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痕是个骄傲的人,如今这世上能杀了他的人很多,但他却不屑一顾,只因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超越他们。能入他的眼的人,只有与他同样高度的英才。豪霸如云开、智慧如明钰、莫测如白银、执着如振羽……
而他眼前这个男孩正是他忌惮的一个厉害人物,不同于那些英才名声卓绝,此人名声不显。但白无痕却丝毫不敢轻视他。
前世在元鹰的密室之中他曾见过此人,那时这男孩是元鹰最看重的实验品,‘豹娃’前世他被这样称呼。
白无痕想起了豹娃的来历,他是个被丢弃于野林,并被豹子养大的危险男孩。虽然后来被人领养,但他骨子里的野性却丝毫没有被磨灭。
当年,若非这男孩桀骜不驯、不肯受制于人,惹怒了元鹰,令他痛下杀手。恐怕元鹰那变态的实验中诞生的高手又会再多一位。
此时男孩安静地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闭着眼睛呼吸稳定,被喂了迷药。想来应是如前世一般,是被魔教的人从收养他的人家里掳来的。
之前白无痕还对这次行动胸有成竹,现在却有些心焦。
他对接下来的遭遇十分清楚,所以更是焦急。接下来就是厮杀了,在实验品里挑选最强壮、优秀的实验者。若是与男孩一同到达圣坛,那么很有可能会被分在同一个组里。这样算来,他岂不是在第一回合就与这男孩对上?这可不是好玩的,想起这男孩的能力,白无痕霎时觉得头疼无比。
白无痕沉吟片刻,了无思绪。随后,竟安之若素地闭上双眼,仿佛方才焦头烂额的人不是他似的。
白无痕轻叹:“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便睡了过去。(喂!痕痕,偷懒是不对的……)
天刚放晓,疾驰了一夜的马车缓下脚步,车外也隐隐有了人声。
“看来,是到总坛了。”白无痕听到车外的喧嚣,嘴角挂起一抹笑意。紧接着流露出深沉的悲哀。
他记得当年那些正道败类攻上总坛,这些有些扰人的吵闹声再不复存,只余英魂不远,夜半鬼嚎。
那时,这些教众没有一个逃跑,都守着这份乐土,这块并不干净、但却温暖的唯一的容身之处。
魔教人就是如此,无论你平时如何的尔虞我诈、狠辣无常,但在遇到外界的威胁时,会很快融成一团,显示出强大的向心力。所以,才割舍不下,这才叫‘一入魔门深似海’的真相。
对这里,可以有恨,可以有怨,但绝无后悔!
“让开……让开……”那店小二高声叫着,好像遇见了什么麻烦。
一声马嘶在车旁响起,前方竟也是个马车。他们来的较早,却走得慢,阻了自己这辆马车的路。
被小二的叫声惊醒的白无痕暗忖:“总坛今日怎么如此热闹?按规定,若非有重要事务,教众是严禁出入总坛的。”
“嘿!二楞子,你不在客栈里好好享福,怎么来总坛了?”一个粗豪的声音朗声道。声音中的怒火便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来。想来被小二的无礼挑起了火气。
店小二又不是真正的二愣子,自然也能听得出来,但丝毫不肯让步。他冷笑道:“这话该问你吧!你不在山上守着那病秧子,到这儿干嘛!喔……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你家病秧子少爷又发病了?嘿嘿,来总坛拿药!”
“大胆!你竟敢侮辱千秋少主!!”那人霎时怒火万丈,声音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哈?!少主?哈哈哈哈……白痴!千秋不过是前教主的遗腹子罢了,现在元教主如日中天,‘少主’早就换人啦!”小二大声讥讽道。
“典小二,你!……”
这店小二竟叫这样的名字,当真有趣。但白无痕对此却殊无感觉,他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一切声响都成了缄默。他刚才听到的是——千秋!
那个爱书成痴的千秋,那个如师如友的千秋,那个惊才绝艳的千秋……
“罢了!让他们先过吧!”一个声音从对面的马车里传来。
该怎么形容这个声音,就算用这世间所有的纯洁之物——如莲、如荷、如雪、如玉……——来形容他都是一种亵渎,当真是空灵到了极致、干净到的极致!
