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为她安排的座位在咖啡馆的落地窗边的吧台旁,透过明净的窗玻璃,能看见外面来来去去的人们、码头边摇摇晃晃的贡多拉、还有威尼斯美丽的蔚蓝色的水。
千镇将皮箱安置在脚边,坐在吧台椅上,手边是一盆小小的宝石花。服务生将菜单递给她,靠在她旁边的桌沿上,用手中的笔尖指了指上面几个名字:“小姐,这些都是我们的招牌咖啡,您可以试试。”
千镇将菜单还给他,没有转头,黑沉沉的眼睛望向窗外:“一杯康宝蓝,谢谢。”
“好的。”服务生笑容满面地接过菜单。
看到千镇的目光没有丝毫看向他的意思,他便转过身走向柜台。上一秒还神色和善的男人在无人看到的角度下眯起双眼,低声道:“方案A。”
“R47号麻醉药,别弄错。”耳机里传来同样低的叮嘱声。
服务生的眼睛掩在刘海的阴影下,微微扬起兴奋的笑容。
“是,队长。”
这些话,千镇没有听见,却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耳中。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看向毫无察觉的千镇,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摁灭屏幕,随即起身。
千镇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有人落座,她没多看对方一眼,对方却带着十二万分的爽朗笑意向她打了个招呼:“你好,小姐,你是来自东方的旅人吗?”
千镇仍旧看着窗外,只是点了点头。
“一个人来意大利旅游吗?”他带着若有所指的笑容,目光看向身后服务生所站的柜台,“那可有些危险啊,小姐。”
千镇感到不对劲,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怔了怔。
旁边的男人穿着墨绿色风衣,戴着大兜帽,除了近在咫尺的千镇,没人能看得见他的脸。
这是个相当俊美的男人,二十五岁上下,漂亮的眉眼带着欧洲人特有的深邃,面孔已经脱了大半的稚气,正在往成熟过渡。他全身上下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可以想见平时很受女性欢迎。除此之外,他的气质虽然十分温和无害,仔细打量,却又无懈可击。
聪明的强者都很低调,素来知道大隐于市的道理。
但千镇愣住的原因不是这个。
这个男人她见过,在今天早上下飞机之前,睡梦中。
她很确定在此之前他们素未谋面,也没见过和他长相相似的人。
“你……”
“小姐,您的康宝蓝。”
她刚要发问,服务生很是时机地打断了她,旁边的男人侧过头去,不让服务生看见他的脸。千镇接过托盘,放在面前的吧台上。在托盘落在吧台桌面的一瞬间,她顿住。
她没有转头,只是无声地微微低下头去,扫视了她所能看到的角度。
有人,在看着她,不止一个人的目光。
千镇抬起头,面色如常地端起咖啡杯刚要喝,身旁的男人突然凑过来,熟悉的漂亮面孔一瞬间放大,让她的动作停住:“你知道意大利三大特产是什么吗?”
千镇慢慢地放下咖啡杯,男人虽然是在对她说话,但是目光直直落在她的咖啡上。
这杯康宝蓝,有问题。
“美食,美人。”她轻轻挑起眉,“还有什么。”
男人微微一笑:“黑手党。”
千镇在一瞬间睁大双眼,她立刻领会到盯着她不放的都是什么人。她用修长的十指摩挲着微烫的瓷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盯上我。”
“他们常常会盯上单独出现的外国游客。”男人同样低声回答:“这样的人死去后最难追查。”
“他们什么时候会行动。”
男人看向她:“当你喝下这杯康宝蓝,昏过去的时候。”
“□□?”
“不至于,应该只是麻醉剂。”
“哦。”千镇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
男人没来得及阻止,震惊地望着她,千镇却掏出纸巾,装作擦去嘴边咖啡渍的样子,将含在嘴里的咖啡吐在了纸巾上,又将纸巾捻成小小一团,按进康宝蓝的奶油里。
过了几分钟,她按了按太阳穴,像是有些困倦地慢慢伏下身,趴在吧台上睡过去了,半边脸从手臂上方露出来,朝着面露惊叹和赞赏之意的男人。
她半闭着眼,尽可能小地翕动双唇:“你还不走?”
