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洛迦闭上眼睛,喉间却是腥甜不已,捂着口咳嗽了半天,才红湿着眼眶,低声说:“……罢了,翠娘,代我重抄一份。”
“是。”翠娘慌忙应道,又上前去搀扶易洛迦,“大人,您好生躺下歇息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来。”
易洛迦虚弱地笑了笑,神情却显得无比疲惫:“那便辛苦你了……”
“哪里的话,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翠娘的眼眶红红的,扶着易洛迦躺回去,“大人好好养病,等大人好起来了,奴婢便给您炖您最喜欢喝的麻辣鱼头煲……”
易洛迦垂下眼帘:“那真好……我好久没有吃过最正宗的鱼头煲了,你一定得记得多放花椒和辣子。”
“嗯,一定记得。”
易洛迦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少放些吧,他……不喜欢吃辣的。”
“大人。”翠娘的鼻尖都微微泛红,“……您如果真的放不下苏公子,奴婢可以去寻他过来,让他好好陪你。”
“不用了。”易洛迦淡淡道,“……我不需要同情,更不可能会去祈求别人。我都已经按照先父教诲的那样,做了一辈子循规蹈矩的贵族了。即使到最后,也同样希望能够坚持下去。”
“大人……”
易洛迦把目光投向窗外,院里灿烂娇艳的迎春花开得正好,他看着它们,苍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苦涩无力的笑意,他喃喃道:“……易北的贵族,必须高高在上,这是王族的尊严……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我也……绝不例外。”
易洛迦在油尽灯枯之际蘸墨写下的书信是寄给他的叔父——文德公伯的。文德公伯是当初跟随他父亲一起策划立嗣阴谋的爪牙之一,和易洛迦的关系说不上很好,但也都客客气气的,很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气氛相当微妙。
文德公伯和父亲一样,是那种固执坚守老做派的旧贵族,当年百般阻挠新政变法,如今也对王上易涛形成掣肘,时时左右着易北朝野内的大小事务,甚至步步牵引着当今圣上摒除一些所谓“万民为公”的新法,大有将先王的改革磨灭的意味。
易洛迦一直就无所事事的,偶尔替王上打仗,一旦问及政事,统统用模棱两可的托辞推却掉,谁也不得罪。新旧两个派别都捉摸不透平西爵是站在哪个阵营里的,但又都拿他没办法。
然而如今这封书信……
翠娘抄着抄着,不由地心惊胆寒,连手指尖都开始微微发冷。
“抄完了?”
“抄完了。”翠娘把信装进细竹筒中,用蜡封好,竟是连头都不敢抬。
“知道该怎么做吧?”
“……给……给文德公伯大人送过去。”
“知道就好。”易洛迦点了点头,虚弱道,“那便快些去罢,文德叔的宅邸距此甚远,你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然后上路。”
翠娘惊慌道:“不必了,大人,奴婢早去早回便是了。”
易洛迦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疲倦地合上了眼,淡淡道:“……好,那便自行去罢。路上多加小心。”
“多谢大人关心。”
易洛迦点了点头:“退下罢,唤老刘进来,我有话要吩咐他。”
翠娘照着吩咐姗姗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刘管家推门走了进来,站到易洛迦病榻边,低头道:“大人,您找老奴?”