就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的垂训,就像是西土极乐的佛的诵经之声。明明是在这红尘之中,却洁于尘世,不沾一丝烟火气。
那马夫霎时泄了气,愤愤不平地调转马头,让出了一条路。
小二得意地驾起马车,车辙声打碎了那美妙的韵律,当真是暴殄天物。这世上到底是俗人多一些。
故人已远,但白无痕却仍心潮难平,他的心在嘶吼:“是他!是他!这般脱俗的声音,除了千秋,还有谁配拥有?又还有谁能发出?如今,他还活着,还活着……”
似悲似喜,似哀似叹!纵使已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但到底意难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白无痕并未注意到他忌惮的那个男孩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定定地盯着他。
就像一个初生的孩子看到陌生人,有些好奇,有些疑惑,有些……亲近。
阿豹
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白无痕飞快地收敛了外放的情绪,但很快又陷入新的一番奔涌的思潮里。
他仔细揉了揉眼睛,随后有些羞恼地放下手,恨恨的在心中辩驳,并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豹娃的眼神太过诡异。
白无痕可是深刻地领教过这孩子的厉害,与他的战斗是真正的搏命之斗。
通常搏命的战斗没有章法,破绽百出,不能持久。但他却没有这层顾虑,他对战斗有种天生的敏锐直觉,他的招式没有章法,也不需要章法。那敏锐的战斗直觉简直就像一个超大的作弊器,让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直指要害,迫人性命。
简言之,就像养大他的豹子一般,豹娃是个——天生的杀手!
记忆中,他的身手诡谲凌厉,他的气息冷漠狠绝,他的眼神向来戒备危险、令人冷气直冒!
所以,白无痕震惊了!那般柔软纯真的眼神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像野兽一样的男孩身上?真是太诡异了……
但此刻白无痕却无暇追究这个问题,因为这男孩地目光正聚焦在他的身上。白无痕摸了摸鼻子,在心中苦笑。
男孩自然不知道白无痕心中的纠结,他淡定地开口,“阿—豹—!”他的发音缓慢而沙哑,显出对人类语言的些许生疏和晦涩。
白无痕有些怔滞,没想到男孩这般反应。
男孩见白无痕没有动作,脸上露出疑惑地神情,随后仿佛恍然一般,僵硬地勾起嘴角,抬起被沉重的铁铐铐住的双手,铁链发出哧喀哧喀的声响,绷直到了极限。铁铐下已经结疤的手腕又被磨破,鲜红的血顺着男孩伤痕累累的手臂流下,延伸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你在做什么!?”白无痕大惊,连忙上前握住男孩的手臂,就算知道豹娃的强悍,但白无痕仍然止不住心惊。
被抓住手臂,男孩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手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随后男孩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做出拱手礼的姿势。男孩僵硬地笑着,再一次开口,还是那一字一顿的两个字,“阿—豹—!”
白无痕呆呆地看着豹娃。豹娃,不,阿豹是在向他表达善意?虽然僵硬生疏,但很真诚。
前世那个像野兽一般残酷狠绝的少年,与今生眼前这个倔强真诚的男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又偏偏是同一个人!
白无痕迟疑着,但当他看见男孩澄澈的如清可见底的泉水一般的墨色眼瞳时,心上不由泛起一丝羞愧。阿豹很单纯,但这种单纯并不是那种被娇纵出来的不知世事,而是一种坚定而干净的单纯。如此方是更加难能可贵!
白无痕突然想起了阿豹的身世,作为忌惮的对手,他当年是下了一番功夫去调查的。
现在的阿豹应该刚刚离开养育他的丛林和母豹,被淳朴的山民收养。虽然被掳劫,阿豹还没有经历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可以说,他就像一张纯白的白纸,还没有被染黑,可以被泼洒上任何颜色。
白无痕的眼睛倏忽亮得吓人。白无痕当然不会放弃这个送上来的好机会。嘴角上挑,双手抱拳,他回应道:“白—无—痕—!我是白无痕,阿豹!”
阿豹咧开嘴,笑了。不是方才挤出来的僵硬的微笑,而是自然生发的笑靥。他那张比女孩还精致的脸,再加上纯粹欣喜的眼神——威力加成!白无痕不由败退着捂住眼睛,他低声嘟囔道:“真是的,为什么我的身边都是一群闪亮的家伙?”
