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察觉到儿子意图,走过去低声道,“去了先拿捏住他,若拿捏不住再动手不迟。”
贾政点头应诺。
贾赦与邢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先是嘲讽贾琏讨了个好媳妇,招祸的本事一流,后见他神色萎靡表情颓唐,心里不免发软,搜肠刮肚的安慰几句,末了指着贾母与贾政冷笑道,“瞅瞅他两个,定是商量着等会儿杀到环哥儿院子里去,不把他拿捏住就结果了他。也不想想环哥儿既然有本事明目张胆的下毒,还会怕人找上门去不成?他们这是作死呢!”
邢夫人听了掩嘴笑道,“老爷待会儿也跟过去看看,兴许能帮衬环哥儿。”
贾赦深以为然的点头。
自从贾环回来,大房有了钱、有了权、有了名声有了地位,碍眼的人一个个倒了大霉,被蒙蔽的儿子眼见着清醒了,日子过得何其顺心何其惬意。故而贾赦两口子对贾环简直爱到骨子里,有一次贾赦甚至动了念,想把他过继到自己膝下,兴匆匆跑到贾母房中把事说了,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才不甘不愿的回转。
贾琏垂头丧气的蹲在地上,听见父母之间的对话,掩面长叹。他一边觉得王熙凤罪有应得,一边又不忍她一世受苦,心里左右撕扯难以决断。
正烦恼着,大夫面色煞白的出来,径直奔到水缸边搓洗双手,直搓掉一层皮才躬身回话,“启禀老太君,两人脉相虽然虚弱,却并无异状,也不知该如何诊疗。在下无能,请老太君恕罪。”
“哦?可有中毒的迹象?”贾母沉声发问。
“并无。”大夫摆手,略说了几句告罪的话,拿着一百两封口费急匆匆走了。
贾母思量片刻,最终阴沉着脸下令,“走,去找那畜牲算账!把棍棒绳子都带上!”
仆役们齐声应和。王熙凤见有人替自己出头,气焰瞬间高涨,用纱布把双手一裹,火急火燎跟过去。贾琏见她还不知收敛,摇了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早在仆役们大喊有鬼的时候,贾环便猜到幺蛾子来了,令赵姨娘等人做好准备。
天色昏暗,廊下四处点着灯笼,初夏的熏风一吹,嘎吱嘎吱作响,洒下一片明明灭灭影影绰绰的烛光,看上去很有些阴森鬼祟。
贾母带人气势汹汹杀到时,院门大敞着,哑巴兄妹,小吉祥正在搬运干柴,整整齐齐码在墙根下,见他们来了毫不惊讶,只略略点头,然后继续搬运码放。
宋嬷嬷手里提着两个木桶,扬声喊道,“环三爷,姨奶奶,老爷老太太来了!”喊完便站在墙根处的阴影里,用一双寒气森森的眼睛盯着众人。
气氛着实有些怪异,贾政心中犯怵,可一想到越发狠毒癫狂的庶子,怒火便焚烧了一切理智,夺过小厮手里的长绳,叫嚣道,“贾环,快给我出来!连嫡母嫂嫂也敢毒杀,你简直禽兽不如!我今天就勒死了你,你下了黄泉自去列祖列宗跟前请罪!”
拿着棍棒绳索的仆役们蠢蠢欲动,试图一个照面就把混世魔王擒住,再慢慢整治。
先兵后礼,若贾环怕了蔫了便令他写下认罪书,有了把柄日后好拿捏掌控;若他抵死不认,便一绳子勒死,再送赵姨娘等人上路,这是来之前商量好的策略。贾母任由贾政发威,自己站在后方压阵。
说到底,他们终究是怕了贾环异常阴狠毒辣的手段,担心再放任下去,他会成长到他们难以企及的高度,然后反手将贾家覆灭。为防事态失控,他们倒不如先灭了他!
贾赦夫妇挪了挪位置,离这群作死的人远点,务必叫环哥儿看出他们跟二房不是一路的。
赵姨娘听见响动大步跑出房门,手里握着一把亮蹭蹭的柴刀,尖声道,“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老娘就先砍死你!有本事你过来啊!看谁比谁狠!”话落把柴刀舞的猎猎作响。
哑巴兄妹和小吉祥终于把干柴码放齐整,随即拿来一根铁链并一把铜锁,将院门封的严严实实。宋嬷嬷将木桶里的液体浇淋在干柴上,四面墙根都没落下。
夏风带着燥热的温度徐徐拂过,一股浓烈的煤油味儿在空气中弥漫,令人闻了头晕脑胀,恶心欲吐。
贾母忙取出鼻烟壶嗅闻,心里升起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暗暗示意仆役们不要轻举妄动。
绳子如何能与柴刀抗衡?且赵姨娘表情十分狰狞可怖,眼里透着豁出一切的决绝和疯狂,一来就压下了贾政的气焰,骇得他连连后退。
贾赦肩膀抽动,低笑不止,呢喃道,“好家伙,不愧是生下环哥儿的女人,够彪悍!”
