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已望见伏龙会大宅,他先翻过外院,打量得内院墙西南角外有一株参天老木,高有数丈,枝繁叶茂恰可藏身,便先攀上树去,再向院内张看。
须知伏龙会总舵里少说也住了百来号人口,外间自是马厩柴房,往里一圈是弟子并仆役屋舍,内里几进院子方是主事人住处。他隐于枝叶间,遥遥望见内院里似有守卫频频走动,但偏生灯火稀疏,倒像未住得几个人,便生疑惑,不知伏龙会主事之人都去往何处?也怪它一介江湖门派,守卫缘何如此森严?更不知那岁寒老人,又住在哪一间屋里?
恰是此时,院子东南角闪过一条黑影,倏忽而没,若非安岩看得仔细,几乎要将它放过去。是时夜深人寂,但闻夜草枯树随风窸窸窣窣地响,那伏龙会内院中又无人走动,只留着凄凄惨惨几点星火,这一道黑影飘忽不定,似鬼非人,惊得安岩冷汗沥沥,忙收敛心神,凝神看去。那黑影已遁入院中,半晌不见动静,安岩心说莫非自己眼花认错,却又见墙角阴影下一团影子贴着墙根,烟一般晃进廊下去了。
他是头次见识如此鬼魅的行事,那影子到了廊下,贴着柱子避开守卫攀了上去,安岩居高临下,已看不见他动作。他不知这影子身份,也不知他所来为何,欲要跟上去,又顾忌内院守卫。如是犹豫半晌,却见那黑影不知如何,竟从房顶上又翻了下来,借着游廊遮掩,一路往西南角疾行。安岩见那黑影身法灵动奇诡,一气呵成,视院中守卫如无物一般,几息间已到墙边,旋即攀上院墙,径直顺着树干爬了上来。
安岩见他爬上自己这株树,一口冷气吸下去,顺着五脏六腑直冻至四肢百骸,直瞪着眼看那一身漆黑的影子缠上树来,全凭着丹田里一口真气,才没坠下树去。那影子攀上树,猛然和安岩打了个照面,两两相觑,俱是一惊。安岩见那影子黑布覆面,露出一双眼来,映着几点灯火,熠熠生辉,方知是人非鬼,悄悄松了口气。不等他开口,黑衣人早又攀了几步,纵身往外院便跳,再紧行几步,已顺着阴影翻出外墙去。安岩一愣神,连忙赶上,他齐云步虽不似黑衣人身法诡谲,却胜在潇洒轻盈,轻轻一跃,便已从树上滑出外墙去,落地再看,又还有黑衣人的影子?
安岩无奈,只得悻悻回左家庄去,一路上琢磨不定,竟是一夜未眠。及至第二日早起,刚出院门,便见有左家庄家人赶来急报,说是昨夜里伏龙会会首张行暴毙身亡。安岩闻言,悚然一惊,猛记起昨夜那黑衣人,双眸漆黑,眼尾上挑,虽覆着黑布,也能看出鼻梁高挺,莫非竟是神荼?
伏龙会会首张行在武林上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这一死,却闹得左家庄老庄主的寿宴也办不热闹,草草收场。安岩奉上贺仪,拜别亲友,又乘船离了奉单县。只是心中疑云未散,不知张行之死,与神荼可有几分干系。但神荼行踪又岂是他能轻易寻访得到的,只得暂压心事,且赴前程。
这便是飞白鹤与神荼初识,日后两人自有相逢之日,那时节风涛骤起,两人各有一番不得已处,乃是后话。
如前已知,安岩师承自隽风山庄庄主,这位庄主不仅是安岩师父,也是他生身母亲,闺名安容,如今既承隽风山庄庄主之位,江湖人都敬称隽风客。当年隽风山庄老庄主一生只有一对儿女,儿子自幼多病,难承家学,女儿颇有天资,青出于蓝。老庄主遂定下百年之后,将山庄交到女儿手上,便欲叫她招赘一门亲事。但这位女侠行事不拘,老庄主给她寻来那些青年才俊,她一个也不看在眼里。某次出庄,数月后归来,已有身孕,问她与谁相好,也不肯说,足月产下一子,便是安岩。
安岩生身父亲早与安岩相认,他自成年后,一年中倒有一半是在父亲那边,剩下三个月大江南北四处闯荡,再有三个月,才住在隽风山庄。倒不是他母子二人不亲近,实是安容于他严师甚于慈母,两人相处也不似寻常人家。但每年六月初八,是隽风客生辰,安岩纵在天涯海角,也必要赶回山庄,赴他母亲的寿宴。
安岩自因往左家庄贺寿一事拜别母亲后,经有两月未曾归家,如今既是为母亲贺寿,自是寻访了不少好东西,他着人随后送到,自己一骑当先,往隽风山庄而来。刚下了马,洗去游尘,便有家人来见,说庄主请他去堂上见一位客人。
安岩暗自称奇,怎么他才回家,未向母亲请安,倒要先见客人,一边整肃衣冠,随家人来至堂上,早见母亲与那客人俱在堂内。他先拜过母亲,再转身看那客人,这一看吃了一惊,那人一身黑衣,神色冷肃,竟是神荼。
自前次一别,安岩常怀满腹疑问,不得稍解。及至见了神荼,又不知从何问起。那厢安岩母亲却已道:“怎不与客人见礼?”