“阿豹……白无痕……”
阿豹口齿不清地不断重复,手舞足蹈着。沉重的镣铐随着手臂不断摆动,哧喀哧喀的声响不断加大。固定在马车一角的铁链也在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断似的。
白无痕暗自咂舌,阿豹的巨力还是没变啊!这么沉重的铁铐竟如此举重若轻!
“该死!这臭小子又醒了。明明给他灌了好几天的迷药。”
车壁被打开,被声响惊动的典小二骂骂咧咧地钻了进来。
白无痕连忙将身旁的绳索在自己手上缠上一圈,做出被缚的摸样卧倒在地。
典小二进到车里,环视一周见没有异状便满意地点点头,紧接着凶神恶煞地看向阿豹,这时才发现,这个往常一醒来就闹腾个不休的刺儿头,今儿个竟异常安静。顺着阿豹的视线,他注意到那个新捉来的少年。
这一看,又是吓了一跳,这少年怎么醒了?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格外渗人。
典小二暗自嘀咕:“这迷药是不是掺了假,怎么一个个都提前醒了?那老药贩子,可别再让我逮着!”
典小二被盯得难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看什么看?”
“住……手!别!……碰他!”
典小二脚步一顿,白无痕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阿豹你这样仗义执言我是很感动没错啦!但是,小祖宗,你到底是让他碰,还是碰呢?
典小二将视线在白无痕与阿豹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尤其是看到两人那漂亮脸蛋儿时,神情似笑非笑,那眼神儿好像是……有点儿恍然大悟。
白无痕默默地将视线下移一点,再往下一点……
典小二,你的表情可以再猥琐一点吗?太伤眼,好不好?
“哟!昨天黑灯瞎火的没瞧清楚,真没想到又抓住个美人儿,看来手气不差啊!嗯~看来,这野小子也是懂些人事儿的,嘿嘿……”
“闭上你的臭狗嘴!你自己不干净,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肮脏!”
白无痕容貌昳丽,前世在魔教早听惯了各种荤腥不忌的玩笑话,早就水火不侵、刀枪不惧了。但看到懵懂不知、满脸单纯的阿豹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担心着急地抓耳挠腮的模样,心不由地软了,那双淡漠冷淡的眼睛中也带了几分恼怒,这般纯净的人儿岂容你这等人调笑?
这是白无痕重生以来第一次动怒,这一刻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人的身影,无数仿如沧海桑田的记忆碎片……父亲、振羽、千秋、阿豹……这些令人敬之爱之的人,却遭世人诽谤、唾弃,苍天何其不公!
闻言,典小二涨红了脸,恼羞成怒,正要出言呵斥,却被白无痕的眼神骇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难以用语言形容,比那寒冬腊月的冰凌还要冰冷刺骨。
入瓮
被一个小毛孩子吓住,典小二十分恼怒。
若是他还冷静,他一定能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说不准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但明显他现在不够冷静。
所以,他站在了白无痕的面前,没有一丝防备。
典小二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尤其是听到阿豹急切而有趣的咆哮时,脸上的满足之色更加明显。
这是一个以他人的苦痛为乐的男人,匍匐在他面前的人的苦痛、愤怒和无力是他快乐的源泉。
白无痕眼中的鄙视之意却更加浓厚,这种人他见得多了。
这种人在弱者面前表现得越强势,在强者面前表现得就越卑微,他眼中的满足只让白无痕看得恶心。
“你这是什么眼神,你只是个阶下囚!”
典小二提起白无痕的衣领狠狠地大叫,明明他才是掌握他们生死的‘强者’,他们为什么不怕我,不尊敬我……?他的神情狰狞而愤怒。
他想证明他的权威,手高高地抬起,向白无痕的脸上挥去……
一瞬间,一切仿佛都变成定格,静止下来,安静的可怕!
典小二的怒吼,阿豹的警告,还有那高高举起的手终究没有与白无痕的脸接触,那一声脆响注定不会响起!
手颤抖着,就像筛子一样发抖,典小二惊惧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是什么时候,解开的绳子;是什么时候,拿到的匕首;是什么时候,将锋刃抵在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