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晨曦到来,城关中如往日一样宁静。
但是那座欢宴的宫殿,已经成为了一片血腥杀场。
赵无恤和凤琅并不是一般的武将,他们都是能够万军中取敌将首级之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想过用这样的方式……
情势太紧迫,若不在即时就杀了统兵的首将,城中两方混战起来,那就是一场大乱。他们别无选择。幸而有这样如鬼神的身手。顷刻就将殿中卫士杀净了,又直取守在城中的两个副将,他们得到信息的时候,也正是身死之时,连命令也来不及下达。
虽然公孙齐也有几个死党,但他那样的为人,平素不得人心,闻乱而按兵不动的下等将佐竟占了多数。乌合之众失了头领,只能忙不迭归附了。一夜之间,城关易主,只花费了几百颗头颅。
赵无恤和凤琅面色阴冷,他们并不在意杀人。不过吕赢实在太过决绝狠毒,逼他们下这样的决定。翻回头来看情势,他们与禁军缠斗多日,已经损失了许多兵力,公孙齐心怀叵测,未尝不是心腹大患,而吕赢一时的莽撞,也为他们消去了一个隐疾,只是凶险了些,闹不好就是一拍两散。
这时候,吕赢神色十分平静。他坐在干净的座位旁一口一口悠闲地喝着酒。
赵无恤见他穿着昨日的盛装,呆在留着血迹,已经清理得空荡荡的殿中喝酒,心里有一丝寒冷的感觉。
“翕,你又出现了。”
翕垂下头:“你连着四五日征战,吕赢被搅得睡不安稳,终于还是累了……不过正是时候,没有我,你可危险了……”
赵无恤对这样一个怪物,又有什么话好说?他只能沉默。
翕却道:“你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你让我好生意外。”
赵无恤不言。
“只是如今你与他结了孽缘,恐怕得不到好下场。”
赵无恤淡淡道:“与你无关。”
翕一笑:“好,是与我没有关系。将军天命厚泽,非要与这命中冲煞的公子赢牵扯。这样的事倒让我觉得有趣……既然你有心,很快就有结果了。且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手中的杯子,突然掉落在地,泼撒一片酒浆。
赵无恤急忙上前,轻扶起倒下的那人。
这一次,吕赢却连眼都没有闭上,他僵直着身子,惊恐地看着赵无恤,神色如同遇到了鬼一样。
赵无恤发觉到异常,急忙道:“吕赢!”
吕赢颤抖着手,拉住了赵无恤的衣襟,结巴地问道:“赵……赵无恤……我……”
赵无恤抓住他抖个不停的手,发现他真的被吓着了,忙道:“别慌张,你到底怎么样了?“
吕赢伸出另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胸前,圆睁眼睛:“他在……他在我身子里?我感觉到了!鬼,鬼啊……是鬼!”
赵无恤急忙抱住惊慌失措的他:“别慌张,吕赢……没事的!这不是鬼!你冷静些听我说!”
吕赢喘息着,突然推开赵无恤,看着他的脸,惊疑不定地问道:“你说我有梦游之症,原来一直就是这样么?是他……是他么?我,我听见他在笑!我的手……”吕赢突然看向自己的手掌,仿佛不相信自己刚才的行为。
赵无恤叹息一声,明白吕赢终究是感觉到了这件事,他道:“这不是鬼魂……是商羊……。”
事情终究是暴露了,赵无恤只能向吕赢源源本本从头说起。
吕赢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那种感觉,仿佛在做白日梦,猛醒来,只觉得自己不能动,但是却在说话,在笑着,手中酒杯泼出了酒,他却没有办法动自己的手指。这种感觉那样真实,仿佛灵魂出了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如此恐惧,是因为感觉到那个说话的人就在他身体中,却不是他……
“那么说,我的身体里,真的有另外一个东西?”吕赢面色苍白地环抱着身子,从心口发着冷。
赵无恤见他吓得如此可怜,却无能为力,心中更加抑郁,只有好生安慰:“别担心。天地循环,总是有一定条规的,商羊死去百年,被毁污封印,不过一缕魂魄,上天哪里能容这样的邪物留在人间。……等……等平乱之后,我去求我恩师,定然能找出解救的法子来。”他心里知道,如果连自己那博古通今的恩师也无对策,那希望就极其渺茫了,可是他纵勇武,也只是一个凡人,斩得下敌将首级,却不知道如何与这虚无缥缈的玄灵妖魔对抗。
吕赢沮丧地垂下头:“我……我果然是多行不义,才这样的下场……”
这句话不好反驳,赵无恤只得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素行不良,能够悔改,说明本心并不坏,上天自会护佑,莫要太忧愁。”
赵无恤的气息拂过吕赢的发丝,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靠赵无恤太近了些,忙不迭抽身挪开一些距离。两人尴尬地互相望着,赵无恤苦笑:“你不用躲我。以后你若不愿意,我再不会强逼你。”
吕赢冷哼一声:“下次……以后……将军的信诺,我可不敢领,等我变做了怪物,怕你躲我还来不及。”
无意中的一句话,让赵无恤心头一凛。
就在这时候,凤琅疾步走进来道:“叔叔,云楚使者到!”
