瓦米·维韦卡南达曾经写道:
环视四周,看看自己在寻找什么?万事万物都在变化着。
这颗星球来自于一粒种子,它长成了参天大树,完成了轮回,又会再变成种子。动物出生,存活一定时间,然后死亡,最终结束了一番轮回。人类也如此。高山慢慢地走向坍塌,河流渐渐地会干涸,雨水来自大海,又流回大海。万物都在精确无比地重复着出生、成长、发育直至死亡的轮回。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经验。
但是,孩子的死亡并不是日常经验。他们正常的成长和发育被打断了。这样的死亡搅乱了自然的规律。无论是从我的职业经验,还是从我作为女儿与妹妹的体验,我都非常理解这种感受。每一位失去孩子的父母都有一颗破碎的心。我父亲约瑟夫正是这种悲剧的牺牲品。我父亲是一名保险推销员,还是业余诗人和喜剧演员。正是他出人意料地希望我将来能从事医生这一职业。在本森赫斯特,没有人会认为女人也能当医生,但我父亲对我寄以厚望,希望我能成为第一名女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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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持续不断的悲伤(4)
起初,我并不想当医生,而是想成为一名人类学家。我整天跟在我表姐的男朋友后头,他那时在宾州大学学人类学专业,我希望自己能和他一样。
但我对活着的生命的偏好远远超过了对文物的兴趣,我父亲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很欣赏我在饭厅里做的微积分和生物作业。他发现我是第一个冲出去帮助巴多洛米奥先生的人——巴多洛米奥先生刚刚在路边摔了一跤,伤着了脚。
“告诉你,米米,你将来要当医生的。”
“不,我要当人类学博士。”
我父亲的性格有点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角色,他酒量很好,是个开心果似的人物。他一坐在饭桌上,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我父亲生长在一个热闹兴旺的大家族里,家里人天生便有优越感。但是,当我家里遭受了两次不幸时,却没有什么能帮助我们。
在我们还沉浸于母亲早逝的悲伤中时,我15岁的哥哥由于溺水而意外死亡。第二次打击几乎把我父亲整个击垮了。虽然我们都为这次意外万分哀痛,但我父亲从此一蹶不振了。
他本来心脏就不好,我哥哥去世后更为恶化。但是,他外表还是非常坚强,对自己的感受不发一言。其实,那时他正处于接受死亡的抑郁阶段,几乎没有任何求生意志,50岁便死于冠心病。如果他的悲痛能得以缓解或转移,也许一切都将不同了。
我想起了肯恩绷紧的胸部和强颜欢笑,这和我父亲太像了。但我不允许自己随随便便就采取什么举动。毕竟,我自己也曾感同身受。
在肯恩看了好多治疗师、牧师和医生之后,一个不同寻常的机会降临了。一位朋友目睹了肯恩和辛迪的悲痛,给他们介绍了一位著名的巫师,他是一名具有非凡能力的人,声称自己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