僵持间,贾环掀开门帘施施然走出来,含笑点头,“众位晚上好,等你们多时了。”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吹燃,闲适的语气转为森冷,“谁敢动我院子里的人,今天便都别回去了,直接烧成飞灰。”
鬼魅一笑,他轻轻动了动指尖,将火折子弹出去。拉长的橘色流光映照出众人煞白扭曲的脸庞,精准的落在小吉祥举起的干柴上,然后掉入没撒煤油的草丛,被小吉祥一脚踩灭。干柴顶端裹了一层厚厚的棉布又撒了许多煤油,轰的一声绽放火光,唬得众人一惊一乍,好不恐惧。
小吉祥垂下火把,贴近柴堆。
众人目眦欲裂,纷纷失态的高喊,“不要!”
贾环抚掌大笑,直笑得众人脸色铁青身子僵硬,才一字一句缓缓开口,“你们敢跟我耍横,我就敢跟你们玩儿命,看谁玩儿的过谁!方才谁说要勒死我?来啊,我等着。”他上前两步,伸展手臂,表情说不出的惬意。
贾政退后两步藏到贾母身后,握绳子的手瑟瑟发抖。直到今天,他才深刻的认识到自己这个庶子究竟有多么癫狂多么恐怖。父亲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畏惧。这样的人,谁能降得住?
想到这里,他满眼希冀的朝母亲看去。
贾母心中暗暗叫苦。她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贾环说到‘玩命’两个字时眼里闪过的期待和狂热。他压根不害怕死亡,甚至说,他享受那种游走在生与死之间的刺激感。他已经彻彻底底疯了,要想制住他,就得比他更疯狂。
可世间凡人,谁能比一只恶鬼更疯狂?
贾母跺了跺拐杖,强忍住退后的欲望,颤声开口,“环哥儿,别冲动,有话咱坐下来慢慢谈!”
王熙凤腿脚一软,瘫倒在地。老祖宗都怕了,谁还能为她出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三步一跪,六步一拜,九步一叩首的上门请罪,没准儿还能有条活路……
贾赦与邢夫人悄悄挪到不起眼的角落,冲小吉祥谄媚的笑。小吉祥爱理不理的瞥了一眼,便继续虎视眈眈的盯着贾母,两人心下稍安,见贾琏还痴痴傻傻的站在原地,忙将他拉过来,低声道,“看吧,早说他们是送上门来作死!这回若能全须全尾的出了这院门,你日后不许再搭理那蠢妇!烂死也是她自个儿找的!”
贾琏苦笑连连。
62六二
赵姨娘最初还有些心慌;见儿子一来就把贾母等人镇住,一股恶气直冲内腑;挥舞柴刀叫嚣道;“谈个屁谈!嫂嫂偷东西都偷到小叔子屋里来了;自己罪有应得还气势汹汹的带人杀上门来讨公道,你们好大的脸!也不怕老天爷一道落雷劈死你们!今儿能理直气壮的偷东西;明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偷人!贾琏;你可得把你媳妇看紧了,她能耐着呢!”
王熙凤像被拔了毛的凤凰;早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丝毫不敢反驳;仓皇的朝贾琏看去;对上他怀疑审视的目光,心里越发凄苦绝望。
贾琏隐隐约约听过一些传言,都道自己媳妇与贾蔷贾蓉两兄弟有些首尾,眼下赵姨娘这么一说,才惊觉王熙凤行事果然大胆张狂,没准儿背着自己还真能干出些有违妇道的龌龊事!本就僵冷的心转瞬裂成片片。
贾赦夫妇面露厌恶。
院子里的仆役俱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耳朵却竖的直直的,心里闪过各种各样香艳的猜测。
贾母唯恐赵姨娘再胡乱泼脏水,拐杖一跺,欲令她‘闭嘴’,却不想贾环如沐春风的一笑,温声道,“姨娘,跟这样的人置什么气,快把柴刀放下,当心伤着自己。”话落看向贾母,语气平淡,“要坐下谈是么?那便进来吧。”
贾母见他态度和缓,猜测他没了钳制王夫人的把柄,底气不足了,忐忑不安的心稍定,仰着脑袋抬着下巴进屋,又摆起了老太君的款儿,心里暗暗思量待会儿要如何令他服软。
王熙凤觉得有门儿,忙爬起来亦步亦趋的跟进去,一众主子把狭窄的厢房塞的满满当当,外面围着四五十个拿棍拎绳的壮年仆役,看上去很有些排场。
贾环扶赵姨娘在主位坐定,自己捡了张靠背椅歪歪斜斜倚着,似笑非笑的睨视众人。
贾母自以为掌握了先机,冷冷开口,“环哥儿,你性子忒也阴毒,当真我拿你没有办法么?我实话告诉你,我再怎么着也是贾府的老太君,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若真要整治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现如今状子烧了,被发卖的祭田我全部赎回,牵涉进来的几位族老也都打点疏通守口如瓶,那事儿抹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即便你闹将出去,府里人众口一词反告你一条昭冤中枉之罪,革除功名赶出宗族,你想想你还能不能活!”