“……附耳过来。”
刘管家弯下腰,易洛迦轻声在他耳边道:“老刘,我要派你去杀一个人……”
林瑞哲坐在大将军府的回廊上,望着碧波池里涌动的锦鲤出神。鲤鱼斑斓绚丽的鳞片在明媚的春日阳光下折射出晶莹耀眼的色泽,鱼鳍滑曳搅动碧水,斑驳的光晕便明暗不定地反照在林瑞哲英挺的脸庞上。
有个家丁自远处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低声在林瑞哲耳边说了些什么,林瑞哲挑起眉,淡然道:“无妨,让他进来罢。”
这是苏越第一次走进林瑞哲的宅邸,意料之中和易洛迦是完全两种风格,没有任何舒适奢华的摆设,也不栽太多风姿绰约的花朵,只有萋萋莽莽一排一排翠竹,笔挺修长的竹身,宛若刀裁的俊俏竹叶,傲骨节节。
惟一百花灿烂的地方是一处衣冠碑碣,上书“谨念四公主易萧娜”八个遒劲大字,力透石碑,显然是林瑞哲的字迹无疑。
这块纪念萧娜的碑碣边生长着锦簇娇艳的花朵,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舒开柔软朦胧的花瓣,泡出迷幻烟雾般的瑰丽,馥郁的香气几乎洗涤尽所有尘灰。
他府上唯一的色彩,是为她留下的。
苏越站在这方碑碣前,眼前朦朦胧胧浮现了萧娜在火焰中痛苦的脸庞,他有些出神,看到林瑞哲对这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人仍然这样痴心地爱恋着,他以为自己是会嫉妒,是会痛的。
就好像当年得知林瑞哲和易萧娜即将成婚的消息,他自暴自弃地和在浴池偶遇的父王忘我纠缠,可是胸腔里的器官,却在罪恶的律动中彻底烂掉,腐烂成一捧令人反胃的稀泥。
可是他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毫无感觉。
真的,那种令人疯狂的妒嫉,不知什么时候,就从他的身体里偷偷溜了出去。
心脏还是十平八稳地跳着。
平静得让他自己都很意外。
见到林瑞哲的时候,他正坐在水廊上赏鱼,线条硬朗丰满,唇线干脆流利,一张俊俏的脸略微偏着,瞳仁被阳光照成玛瑙般剔透的蜜色,一条修长的腿架在长椅上,显得心不在焉。
很潇洒的姿势,平西爵在小憩时也经常是这么个坐姿,可是苏越突然觉得林瑞哲坐起来没有易洛迦好看,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也不知道少了的究竟是什么。
“你终于来了?”林瑞哲斜过眼去,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将目光投向涌动的锦鲤,“……我等你好久。”
苏越站在不远处,没有再走近:“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平西爵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能不来找我。”林瑞哲笑了笑,眼神却比那池碧水还要冷,“但我没想到要等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当天就会冲到我府里来找我。看来他投入的所有感情,也不足以让你为他赴汤蹈火,对吗?”
“……”苏越咬了咬牙根,但并没有说话。
林瑞哲平静地问:“那么,你如今为什么要来?难道是平西爵已经死了?”
“没有。”
“哦?”林瑞哲沉默了片刻,笑了,这回不是假笑,是真有了些许笑意,“受了这么重的剑伤,又中了鹿峰剧毒,但他还活着,倒是比我料想中的撑得更久。平西爵果然厉害。”
“……林瑞哲,你太卑鄙了。”
林瑞哲摇了摇头,望着他:“你没有资格说任何人卑鄙。苏越,你应该知道,若论卑鄙阴险,没有人胜得过你。”
苏越盯着他,半晌,冷冷道:“林瑞哲,禽兽和衣冠禽兽,究竟哪个更为人所不齿?”
林瑞哲问:“那么杀人和借刀杀人,究竟哪个更不可饶恕呢?”
“……”
见苏越不说话,林瑞哲淡然道:“道理就是这样的,罪恶就是罪恶,善良就是善良,杀人和借刀杀人都是杀人,不论怎样都染上了鲜血。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将功赎罪。牢狱里的杀人犯和战功赫赫的将军都会有报应。可是在人们看来,当你杀了一个默默无名的百姓,你就是居心叵测的罪犯,而当你披甲上阵,杀了千万个百姓充当的士兵,你就是万人之上的英雄。苏越,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苏越冷冷望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瑞哲终于放下了搁在长椅上的脚,站起来,面对面看着苏越,说:“我想说的是,易洛迦和你我一样,都是罪人。如今他的报应来了,谁也救不了他,他注定会死。”
“没有人能判定其他人注定会死。”
“那么萧娜呢?”林瑞哲眯起眼睛,“我的家人呢?大陆军四十万手足呢?他们不就是被你,被易洛迦,被那些王公贵族们,随随便便一纸死刑判下的吗?!”