男人不答,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服务生和几个穿西装的人正慢慢靠近他们。去大门的方向有人堵住了,不能走。
那么路就只有……
“小姐,”男人俯下身,在她耳边含着笑低语,“准备好了吗?”
千镇的手指扣在桌上,指甲轻轻地叩了两下桌面,响声小却清晰,足够他听见。
“很好,那么……”
轰地一声,两层玻璃悉数碎裂发出巨响,男人丢开刚才抄起用来砸碎橱窗的木椅,拽起千镇的手,急促低喝:
“跑!”
☆、落下
在男人抡起木椅砸上橱窗的瞬间千镇就睁开了眼睛。她就着右手被男人拽起的姿势,顺势借力,左手撑住吧台的同时脚下用力蹬吧台椅,身体顺利从破碎的橱窗翻出了咖啡厅,娴熟的动作毫无停顿。
服务生抬手抚上耳机,神情阴郁地道:“无损方案失败。方案B,减伤带回。”
看见街区有同样穿着西装的人赶来,男人面色严肃地拽着她冲向码头,千镇听到枪声瞬间在身后炸响。她掌心里冒出些微冷汗,男人感到她全身绷紧,握紧了她的手。
“不要回头。”
他将千镇推上码头无人的贡多拉,自己随后跳了上去,迅速划离岸边,向街区中央的水路划去。身后枪声越来越远,男人凝神听了片刻,像是总算松了口气似的往靠背上一靠,肩膀都放松下来。
千镇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抬起眼睛望向咖啡馆,那些持枪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小。千镇看向对面戴着兜帽的男人,目光重新变得戒备而警惕。她开口:“你是谁?”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因为戴着兜帽太热,他脱下兜帽扇了扇风。千镇有刹那觉得被他的头发晃了眼,她这才发现他耀眼的发色,他金色的头发像是萃取了意大利所有的阳光,温暖极了。
但她不信任来历不明的温暖。
千镇抿紧双唇,再次问道:“你是谁?”
“我叫迪恩。”男人微笑,双眼稍稍弯了一点,“你呢,叫什么名字?”
“……千镇。”千镇沉默片刻,还是告知真名。
“很别致的名字,你来自中国吗?”
“不。”千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很确定他在套她的话,所以不想再多说自己的事情,“你在咖啡馆为什么提醒我?”
“你看上去可不像是要感谢我的样子呢,千镇小姐。”迪恩的笑容有些无奈,“我是地道的意大利人,当然比起你能看出一些事情——而且放任女士暴露于险境中而不施以援手,可不是男人该有的作为。”
千镇没什么情绪地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这套说辞勉强可以糊弄她:“迪恩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
她忽然顿住,脑中过电般地闪过画面,片刻的意识模糊令她险些从贡多拉上翻下去。迪恩吓了一跳,连忙扶稳她:“你怎么了?”
千镇攥住他扶住自己肩头的手腕,脱口而出:“前面有埋伏!”
迪恩一凛,立刻转头扫视两岸街口,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仍旧握住千镇的肩膀,严肃地问她:“你会游泳吗?”
千镇点头。
“我说跳,你就立刻跳下去,不要犹豫。”
千镇顿了顿,点头。
“好……”
在一片黑色衣角终于一不小心闪过不远处的转角时被迪恩准确捕捉到的瞬间,他一声令下:“跳!”
“扑通”一声,千镇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迪恩随后也跳了下去。枪声如期炸响在水面,先前埋伏在街角的持枪者全部现身对水开枪。两人尽可能潜得更深,子弹射入水面后失去冲力,对他们毫无作用。
“啧,”为首的人啐了一口,“混蛋,跟丢了!”
“BOSS,”服务生恭敬垂首,站在紫西装男旁边,“第五小队也跟丢了,但他们拍到了和芙图罗在一起的人,请您过目。”
“哦?”