安岩猛省,指着神荼道:“这位公子我见过的。”遂将他与神荼客栈相见的事说了一回,却增增减减,把古庙遇贼,伏龙夜探等事隐去不提。夫人便笑:“正是缘分,”又指神荼向安岩道,“你知他是谁?他本是魁道天歧前辈传人,五年前入关,此时方来找我,可不是见外么?”
安岩却也称奇,魁道天歧老人,是他外祖,隽风山庄老庄主同一辈人,如今那一代英杰大都凋零。这天歧老人当年自域外来中原,将外族刀术与中原武学融会贯通,自成一家。后退隐域外,再无音讯,乃是一代宗师的人物。老庄主在世之日多有提及,两家原是旧交,无怪安岩母亲说出这般话来。
三人说了一会闲话,神荼寡言少语,唯老夫人问及,才应答一二。安岩母亲为一庄之主,事务繁杂,遂先告辞,留安岩与神荼相对枯坐,半晌安岩方问:“当夜伏龙会树上的人,是不是你?”
他问得突兀,神荼却只不答。安岩心知肚明,又问:“张行之死,与你可有干系?”
神荼方道:“与你无干之事,何必再问?”
安岩道:“你我也算共过患难,又有同船之缘。如今你来我家里,更与我家是世交,你的事情,怎算与我无干?”
神荼半晌无言,忽启口:“若庄主命你言我于王前,不可应。”
他此言一出,安岩登时大惊。他母亲当年外出游历,遇镇北王,两情相悦,珠胎暗结。后因各有家业,未曾完婚。安岩懂事后,母亲将身世告知,着他认父。此事晦暗,知者甚少。神荼言语间,显知他与镇北王关系匪浅,莫非他神通广大,能知此秘辛?忙稳住心神,向神荼道:“何出此言?”神荼却又不语,安岩满腹惊疑,竟不敢再问。
至晚他母亲果吩咐安岩:“神荼一身本领,志存高远,我儿可在你父王面前美言一二。”
安岩见母亲提起此事,遂依神荼之言拒之,庄主说之无果,只得命他日后再回安云,需与神荼同往。安云城在昆州,乃镇北王治所,安岩不敢有违,果与神荼同往昆州。
镇北王辖昆州,如今五位藩王中,其地最广。又因北御胡寇,练得兵强马壮,其治所在昆州安云。安岩与神荼一路北上,路途光景不必多提,及至安云,携神荼谒见镇北王,只说是自己一个江湖朋友,欲往北地一游,故与之同往。镇北王早知儿子是个江湖客,倒也不觉有异,只叫家人好生管待。又过数日,领了安岩与神荼同去军中,看军士操练。
原来圣人屡有削藩之意,镇北王自恃军功,怎肯为他人鱼肉,久有反意,故此整军治武,从无懈怠。安岩母亲与镇北王虽有夫妻之实,然未践婚约,安岩拜镇北王为义父,只在军中领兵。他有护国之志,常年镇守北关,胡寇不敢妄动。又因他年少出猎,曾抱回来一只白虎,养至今日,故军中又有一个名号,叫小郁垒。镇北王军中除安岩外,还有两员大将,乃是常武、罗丰,今日俱在,各领一支兵马,正在校场演武。
镇北王与安岩神荼同坐帐中,见校场上兵勇马壮,看到得意处,向神荼道:“壮士观我军威如何?”
神荼傲然道:“不过如此。”
他此言一出,镇北王登时变色,安岩见势不妙,忙进言:“神荼江湖出身,随意惯了,父王息怒。”
镇北王见爱子劝解,神色稍霁,对神荼道:“出此狂言,必当了了?”