苏越的脸色渐渐苍白下去。
林瑞哲望着他:“你如今知道这是不对的了?你如今开始找回良心了?可是苏越,已经晚了,时日是倒不回去的,你每走一步,你身后的台阶就会消失,失去的东西是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你只有往下走,走到死路的尽头。”
顿了顿,他又轻声说:“……苏越,你的良心已经脏了,易洛迦也一样,我在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和你们成了一丘之貉。”
“……这就是你杀害他的理由?是你为你四十万兄弟报仇的幌子?”
林瑞哲停顿了一会儿,闭了闭眼睛:“……不,苏越。我并没有杀他。”
苏越一怔,随即愤怒的红晕染上他的双颊,他咬着嘴唇,眼里是昭彰的怒火:“林瑞哲!你竟敢耍我!”
“可是我知道是谁杀了他,也知道该怎么救他。”林瑞哲平静地说,“但我不打算救回平西爵的性命,我打算亲眼看着他的棺材被抬出平西爵府。”
“你……”
林瑞哲漠然道:“所以我之前跟你说,借刀杀人和杀人,没有任何区别。”
32密动
回到叶筠府邸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婢女在柴房里生火烧炉,锅里炖着河蚌蒸嫩笋,这道菜不是易北菜。叶筠原先并不是易北人,他的家乡在颇为遥远的陈国,苏越没有去过陈国,只在书上读到过,说那是一处舟楫如梭,梅柳频看的如画水乡,风景怡人。
叶筠此刻正蹲在草地上逗弄那一黑一白两只小猫,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小黑的鼻尖,最后把黑猫给惹怒了,亮出贼亮亮的小尖牙,作势要咬叶筠。
“唔,好凶悍。”叶筠避过小黑的攻击,绕过去拿手指弹在了黑猫的脑门上,那黑猫“咪呜”惨叫了一声,弓起身子对着叶筠颇具敌意地低哼起来。叶筠又用手指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小黑原本很生他的气,可是被挠痒痒又很舒服,一时间发怒也不是撒娇也不是,干脆赖到在地上扭来扭去做无耻状。
“今天罚你不许吃饭。”小黑舒服地眯起金色的眼瞳,叶筠又拍了它的头一下,然后站起来,“去面壁思过,听到没有?”
“咪呜……”
这一人两猫折腾完,叶筠才看见在旁边站着的苏越,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和他打招呼,然后问:“怎么样?”
“林瑞哲说他知道该怎么救平西爵。”
叶筠的手不自觉地在衣袍边蹭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就算知道该怎么解毒也已经没有用。他难道想用巫觋之术为平西爵续命?”
苏越摇了摇头:“不知道,林瑞哲说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不会帮易洛迦。”
叶筠道:“哦,我知道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见死不救。”
“他想给四十万大陆军报仇。”
叶筠挠了挠头,说:“平西爵还真是吃力不讨好,那四十万的人不烧,整个易北都玩完,烧了罢,他自己就玩完。弄得里外不是人,明里暗里都有人对他咬牙切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筠耸耸肩:“刺杀他的人,王上已经揪出来了,是大陆步兵军团里一个千夫长的弟弟,长得唇红齿白。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了下令烧尽半月岛的人就是平西爵。为了给哥哥报仇,千方百计接近平西爵,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平西爵这段时日荒淫无度,被床伴捅了一刀,这事说出去到底不光彩。”
苏越听完,神色有些僵硬,半天才梆梆说出一句:“……自作自受。”
“可不是吗?”叶筠说,“平西爵竟然会栽在一个小人物手上,也真是造化弄人了。”
苏越沉默了半晌没说话,末了又突然问一句:“叶筠,如果是你,那四十万人,你会烧吗?”
“我?”叶筠微睁大圆滚滚的金棕色眸子,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知道。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全心都系着易北的人,又怎么可能发现呢?”
“……全心都系着易北……吗?”苏越把目光投向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喃喃道,“平西爵,我终究是读不懂你。”
用过晚餐之后,苏越洗漱歇息。可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眼前尽是易洛迦身心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