话落,她冲站在门口的小吉祥厉声喝道,“贱婢,还不奉茶!没见几位主子都在这儿坐着么!反了天了!”
小吉祥转身下去,拿了一壶热茶径直走到环三爷和赵姨娘身边,给他们各自斟了半杯,然后目不斜视的侍立一旁。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将桌子一拍便朝贾环瞪去。
贾环浅浅小啜,放下杯子曼声道,“老太太好大的威风。那事儿果真抹平了?你确定?我今儿也告诉你一句实话,我是不想与你们一般计较,若真要整治你们,你们绝对会死的很惨!”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轻笑道,“不就是一张状子么?你们想要直接开口问我就是,何必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喏,这儿一张,拿去。”他从花瓶里抽出一张随意扔到地上。
“这儿也有,拿去。”从书架中抽出两张扔掉。
“这儿,这儿,这儿,多得是。”书桌的抽屉,字帖的夹层,甚至床榻底下,一连翻出五六张,最后竟从枕边的匣子里掏出厚厚一沓,往空中一抛。
盖了血手印的状子纷纷扬扬下落,骇的贾母等人连滚带爬的跑出屋,桌子撞歪了,凳子翻到了,形容好不狼狈,唯恐沾上一星半点儿毒药。
贾环颇觉有趣,歪在炕上低笑连连。
贾母表情扭曲,气息粗重,若不是有拐杖杵着,早已瘫软在地失了威仪。从怀里摸出鼻烟壶深深嗅闻几下,她勉强定神,走到门边往里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挣出眼眶。
贾赦胆子也大,同样走过去探看,惊叫道,“怎,怎么都是真的?”赖大的血掌印,书记官的签名,官衙的印章,一个没少。
贾环止住笑,轻飘飘开口,“谁规定状子只能写一张?既落到我手里,我叫他写几张他就得写几张。你们还要么?我这儿多得是。”从床底下拽出一口箱子,挑开箱盖,他恶意满满的道,“你们喜欢尽管拿去,不拘是烧是撕还是剪成窗花儿,随你们折腾。”
似想起什么,他拍了拍脑门补充,“哎,差点忘了,晋亲王那儿还有我几箱子存货,拿到城门口抛洒,足够京里人手一张。你们觉得这个主意好不好?有不有趣儿?”
贾政不敢想象那荒诞的画面,可他心里十分清楚,贾环既说得出口,就绝对做得出来,心里怕了,怯了,彻底退缩了,想走才发现院门已经上锁,压根走不脱,除非把贾环哄高兴了。
“疯子,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贾母杵拐杖的手青筋暴突,剧烈颤抖,若不是有鸳鸯和琥珀一左一右搀扶,不停的往她太阳穴抹红花油,没准儿会被气晕过去。
贾赦垂头忍笑,心道你们几个凡人如何玩的过混世魔王?状子一写便写几万张,这是人干的事儿么?赖大不是被打死的,是写死的吧?绝,真绝了!想到这里心内又是一阵狂笑,对贾环佩服的五体投地。
王熙凤站在门口,目无焦距的盯着一张状子。受了那么多罪,得到的竟是这么个随手可扔的东西,她图的什么?!名声丢了,脸面丢了,丈夫的信任丢了,健康的身体也丢了,她究竟图的什么?!
仿佛一脚踩空坠入深不见底的山崖,明明知道会死,可死亡总也不来,那萦绕不去的惊惶远比性命终结的瞬间更为难熬。王熙凤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掩面长啸,嗓音悲戚。
院子里的仆役们想不到事情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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