紫西装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手机,摁亮屏幕后,迪恩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原来是他。”紫西装笑了,“加百罗涅九代生前称,家族世代绝不插手这场争夺战。要是他泉下有知,估计会被他费尽心血培养出的不成器的小子气得从棺材里跳起来呢。”
千镇眯着眼睛迅速往前游,托遇见鬼川夫人之前的生活的福,她天生水性很好,在水中像鱼一样灵活。她游着游着,忽然发现不对劲。
迪恩去哪儿了,在她前面,还是……
她转头望向身后,果然看到有个模糊的身影,正被水冲得离她越来越远。
她从水里望向两边的街道,这儿是一处鲜为人知的排水河,基本没有什么人来,更别提有人会追到这里。她冒头吐了一口水,重新划回去,将迪恩的头搁在臂弯,带着他游向小河尽头的废桥。
她艰难地把迪恩拖到岸上,他紧闭着眼睛昏迷不醒。千镇用力按压他的胸膛,做了相应的急救措施,最后没什么办法了,干脆利落抽了他一巴掌:“醒醒。”
“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听得迪恩耳朵上别着的防水耳机那头的人一抖。
她撑着下巴,游刃有余地看着在一巴掌后逐渐转醒的金发男人,这个人让自己跳水逃,水性却差得可以。
“你不会游泳?”
迪恩剧烈咳嗽了好几下,总算把肺里的水都咳了出来,他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刚被扇过的脸,嗓音微哑地回答千镇:“平时是会的,只是现在……情况有些特殊。”
千镇挑挑眉,不去追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特殊”。看到迪恩渐渐恢复过来,她起身拧了拧衣服的水,翻身上岸,往来时的方向去。迪恩正低声对耳机那边的人说什么,抬头看到千镇越走越远,连忙喊住她:“你去哪?”
千镇顿住脚步,侧头淡淡道:“回咖啡馆。”
“你……”迪恩卡了片刻,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咖啡馆也许还有维吉尔的人等着你,你最好别回去,那里不安全。”
“我有东西落在那里。”
“什么东……那个皮箱?”迪恩皱眉,“里面有护照和钱包之类的重要证件吗,我还有同伴在那里,可以帮你拿回来。”
“我没有理由一直让你帮忙。”千镇没有回头,“先前多谢。”
迪恩闭了闭眼睛,站起身:“如果我说,你有必须接受我的帮助的理由呢。”
千镇回头看向他,目光警惕。
“迪恩是假名。”他认真地看着千镇的眼睛,“我的真名是迪诺,迪诺加百罗涅,加百罗涅家族的首领。”他吸了口气,“维吉尔家族和我们敌对已久,你被当成是我的同伴,他们决不会放过你。”
千镇转过身来面对他:“原来黑手党的首领可以随便在人前暴露真面目。”她哂笑一声,“我没有理由相信来历不明的帮助,也没有理由相信你,你连你自己都无法保全。”
她干脆利落地拦车离开,只留下一个没反应过来的迪诺。
望着千镇渐渐远去的背影,迪诺低声叹了口气,抬手抚上耳机:“罗马里欧?”
“……在,boss。”
“我听到你在忍笑了。”迪诺黑着脸,“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她往咖啡馆去了,你待在那儿别动。”
“报告boss,我十分钟前就离开了。她的皮箱还在原地,没有人动过。”
迪诺愣了一瞬:“还在原地?”
“是。”
“周围的人呢,有没有什么和行李箱一样,还在原地没动过的人?”
“……有。”罗马里欧的声音顿时低沉下去,他显然也意识到不对了,“靠墙坐着的一个穿紫西装的男人,从头到尾没有动过一下。”
“麻烦了。”迪诺的目光刹那犀利起来,“派人去Skuld咖啡馆拦住千镇,现在!”
☆、中伏
千镇戴着没干多少的兜帽,在咖啡馆对街的墙角已经站了二十分钟。
风衣浸水颜色深了一层,她又遮了几乎整张脸,任谁都很难发现。她打量咖啡馆内的情况,五十岁上下的老板正吩咐其他服务生把橱窗碎片打扫干净,咖啡馆里已经没什么人,街上的行人着装也都很普通,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她。
那些穿着西装的人似乎已经不在了。
二十分钟,足够他们扑个空,回到咖啡馆汇报情况,等待她回来,然后又因为没有等到她而离开。
她的行李箱还在破碎的橱窗旁,老板似乎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好,站在它旁边略加思索,让服务生把它拎到柜台里去。
“抱歉,我走的时候把箱子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