赵无恤早就听闻了先前吕赢计陷尚仙的事情,他立刻接见了使者。
使者风尘仆仆,面色憔悴,显然是拔山涉水不停歇赶来。递上国君的帛书和一只金盒,那盒子外罩一个木盒,打开后,丝丝冒出白气,冷意扑面而来。
使者拜伏在地,求赐解药,凤琅对赵无恤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内情,而赵无恤看看一旁的吕赢,恐怕这个人现在是无法解答这问题的了。
他只得道:“使者稍后,非是行越不重然诺,实在是有一些别情,须耽误您的行程,请先到驿中休息。”使者一听,着了急,再三陈述事情的紧急,这一回赵无恤是真正为难,他与尚仙有同门之仪,又有两国间信义问题。眼看再延误下去,好好一个尚子骁非毁了不可,他只能先搪塞了使者,将吕赢带去内室,如今不再是简陋农舍,而是一间小阁,他让这惊魂未定的公子坐下,审视了半晌。好容易那煞星睡了,难道又要主动唤他醒来?那真是天大的麻烦和冒险。
可是解药之方也只有他知道。
凤琅打发完使者,将那只金盒拿了进来,凭他胡搅蛮缠的手段,从使者手里先骗来,自然不是难事,这时候他的神色也十分为难,对赵无恤道:“这是云楚的国宝千年冰石中的物件,那毕环还真舍得,竟二话不说,就传谕将这国中遇暑不化的奇冰凿开了,将商羊碎片取来。”
赵无恤揭开金盒,里面是一块结实冻着的土块,与他赵氏所藏的要大了一半,黑沉沉泛着寒气。
这物被珍而重之的放在正中。
“那毕环真以国士待子骁!经此一事,子骁少不得要为云楚效死,这实在不是行越之福。”赵无恤不禁感叹。
凤琅抚着下巴,也感慨道:“很是难得;这云楚的‘金盒救将’,恐怕会与咱家行越当年的‘玉斗逐贤’一同名留史册,只不过人家那是美谈,叔叔家的却好似是件惨事……”
无恤横了他一眼,凤琅立刻转身溜走:“吾操练孩儿们去了。”(此人以此称呼麾下军士)
赵无恤转头看看身边的人。他还惊魂未定,只把手互相握着,仿佛这夏初清晨很冷似的。
赵无恤不忍再勉强他,只能将商羊收了起来。
这时候,一人请见,来者是博要奇。
赵无恤知道这样的山野侠士另有异能,急忙出来说话,博要奇面色复杂,恭谨地行了礼道:“赵将军,借一步说话。”
赵无恤与他到了内室。
“听说云楚使者来讨解药,说是以国宝来换,不知是否有这回事?”博要奇郑重地问询。
赵无恤道:“正是。”
“那云楚国宝的来历,将军可知?”
赵无恤见这位侠士仿佛知情,便道:“博兄请说。”
“起死回生的灵药根本不存在,否则也不会将这物来换他手下将军的性命了,那物叫作商羊,是不吉利的东西,云楚国君求得千年冰石,原是为镇邪啊!”
赵无恤诧异道:“博兄是如何知道的?”