神荼提剑起身:“原与帐下勇士一战。”
那镇北王军中良将,俱坐帐下,闻言纷纷请战。安岩恐伤和气,只得越众而出,道:“愿替父王一战。”镇北王允之。两人便各自出帐,准备停当。安岩于马上挽枪做个起势,叫声小心,当先攻来,神荼提剑便迎。
他二人旗鼓相当,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初时还各留三分力,后来战至兴起,搭上手,枪来剑往,这一场好杀,酣畅淋漓。那镇北王并众将都拥出帐来,看他二人放对。小郁垒银枪白甲,神荼玄剑皂衣,倒像是一对黑白无常,直斗得沙扬尘起,日黯天昏,八只马蹄子攒在一处飞也似地转,众看客目不暇接,方知此是真英杰。二人战有数十回合,安岩年少,稍逊一线。镇北王终是心疼儿子,止住二人,将神荼迎进帐内,奉为上宾,问他来处,神荼将师承说了。老王爷也知天歧老人与隽风山庄的旧事,讶然道:“却不曾听犬子说起。”安岩正不知如何分说,神荼先道:“无名之辈,不敢搅扰。”
镇北王惜他人才,便起招揽之意:“我帐下兵强将勇,不知先生可愿襄助。”
神荼遂道:“愿从驱使。”
安岩见两人三言两语,大事已定,阻之不及,待众人散去,方寻得神荼,道:“先前叫我不可言与父王,如今怎又应招?”
神荼道:“良禽择木而栖,有何不可?”安岩闻言大急。
你道安岩缘何不肯留神荼?他知其父有反心,朝廷必有降罪之日,如今国安民强,王师一呼百应,昆州岂有胜算?况关外又有胡寇虎视眈眈,届时兵锋一起,无论胜负,必是生灵涂炭。他与镇北王有父子之义,脱身不得,却不肯叫神荼淌进这滩浑水?但内中缘故,他又怎生说得?只得百般劝诫。神荼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不听。安岩见他执意不从,也觉心灰意冷,第二日便领兵往北关去了。神荼留驻镇北王府,他武功高强,又通兵法,愈受器重。只是未领官职,镇北王便以为幕僚,府中一应人等,俱以先生相称。
且说神荼既在王府住下,安岩每月依例回府请安,两人会面,或相邀比武,或把酒长谈,遂引为知交,常抵足同眠。然任凭安岩如何劝他脱身,神荼只是不肯。一日安岩又提起此事,神荼反问道:“你纵横江湖,岂不快意,缘何要在此领兵守城?”
安岩愕然答道:“隽风山庄枪法本是旧年抗胡名将刘隽风所遗,故隽风山庄出身,当怀守国之志。我父有驻边之责,母有传世之义,自当保国安民。况我长于此地,受水土养育之恩,岂可不报?”
神荼默然良久,方道:“人各有志。”安岩闻之,似有所感,此后再不复劝。
是时有旨,命众王入京纳贡,镇北王恐遭戮害,遂不肯往,圣人连下十二道诏书催召,俱无音信,故动雷霆之怒,遣使问责。使者傲慢,叱王有不臣之心。老王爷一生戎马,岂肯受辱,道:“彼欲加罪,何患无辞。”故联络平南,襄西,昭和,靖安四王,商议起事。平南,襄西二王各拥兵十万,俱道见镇北王旗,当倾力助之。镇北王遂驱逐使者,举旗起事,本欲先夺临丰,孰料临丰守将早有准备,急切攻之不下,圣人调芜,湘两州兵马合围。昆州军只得退居浔水。
安岩闻讯,连夜修书,劝镇北王不可行谋逆之事,又附信私授神荼,要他尽早脱身。然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镇北王命常武领兵,欲解浔水之围。时帐下有人进言,可许金银土地,令胡寇借道昆州,直取京都,待王师回援,则浔水之围可解。镇北王闻言,默然不语。神荼见状,遂进道:“镇北王府世代镇守北关,岂可勾连外贼,行此不义之事,况今引胡寇入关,日后又以何驱之?我愿请命,南下襄助常武将军,不出旬日,必解浔水之围。”王心大悦,允之。起精兵三千,随常武,神荼二人共赴浔水。
安岩虽镇边关,无一日不牵心关内战事,得闻此讯,大骂奸贼欲陷我父子不义,又不知神荼此去吉凶如何,辗转难眠。孰料旬日,调令忽至,道神荼夜斩常武,开门献了浔水,又因他有兵符,赚开稽平城门,一夜之间,王师连下两城,兵临郡林,郡林守将派人连夜出城,才将消息送出。郡林若失,安云危矣,故命安岩领兵解围。
安岩遽知神荼已反,大惊,忙领本部亲兵,急驰安云。与镇北王父子相见,老王爷已是鬓发衰白,老态尽显,见了安岩,只道一城性命,皆付与你手上。安