那博要奇道:“我是山野之人,奇闻逸事知道的多些,尤其口耳传说的古事,老者们传去,一些是无稽之谈,另一些不说有道理,却有来由。”
赵无恤道:“敢问博兄此言之意是……”
“将军啊,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解药给不得,商羊也收不得,你可知道这物的祸患多么大么?我少时听闻,云梦山脚下有一块石碑,几位老者守其一生,奈何之后云楚袭扰,最终那地方给毁去了,石碑上说道百年前行越一桩旧事。”
赵无恤问道:“难道是传说中的裔公碑?”
“将军果然博学,知道这一段经过。那么其中内容可知晓?”
赵无恤道:“只是行贾时偶尔听闻,不知详细。”
“相传成周封王于行越,后此地曾出现一位贤君,行越强盛非常,中原为之侧目,其时成周天子更将女儿聘之。不过后来不知为何,成周天子约诸侯来伐。那时行越败落了,商羊原先是咱们越国的宝物。战乱一过,云楚占领我国云梦以北大片土地,商羊被夺去,在传说中何人得此物,就能称霸一方。因此云楚多少年都拒不归还。”
“如此的大事,却为什么行越竟很少能听闻。”赵无恤思虑道。
“将军是能见事的人,自然明白,那一定是因为当国者刻意掩没了的了。依要奇的见识,这样做很对。能保行越平安!”
赵无恤道:“这样事情就明白了。商羊不祥,又如何不祥法?”
博要奇摇头道:“这就不得而知的,连此物到底什么模样,常人都很难知道,大概只是个传说吧。”
赵无恤心道:这不是传说,乃是事实。既然当初它能搅得天下动乱。此兴彼亡,难道如今再出世 ,就不会再做乱么?莫非……
“将军,千万不可收此物,”博要奇道,“行越自百年前开始,就一直有这样的传闻,商羊现,必献王家,后半句乃是:王家得,得之能霸天下。”
“大逆……”赵无恤面色阴沉下来。
博要奇哀戚地摇摇头:“如今再不是天子做主了。谁不想做这天下霸主?几百年前的大逆,如今却是激发雄心的预言。”
“无稽之谈。”赵无恤叹一声。
博要奇道:“在下说闻另一个传说,想必能叫将军下决心。”
“什么?”
“当年孝公废立世子,乃是有个重大原由。”
赵无恤想了起来,待一想起,面上变色:“你是说,七星……”
“是!当初孝公之所以废长立幼,立了公子赢,就是因为传说七星降世,能中兴行越。”
博要奇等了片刻,道:“商羊现世,如今国中又如此动乱。废君公子赢也在军中。将军务必步步为营,莫要为小人所趁。”
赵无恤明白博要奇所指,他目前出兵是为了勤王,但是身边有个废君,又有样“国宝”,已逐渐陷入旋涡中去,真的需要小心,但是他也已无法放手。
赵无恤久久沉默,而后道:“谢博兄点拨,赵某自有分寸。”
而后,博要奇却压低了声音:“将军,又一句话,恐怕甚犯忌讳,只是博某连前边的话也说了,就一股脑儿说了罢。”他的神色越加肃然,“你身边这个公子赢不简单。我初观他羸弱少谋,是个昏聩之徒,可是再见他时,却是神采飞扬,举止沉稳,颇有机变,我不知一个人怎么能变化如此之巨,只能说此人心计之深,实非常人,将军却为何待他这样亲密?”
赵无恤一怔。
博要奇沉声道:“博某私窥,将军对公子情谊甚深,但是国已有君,若废君有什么图谋,望将军明查严防,不可让行越再多纷乱了。”
“言止于此,我信将军忠毅,只怕世道艰难罢了。”那粗豪的大汉虽然是武人模样,自有非凡气度。他说这话出来,赵无恤如何不明白。感激地拱手一礼。
回头再找吕赢。他一人独坐着,仿佛在思考什么。
赵无恤一进来,他就如释重负的看着他。
“吕赢。我想问你一件事。”
吕赢神色颓丧道:“有什么就问罢。”
“你可真心想救越西君,以后,无论何种情况,也愿意奉他为国君?”
吕赢道:“这当然……我一定要救小牧。可是……”他偷眼看看赵无恤,“是啊,我不是做国君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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